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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初春十字路口的城中村老板
原创 小昼 极昼工作室
图、文、视频 | 吕萌
剪辑 | 沙子涵
编辑 | 毛翊君
●周涛在街边招工。
时而会有人停在周涛面前,拿着他手上的衣服前后翻看,然后问人工费。“这个衬衫简单,6块钱。”周涛没机会再加价,男人已经转身消失在了人群中。
周涛在村里生活近30年,对每年年初火热的招工场景,已经屡见不鲜。然而,今年的困难程度在他意料之外,“三天没有招到人了。”
●鹭江村的街道上,前来招工和找工作的人们。
●街道上招工的老板。
●来打工的人在翻看工厂老板手上的样衣。
康鹭片区位于广州海珠区,因为临近中大布匹市场,近三十年来成了广州有名的“服装村”。如今在村子里服装企业5500多家,20多万从业者中很大一部分是湖北人,这里也被人习惯性地叫做“湖北村”。
周涛1995年就到这里,是较早一批来康鹭片区打工的湖北人,他记得那时村子四周还是农田,房子低矮。起初,他在一个服装厂做车工,后来到了管理岗位,慢慢攒下一些积蓄。2001年,他和妻子大概花了2万在康乐村开起小型服装厂。
和村里的夫妻厂一样,妻子白班,他晚班通宵。为了节省开支,厂子很多事情他们都亲力亲为,有时周涛跟着工人在车床前缝衣服,妻子负责后续包装,慢慢有了起色。
●清晨,周涛用吊机运送打包好的成品衣服。
在周涛开厂的经历里,最难熬的是疫情期间。
2020年初开始,工厂订单变少,也是那年,妻子身体出现问题,头晕、起不来床。去医院一查,血压200多。当时他们只想着赶快降压,开证明好回去复工,结果诊断下来是肾衰竭。
●周涛将捆装布料搬到工作台上。
●工人在缝纫机前制作衣服。
生病之后,妻子回老家休养治疗,女儿还得在广州上学,只能周涛独自带着,每天接送上下学。每隔半个月,他要跑回老家看妻子,考虑到还是广州医疗条件好,他给妻子在广州交了医保,又把她带了回来。
半年多,妻子病情一直不见好,周涛也没有心情去做厂子。定期的透析每月至少2000块,房租、孩子上学都需要钱,周涛就又和朋友在康乐村合伙租了一个顶楼厂房,想多挣一份钱。
随着外来人口和工厂不断增加,这里的房子供不应求,逐渐层层往上盖,从起初的2、3层,最高加到5、6层,最后在房顶也盖起很多厂棚,用于出租。周涛记得,2000年时一楼15块一平方,现在涨到六七十块,翻了近4倍。“顶楼是最便宜的,我每个月38元每平米。”
后来,朋友跟他意见不一,转行退出,厂子的经营压力又落在了周涛一个人头上。2021下半年疫情在多地反复,国内服装批发市场生意不好,一些外贸易订单也因运输问题中断。有时工厂一个月没有一个订单,周涛得自己四处去跑单,为了留住工人,维持房租,没有利润的订单他也接。
即便如此,厂子里还是有停工的状态,有时工人会休息一个星期。面对近20名工人,没有工资时,周涛也会让他们去外面去打打零工,等厂子复产后再回来。
●从出租房里出来的制衣工人。
●搬运完货物后,工人在包裹上休息。
周涛记得去年10月起,康鹭片区疫情封控,工厂全部停工,整个村子安静了55天。那时他资金周转不过来,交房租的钱都不够,在厂子跟了他6年的烫工师傅知道情况后,还借钱给他去应急。
工人平时在厂里吃饭,很少在出租屋里做饭,有些工人连锅和盆都没有,当时找来不锈钢脸盆来煮方便面吃。周涛在村外租房住,听说这些封控中的困难,订了些生活物资给他们。
●周涛的妻子在出租屋里做腹膜透析。
但他没钱给妻子换肾。每天,妻子要在家里做四次腹膜透析,医生说这样才可以再维持10多年。周涛知道,时间拖得越久,身体机能会越来越差,换肾的风险也会增高。妻子原本是个外向阳光的人,这个病让她也不爱讲话,也经常不出门。每天中午,周涛会抽出时间回出租房里给妻子送饭,聊聊厂子里的情况。
●在鹭江南约大街,准备找工作的人们。
●临近午夜,康乐桥附近依然有人等待属于自己的工作。
●等待招工的人们坐在桥边,各自看手机。
村子解封后,很多老板和工人直接回了老家,整个康鹭片区少有工厂再开工。本来,往年年底,工厂都要做一些春款备货。周涛想尽快复工,减少损失,这次春节没有回家,一直在筹备,节后马上通知客服说厂子已经复工,进了一车布料,重新招工。
为了提前开工,他给每位可以上班的工人800元红包。“去年很多人积压了订单,开年本来订单也增加,工厂都在招工。”虽然,现在工人工资上涨近20%,但周涛庆幸订单稳定起来,每天可以保证出货1000件。
年初,周涛打算尽快攒些钱,考虑遇到合适的肾源就给妻子换上。然而在2月9日,周涛接到搬迁告知书,生活再次被打乱。
●康鹭片区的楼顶上,用铁皮搭建的屋顶。
在这次公布的旧改计划中提到:自3月1日起,康鹭片区集体物业所有顶楼非混凝土结构的临建不再出租并立即拆除,涉及的租户提前做好随时搬迁准备。2月10日,公开通知康鹭片区计划一季度完成4万平方米、二季度完成8万平方米的拆违任务,全年完成20万平方米的拆违目标——这意味着,村里大部分房屋的顶楼厂棚都要消失。
●工人们在楼顶拆除违建厂房。
