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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国家级贫困县的安置房尴尬:有老人干农活单程要走十公里
【编者按】
2018年是国务院扶贫开发领导小组确定的脱贫攻坚作风建设年,要求脱贫攻坚工作一方面要“实”,“数字指标”不得有半点虚假、糊弄,不能好高骛远、劳民伤财,要让群众认可和满意;另一方面要注重“产业造血”防止返贫。
近日,澎湃新闻记者调查走访国家级贫困县——四川达州市宣汉县部分行政村,发现问题不少:耗费大量国家扶贫资金建设的异地扶贫搬迁安置房虽已基本建成,却因无法解决部分村民就业、生产及生活保障等问题,导致安置房“无人居住”、“大量空置”,且陆续出现漏水等质量问题;村委会对精准扶贫、易地搬迁名额评定时,涉嫌标准不一和数字造假。镇政府相关负责人表示,将想更多办法来解决老百姓入住后的生存发展问题。
冒尖村一村民房屋已经垮塌,但仍未获得易地搬迁名额。 本文图均为 澎湃新闻记者 彭渝 图
国家级贫困县四川达州市宣汉县毛坝镇冒尖村,黎洪森老人的木板房已经建了近70年。走进黎家,可见四壁全是粘上的黑柴灰,柱头和木板已经腐朽,摇摇欲坠,有老鼠从房梁上掉下来,追着满地跑。按黎洪森的说法,风雨一来,连躲的地方都没有。
70岁的黎洪森去年被当地纳入易地扶贫搬迁户,村里新建了集中安置房,看上去干净整洁、水电齐全,等着他入住,可黎洪森不愿意,宁可住在黑黢黢的老木屋里。为啥?黎有点无奈:自去年集中安置点竣工后,他本想早些时间离开老宅搬进新房。但安置点周边土地已有归属,离老宅较远的他为了生存,只好白天早起回老宅种地,晚上回安置点睡觉,来回步行山路要耗时4.5小时,单程10公里。
5月7日,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记者实地探访毛坝镇冒尖村、天坪村发现,像黎洪森老人这样的遭遇,并非孤例。去年底竣工的冒尖村易地扶贫搬迁集中安置点共建有新房29幢,但入住村民仅6户;天坪村集中安置点,20栋水电安装齐全的新房同样全部完工,搬迁入住者只有3户。多位村民称,入住安置点后生活无法保障,久之还是得返回原住处种地,安置房大量空置。
针对该村安置点大量空置、搬迁户面临生存压力的尴尬,6月15日,宣汉县毛坝镇政府相关负责人表示,接下来还要想更多办法来解决老百姓入住后的生存发展问题。该县易地扶贫搬迁专职机构以工代赈办公室工作人员称,今后,县里将对搬迁后的迁入农户协调土地、生产发展等方面做更严格的要求。
大多易地扶贫搬迁户只有收到相关部门通知的时候才入住安置点,通常是住几天又离开。空置的扶贫搬迁房:老人种地往返20公里山路
冒尖村易地扶贫搬迁集中安置点修建在村委会旁的平缓山坡上。
一条红色宣传横幅显示,该安置点已于2017年底竣工。安置房共29幢,统一采用白墙、红瓦、方正样式建筑,并配有100余米的护栏。冒尖村村民戏称此处为“富人区”。
安置点房屋建设费用来自哪里?冒尖村村主任何全举介绍,宣汉县异地搬迁补助标准为国家补助每人2.5万元,村民每人需承担宅基地费3000元,但每户最多不超一万元。按照平均每户4人计算,冒尖村安置点成本逾300万元。
距安置点最远的为冒尖村五社、八社,有10余公里路程,山势险峻。村民们分散居住的木质、土坯结构房,因年久失修,已出现墙面开裂、漏雨等现象。在冒尖村八社,有两栋木头房子已经垮塌,没人敢住。
已经竣工的易地扶贫搬迁安置房到底有多少村民居住?5月7日,澎湃新闻记者现场清点统计,29幢房子仅有6户居住。“住老房怕塌,住新房怕饿。”冒尖村陈红等多名被纳入易地搬迁名额的村民向澎湃新闻道出了实情。原来,他们于2017年底房屋竣工后搬来入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大家发现安置点无地可种,无事可做,生活没了来源。为了生活,陈红等搬迁户不得不重返10公里外的老宅居住,因为那里有他们种了多年的田地。陈红说,入住安置点期间,他们不得不在安置点和自家田地之间来回跑,白天回老宅附近种地,晚上回安置点睡觉,来回依靠步行,往返至少20公里。
