反对派找不着北，但盟友也不可靠：法国退休改革中的政党心机

当地时间2月17日24时，在一片吵闹中，法国国民议会结束了为期10天的有关总统马克龙及其政府提出的退休改革计划的审议。在一共有20条法律条文的草案中，只有前两条得到了讨论和投票。根据法国议会的议事程序和规则，参议院全体成员将从2月28日开始对政府提出的法案草案进行讨论。

前一天，法国八大工会以及五个青年学生联合会再次在全国范围内组织了示威游行。据法国内政部统计的数字，法国境内共有44万示威者参加了游行。尽管这一数字是自1月19日以来五次示威活动中人数最少的一次，但鉴于不少法国民众正处于假期中，这样的游行规模足以让活动的组织方证明民众对政府改革计划的强烈反对。这也为工会采取进一步行动对政府施压提供了合理性。根据工会领导人的最新说法，如果工会的要求迟迟得不到政府回应，议员们也不能加入新的修正案，他们将在法国假期结束后的3月7日开始“无限期罢工”。而这很有可能导致铁路交通全面中断、民用航班大面积取消。如果罢工波及法国的炼油厂，还会令法国境内各种机动车面临停驶风险。

“拖字诀”当家

面临来自各方的压力，政府目前却是“拖字诀”当家——拖过50天的期限。根据政府为此次退休制度改革选择的立法流程，在50天内，法案需经过国民议会和参议院各自的审议、两院全体会议的讨论和表决、相关委员会的审议，以及“混合委员会”的协商讨论。但如果在此期限内议会没能完成审议和表决，政府也可以利用法令的形式强行让改革上马。

为了尽可能缩短议会的辩论时间，以避免给反对派过多机会大幅度改动政府的草案，政府将退休改革措施加在了“社会保障体系拨款法案”（projets de loi de financement de la sécurité sociale）中。并利用法国宪法47.1条中的相关规定将国民议会的审议时间限制在10天。即使国民议会在期限内没能够完成全部的审议，政府也能够将法案递交给参议院进一步审议。

这种程序上的优势对于目前在国民议会中不占绝对多数席位的执政联盟来说尤其重要。自从新一届国民议会产生以来，在议会的辩论中，政府部长及执政党联盟往往同时面临来自左翼的“新人民、生态和社会联盟”（Nouvelle union populaire écologique et sociale, NUPES）以及极右翼的国民联盟（Rassemblement national）的双重夹击。尽管两者在意识形态上南辕北辙，但有时却会出人意料地共同阻击政府的提案在议会通过。

而在参议院中拥有绝对多数的中右党派共和党（Les Républicains）尽管和政府的主张有所出入，但是在前期协商阶段总理伊丽莎白·博尔内（Elisabeth Borne）就主动吸取共和党的意见，因此共和党在原则上支持政府的改革方案。

到3月中旬，根据宪法47.1条所规定的立法程序，将成立临时的“混合委员会”（Commission mixte paritaire），以保证国民议会和参议院通过的法案文本内容是一致的。执政党联盟和共和党很可能将自身在两院的多数地位转化为在“混合委员会”内部的人数优势，尽可能保留政府改革的初衷。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胜利对于政府来说已经触手可及。

不稳定的右翼盟友

除了在参议院拉拢共和党，执政联盟也没忘记共和党在国民议会中的62个席位。作为戴高乐主义政党，共和党一直以来都主张进一步提升退休年龄以减少国家在福利事项上的开支。共和党在2022年总统大选中的候选人瓦莱丽·佩克雷斯（ Valérie Pécresse）也在竞选纲领中表示，如果当选将把退休年龄提高到65岁。上一次法国将退休年龄上调到62岁的改革，是在2010年，共和党总统萨科齐（Nicolas Sarkozy）任内。

政府为了在议会通过改革措施，尽可能争取议会两院议员的赞成票尤其是共和党的支持，就成了重中之重。去年12月共和党选出新党主席后，总理博尔内就与其开展了一系列协商。作为交换，政府同意了共和党的一部分主张，尤其是将最低退休金提升至每月1200欧元。为了在激烈的议会辩论中进一步巩固来自共和党的支持，在国民议会审议结束前两天，总理博尔内再次回应共和党的要求，提出将进一步扩大照顾政策的范围。