周涛在楼顶的厂子有300平,屋顶是钢架搭建的,当时转让费近50万元。去年他就听说要整改,但没定具体时间。
妻子知道这消息,最近整夜睡不好,觉得当时花了很高的成本,转让费、更换设备加装修大概60万,这才办了两年,又得重新找地方,再花上一堆费用。她不愿意离开这里,孩子在康鹭片区附近上学,如果搬远了,她身体不好,没法接送孩子。
但如果继续在这个片区,花几十万转租一个低层的厂子,周涛担心过两年整个村子都要改造,到时候也得再次面临搬迁。
因为搬迁的事,夫妻俩吵了几次嘴。妻子有心无力,有时会埋怨周涛不该为了省钱再选顶楼办厂,毕竟已经吃过亏。
●工厂老板在转让栏上寻找适合自己的厂房。
●夜里,周涛正在看着墙上张贴的制衣厂转让信息。
这不是周涛第一次搬厂了。在康鹭片区办厂20余年,他经历了4次搬迁,有时是因为扩厂,印象最深刻的是2018年那次。他在楼顶转租的800平厂房才运转两年,好容易重新装修,换了缝纫设备,又加了6个中央空调,花掉100多万。后来生意不错,90多个长工昼夜不停赶工,客户也催促扩厂,但一个凌晨,停在一楼的电动车起火,整栋楼临时被封。
当时布料和货物都在厂子里,为了完成工期,周涛借了朋友的两个厂生产。“那时正是淡季,很多朋友的厂房放假了,但我还一直有生意。”
●午夜,工人用吊机将布料运送到厂房里。
●在巷子中制衣的工人。
那次厂子顶棚被拆除时,周涛还在工厂里赶订单,是隔壁厂子老板打来电话,他才知道情况。天正下大雨,厂子积了1尺深的水,棚子没了,所有设备被淹在水里。
周涛把机器都堆在一起,用一块塑料布临时遮了起来,找仓库转运过去。他三天没睡,最后损失了近80万元。
●夜晚9点,忙完工厂里的事情,周涛骑着电动车准备去找新厂房。
“经得起几次折腾?实在赌不起了。”他厂子在村子靠里的位置,最近他得到消息,预计还有两个月的时间拆到这里。“只能边生产,边找房子。”
相比周涛,沈秦伟搬迁更加紧迫,大概在3月1日。他的厂房所在区域是最先旧改的,这意味着留给他找厂、搬家的时间已经不到两周了。
●沈秦伟边招工,边打电话询问转让的厂房信息。
沈秦伟的服装厂是2021年转租的,前后花了100万,厂子有500平米,临近康乐桥——那个招工最火热的地方。社区承诺每平方给500块补助,一共补偿25万,但对高昂的转租费和房租比起来,他们觉得微乎其微。
在厂子里,70多名工人正埋头赶订单,缝纫机的运转声响个不停。沈秦伟还没有告诉他们搬迁的消息,担心影响工作。他已经无心去管厂子里的琐事了,每天一早招完工,就骑着电动车去康鹭片区周边找厂房。
●在工厂,沈秦伟和工人聊天。
●傍晚,工人匆匆吃完晚饭,继续回到缝纫机工作。
周边有服装加工厂的村子,沈秦伟都挨个去看。可短时间内,找到一个合适的厂房不是件容易的事。
朋友们建议去番禺区和白云区看看,沈秦伟觉得那里的加工厂是对接固定服装公司和一些外贸订单的,有货期可以做,但生产节奏会慢一些。而在康鹭片区,快消订单多,客户也会货比三家去选择加工厂。“如果去了不适应,之前的客户也会走,不会看你的情面让你慢慢生产。”
眼下,让沈秦伟担心的是,如果搬走也会面临客户和工人流失的状况。在康鹭片区的服装厂和布匹市场间,已经形成完善的产业链,客户从拿布到工厂制作,再到最后交货的周期只有一两晚,这是个固定的快销模式。从这里搬离的厂子,也会失去这些竞争优势。另外,长期在这租房的工人是否愿意跟随厂子,也是未知数。
●临近午夜,康乐中约南新街上依然车流不断。
●下班后,工人在路边理发。
2008年,沈秦伟在银行抵押了湖北荆州老家的房子,借了钱带亲戚和老乡到这里开厂。那时,所有的工作都需要自己做,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做过裁工,手被裁过两次,缝了五六针,妻子背着刚刚一岁的孩子在街上招工。也是在康乐,沈秦伟挣得了第一桶金。
●客户在询问衣服的制作成本。
去年封控时,每天有200多个电话打进来求药,早晨八点到晚上十一二点,沈秦伟和村子里其余11个制衣厂老板就给村民送药。有些时候遇到紧急情况,还要送到夜里一两点钟。而那段时间,他工厂里压了6000多件季节货,迟迟不能发出去,最后砸在了手里。
●沈秦伟来到土华村询问工厂转租信息。得知工厂拆迁的消息后,他每天都寝食难安。
对于沈秦伟来说,村里的环境杂乱,但生活在这里17年,也逐渐习惯。村子里有接近10万人都是同乡,也让他觉得像在老家一样。
“回不去了,家里没有合适的工作让我们去做。”
●午夜,下班回宿舍的制衣工人。
(文中周涛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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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站在初春十字路口的城中村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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