澎湃新闻随村民谯法讯从冒尖村五社最高处的村民耕地,快步行至安置点,单程用了2.5小时,其间,需翻过两座山坳,过一段河滩,再沿盘山路徒步约8公里。
安置点的选择饱受村民质疑。谯法讯等多名村民称,当初安置点选址没有因地制宜,也没有经过多数村民同意。
扶贫搬迁安置点选址前是否考虑过村民的实际状况呢?毛坝镇政府相关工作人员回应澎湃新闻称,毛坝镇共有312户村民被纳入异地搬迁户,分散在 10个行政村。易地扶贫搬迁的集中安置房,是按县里有关文件指示选址修建的。
澎湃新闻在宣汉县官网找到了这份《宣汉县人民政府关于宣汉县“十三五”易地扶贫搬迁工作的实施意见(宣府发〔2017〕1号)》,文件中提及,依托交通、饮水、就医、就学及生产方便的中心村庄,引导生存条件恶劣地区的搬迁对象就近集中安置。
针对村民上述质疑,6月14日,冒尖村村主任何全举回应称,集中安置点是由村委会负责选址,经过村民一致同意的,且做了调研。但他同时表示,现在无法提供调研材料。对于村民提出的生存、生产问题,何全举承认安置点周边土地属于原住村民,不方便进行分配。搬迁来的村民,暂时还需前往原居住地附近种地。
冒尖村易地扶贫搬迁出现上述尴尬局面,其他行政村又如何呢?毛坝镇天坪村与冒尖村接壤,宣汉县官网信息显示,该村首批享受易地搬迁政策的有28户、117名贫困群众。澎湃新闻实地走访天坪村集中安置点发现,修建的20栋安置房已全部完工,但仅仅入住了3户。
天坪村村民吴升久是村里最早一批搬进集中安置点的住户。吴升久介绍,最初,他还动员村里其他纳入名额的贫困户搬进安置房,集中居住。然而住了不到一周时间,他却开始犯愁了,离家5公里的地、果树和蜜蜂,需要每天打理,他也不得不每天来回在老宅和安置点之间奔跑。“大多数时间都耗在路上了”。这以后,他成了第一个率先搬出安置房的搬迁户。
竣工不到五个月的安置新房已经出现墙皮掉落、漏水等质量问题。漏水的安置房:交房不到半年就出现质量问题
有村民提供给澎湃新闻记者的一段录音中,村主任何全举回应在外务工村民的质疑称,“全村易地搬迁户都已搬迁入住新房,没有人不愿意去住的”。而面对目前安置点的“空房”现状,他向澎湃新闻记者解释,因为有人上山干活了,有的陪孩子读书去镇上了,星期天就会回家。
事实上,澎湃新闻记者调查发现,已经竣工的29幢房屋中至少有一半无明显装修迹象。即使已装修的部分房屋里,也仅是挂有毛巾,床板上铺有稻草,未见床垫等用品。明显无人居住。
已入住安置房的村民告诉澎湃新闻,他们原本就住在村委会附近,有自己的土地。这个位置是全村较为平缓的区域,也是田地最富足的区域。被纳入易地搬迁名额后,他们第一时间就住进来了,无论生活还是生产,可以照旧进行。
但对于较远处的村民来说,除了不方便生活、生产外,新竣工不久的安置房已出现质量问题。冒尖村二社村民阳某告诉澎湃新闻,今年初交房后,他至少在两幢房间内发现了房顶漏水问题。阳某称,其中一户漏水房房主,搬进安置点后,他在山上的危房被强制拆除,但是安置点新房却因漏水无法居住,至今未能得到解决。
有村民称,安置点除有上述尴尬局面外,村干部还教他们如何应对上级部门检查。
长年在外务工的村民黎开文说,在上级部门前来现场检查安置点入住情况时,村委会会提前通知村民入住,黎的父母接到通知后则简单收拾下铺盖,去安置房住上几天,然后回到老宅。从今年一月以来,黎的父母已如此折腾了三四次。
黎开文记得,他有次回家看见父亲拿出眼镜,在电灯下仔细翻阅一写满字的本子。询问后得知,村委干部给黎的父亲打招呼说,上级部门电话抽查时,要他按照拟定的稿子念。在白天,有人会给短暂入住的老人发几张报纸,让他们在新房门口拿着看。而检查一过,这些老人又回到原来的住处。
扶贫搬迁工作,村里抓得紧,上面也催得紧。澎湃新闻获取的一份2017年毛坝镇党政办公室关于强力推进易地扶贫搬迁文件提到,对搬迁工作“实行‘一月一督查、一月一通报一排名’制度,对排名倒数第一的村进行处罚,倒逼村社干部重视,推动工作落实”。
澎湃新闻采访了解得知,因“入住成本太高”,冒尖村异地搬迁名额出现了被放弃案例:村民姚某放弃了家里6个扶贫搬迁名额共计15万元补贴。他表示,宁可住在危房里,至少有土地可以耕种。