但政府的如意算盘并没能成功，尽管共和党领导层同意了政府开出的条件，但一部分议员仍然拒绝赞成政府的改革方案。这部分议员希望利用此次退休改革的机会为自己积累政治资本，尤其是奥雷利昂·普拉迪（ Aurélie Pradier）。

作为共和党内“社会保守主义”路线的代表人物，他被外界看作共和党内有可能角逐2027年总统大选的人选之一。正因如此，他本人希望可以通过逼迫政府进一步让步而为自己提升影响力，并证明自己的路线相较于党主席埃里克·裘蒂（Eric Ciotti）所代表的“民族保守主义”路线更具优势。

而在国民议会表决退休改革方案时，共和党也确实否决了其中的第二条关于设立“老年雇员指数”（index séniors）的内容（通过强制企业公布其老年雇员数量，促进老年人就业的政策）。不过，根据宪法中47.1条的规定，政府可以无视国民议会的反对，仍将被否决的内容加入提交参议院审议的法案版本中。2月17日国民议会结束讨论后，劳工部部长奥利维尔·杜索普（Olivier Dussopt）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政府仍会把“老年雇员指数”加入提交参议院的版本中。

摇摆的左派

由四个左翼党派组成的“新民众、生态和社会联盟”一直以来都是马克龙政府退休改革计划最坚定的反对者。历来号召加强社会保障、推动福利国家建设的左翼政党更是在此次运动中与工会站在了一起。法国共产党（PCF）议员塞巴斯蒂安·朱麦（Sébastien Jumel）在国民议会社会事务委员会组织的提前审议中声称“要让（街头的）怒火进入这个委员会，进入半圆形议事厅”。

但来自街头的怒火不一定适合议会的议事规则。2月9日，“新民众、生态和社会联盟”中的主导力量——极端左翼党派“不屈法国”（La France insoumise）的议员托马·博尔特（Thomas Portes）在推特上发表了一张极具争议性的照片。在照片中，他佩戴着显示自己国民议会议员身份的三色勋带，脚踩劳工部部长杜索普的头像模型。由于这位前铁路员工拒绝删除照片，国民议会主席会议决定对其采取最严厉的惩罚，将其驱逐出议会15天。

“不屈法国”议员托马·博尔特在推特上发表的极具争议的照片。

几天之后，同样来自“不屈法国”的议员奥雷利昂·桑杜（Aurélien Saintoul）在与劳工部部长就工作中的工伤以及工作事故问题的辩论中，将后者形容为“骗子和凶手”。尽管桑杜在之后道歉，但这一言论引来了“不屈法国”的盟友社会党（Parti socialiste）以及欧洲-生态绿党（Europe-Écologie les Verts）的谴责。

左翼联盟在审议过程中一共提出了13000条修正案，企图阻挠法案审议。这一策略不仅引来了总理博尔内的谴责，更在审议过半时引来了法国总工会秘书长菲利普·马尔蒂内兹（Philippe Martinez）的公开质疑 ，他希望“不屈法国”能够撤回修正案，以使改革计划中最重要的第七条——将退休年龄从62岁延迟到64岁——得以在议会中讨论和表决。

而从“不屈法国”的角度出发，如果让第七条进行表决，政府一直以来拉拢的共和党很有可能与执政党联盟保持一致，最终使得这一争议性最大的法案在议会获得合法性。但另一方面，议会本身就应该是代议制民主最集中的体现，如果议会对这条法案都不进行任何辩论，难道就对选民负责了？

“不屈法国”在此次议会辩论上的态度也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左翼联盟。在辩论结束前，绿党公开反对“不屈法国”的阻挠策略，而社会党和法国共产党（Parti communiste français）在此前已经分别响应工会号召，撤回了自己的修正案。左派联盟内部裂痕已经显现，内部激进路线和温和路线的争斗很有可能在未来进一步掣肘左派的发展潜力。而在国民议会审议的大部分时间保持沉默的法国总统马克龙却在2月15日庆幸道：“反对派已经失去了指南针。”

（张钰韬，巴黎政治学院新闻学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