对村民所称的应付上级部门检查事宜,冒尖村村主任何全举称,村委会未强制村民入住安置房,同时否认了应付检查说法。
毛坝镇政府工作人员介绍,各村安置点建设都是承包给相关开发商,最后由县、镇等工作人员现场核验,当时验房时是达标的,后续问题出现,属于正常现象。
6月15日,宣汉县易地扶贫搬迁专职机构以工代赈办公室工作人员向澎湃新闻表示,除了选址条件要求,县里文件对搬迁后为迁入农户协调土地、发展生产做了要求。经查证,冒尖村已经引进了清脆李种植项目,但该工作人员称,农业项目有投资大、周期长、见效慢等问题。
冒尖村唯一集中安置点出现大量空置,被当地村民称为形象工程。即将倒塌的木屋:既没资格搬,又无条件修
澎湃新闻调查发现,当地对于没有获得易地搬迁名额的村民,居住则面临两难境况。冒尖村一社村民历鑫称,他父母均患糖尿病,老房子严重漏水,随时有倒塌危险。由于在外务工,当时扶贫搬迁名额评定时,他并不知情,也没被评上。后来,他从父母抽屉里看到一份脱贫登记资料,表格里竟写着自己患病父母“年收入28万,已脱贫”字样。
历鑫大吃一惊。勃然大怒的他与村里面临同样问题的5名村民,联名举报时任村支书记姚三强,质疑其在扶贫搬迁名额评定时作假。这份材料被宣汉县纪委相关工作人员证实确实收到过。毛坝镇政府相关工作人员也证实,后来下乡调查扶贫问题时,将该名村民家的脱贫登记材料收走取证。调查后,相关部门向其解释“资料确实填错了”。
历鑫说,没有易地扶贫搬迁名额,他只能在自家老宅后新修房屋,但因地势原因,道路不通,材料无法上山,这一计划不得不被迫搁浅。冒尖村村委会一不愿具名的干部表示,“目前想不出办法,只能等政策,问题需村民自己想办法解决。”
此外,有冒尖村村民反映“无法获得名额”情况。冒尖村民何沪,12岁时失去了父亲,他的母亲残疾多年,大多时间只能在床上度过,母子俩相依为命。何家房屋已倒塌过半,用于承重的10多根木头梁全部掉在地上,瓦片洒落一地。由于没地方居住,何沪把母亲接到亲戚家,自己则出门做杂工,即便这样,也仍未获得搬迁名额。
已辞职的前冒尖村二社社长徐某向澎湃新闻透露,其了解到的情况是,该村包括何泸在内住土坯危房而没有获得易地搬迁名额的至少在10户以上,而有8户有车有房的农户却获得了名额。
冒尖村村主任何全举对此解释称,易地搬迁名额是各社确定人员,经过村民大会讨论决定的,且有会议记录。但他同时表示,会议报告上有人没有签字,原因是会议未结束,有村民就离场了。何全举表示,存在够条件而没有评上的可能,因为有人一直在外打工,联系不上。至于有车有房的人获得名额,则是因为他们在镇上买的是小产权房,政策评定时不计算进去的。
澎湃新闻通过多种渠道询问2017年易地搬迁名额评定主要负责人、前冒尖村支部书记姚三强,姚回应称,扶贫搬迁各项工作全部按照上级政策执行。此外,姚对于其他问题未予回应。
天坪村76岁的王淑芬老人一家,住在60多年的土坯房里。她的老伴前几年患上脑梗塞,儿媳妇得了乳腺癌。两个孙子,一个上大学,一个上中学,家里经济条件困难。王淑芬称,尽管她多次申请,但最后结果是未纳入易地扶贫搬迁名额。
针对扶贫名额评定和搬迁户生存生产问题,毛坝镇纪委相关负责人告诉澎湃新闻,今年3月30日,因扶贫开发涉嫌违法违规,冒尖村支部书记姚三强被免职接受调查。
上述负责人承诺,对于因学、病致贫的农户,政府将重新核查清点,够条件的将给予名额。对于安置房入住率低的问题,他表示,后续还要想更多办法来解决村民入住后的生存发展问题。
澎湃新闻从2017年宣汉县《关于宣汉县“十三五”易地扶贫搬迁工作的实施意见》上发现,宣汉全县“十三五”时期规划易地扶贫搬迁建档立卡贫困人口为38179人,其中2018年、2019年将分别搬迁11190人和 7900人。该意见同时提出,要充分尊重群众意愿,不搞强迫命令,防止以易地扶贫搬迁之名搞“运动式”搬迁。
6月15日,宣汉县易地扶贫搬迁专职机构以工代赈办公室工作人员告诉澎湃新闻,今后将在土地协调、流转和引进产业方面加强工作,促进全县脱贫。
(文中除何全举,姚三强外,其余受访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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