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选择独自生下孩子后，她们并不避讳讲述自己面临的处境

吴女士的宝宝。  本文图片 受访者提供

看到四川发布生育登记取消结婚限制的消息时，家住成都的吴一朵（化名）感到一丝兴奋，“对我们非婚生育的妈妈来说，越来越公平了”。

今年36岁的吴一朵，宝宝已有四个月大。在生下孩子的那一晚，她忘却了自己是未婚妈妈的事实，感受到了成为母亲的喜悦。

上海的阿太（化名）同样36岁，2022年她经历了独自生下孩子的艰难决定与多种困境。她承担着双倍工作的压力，一周七天几乎连轴转。

近日，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采访了这两位非婚生育的女性——吴一朵和阿太。她们身处的地域不同，但面临着一些相同的处境：给孩子上户口时必须得到户主的同意、孩子父亲一栏空缺，产检均自费；她们精神上得不到孩子父亲的支持，好在还有母亲来帮助照料。

从她们的讲述中，可以看到她们在成为非婚妈妈的过程中受到的支持、制约及周边人的质疑。

她们讲述自己经历，时不时透露出对于孩子的喜爱和对未来生活的期待。不论今后是否走进婚姻，她们认为自己的未来依然广阔。

以下是她们的讲述：

讲述人：吴女士，36岁，来自四川成都：

“如果生下男孩我们就结婚，女孩就不考虑”

大概在2021年12月左右，我发现我怀孕了。我今年已经36岁，我34岁的时候我非常想要宝宝，但当时没有下定决心，也没有很稳定的男朋友。

我35岁的时候，因为工作关系认识了孩子的爸爸，比我小两岁，来自农村家庭。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他有一些根深蒂固的非常传统的想法。我们相处了一段时间，感觉不适合婚姻，但恋爱的感觉还不错。

我们在一起快两年的时候，我跟他说我想要一个孩子，你不同意的话，我们就分手。他经过几天的考虑同意了，但他提出了一个方案，说“如果是男孩就考虑结婚，如果是女孩就不考虑”。

我听到这句话时，下意识地没有反驳他。因为我意识到我自己已经35岁了。之前我去医院做检查的时候，发现卵巢有一点早衰，如果跟他立马分手，以后再找人谈恋爱生小孩也不切实际，因为不一定马上就能找得到。过了35岁，女性确实卵巢功能会下降，怀孕可能真的没有像年轻的时候那么容易，所以如果有了孩子，我一定要坚决地把TA生下来。

我的孩子生下来后，是一个女孩，他一再要求我在公司里不要对外说孩子是他的。我很难接受，我把他微信删了，最后一句话对他说的是：“既然你有这种想法，那我们再也不要联系了。”

“生育过程意外顺利”

孕中期的时候，我们一直没有联系，我一个人在成都安心备孕。我辞掉了此前珠宝咨询师的工作，利用之前的积蓄在成都买了一套房，我挺满意自己的生活。生育过程意想不到的非常顺利。可能因为我从一开始怀孕的时候心情就非常好，经常运动，我对于肚子里的宝宝挺有信心的。

她刚刚生下来的时候，我妈妈哭了。我当时看了孩子一眼，皮肤好白，我在想这是我生下来的小孩吗？生下她的那一晚，我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忘。带回家养了几天后，我越来越爱她。孩子出生后，我妈妈来到成都帮我分担一些带孩子的工作。还好，我父母比较支持我。

看到四川生育登记取消结婚限制的消息，我内心非常高兴，觉得对我们未婚妈妈越来越公平了。此前我在做羊水穿刺的手术和产检的时候，必须得有结婚证才能免费做，这多少让我觉得有点不公平。我做产检还有后面生产涉及的费用，全部都是我自费承担的。

在整个生育过程中，我没有觉得受到了对未婚妈妈群体的歧视。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我去医院做儿童保健，我直接跟医生说，我是单身妈妈、没有结婚。医生告诉我，“我离婚了，现在也是单亲妈妈。”

“未来生活有了希望”

宝宝现在每天的变化都很大，未来很多未知的事情可能会让我有一些焦虑，但我觉得更多的是希望，还有一种“我终于有了宝宝的幸福感”。成为单身妈妈后，我在社交媒体平台主动分享了未婚生育的经历，认识了十几位未婚妈妈，我们建了一个微信群，每天在群里交流、分享，鼓励对方。

这些未婚妈妈有些人是谈恋爱意外怀孕，男方不愿负责，就自己一人决定把宝宝留下来。还有的人像我这样，自己想要宝宝，主动选择生育。我深刻意识到婚姻生活未必适合我，可能结了婚也是一地鸡毛，没有走进婚姻生活，我不必面对这些家长里短的矛盾，挺好的。

回看过往在29岁到32岁这段时间，我是非常迷茫的。当时我对婚姻也非常期待，我从29岁开始相亲，一直相到33岁都没有成功，我还为此花钱去了婚恋机构，都没有成功。

我觉得相亲真的不是走入婚姻的一个好方法，因为大家都是在用挑选商品的眼光去看待对方，两个人只要条件合适，就在一起，没有什么感情可言。

我不认为女人一定要生孩子才是真正的女人。女人就是女人，与她生不生孩子没有关系，但是你生孩子是因为你想要孩子，你想要成为一个母亲。我现在对是否走进婚姻没有什么期待，我觉得有了小孩就足够了，有了宝宝其他都不重要了。

讲述人：阿太，36岁，来自上海：

“决定生下他时，我整个人都轻松了”

我是35岁左右单身生下孩子的。孩子的父亲是一位法国人，比我大不少岁。2019年，我们通过社交软件认识，我当时选择和他在一起，是因为觉得这个人很有智慧和想法，能够从精神上给我很多启发。

现在回想起来，恋爱中的我确实有点傻。我什么都只跟着自己的感觉走，我觉得这个人对我好，我几乎用全部的真心去对待他。他告诉我，他离婚了，有一个12岁的女儿，我也不在乎。第一段婚姻他是奉子成婚的，导致他对婚姻有恐惧，不愿意给我任何承诺。

得知自己怀孕的时候，我内心经历了很多挣扎。首先，我对生育知识非常懵懂，我完全不知道怀孕意味着什么。在我的人生中，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是只有自己经历了，我才能够真正学到知识。当我没有经历的时候，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到底要不要这个孩子？在这种情境下，这是我人生当中最难做的决定。我们全家人都非常反对我，都劝我不要这个孩子。我自己冥冥之中有一种感觉，我不知道未来该怎么样。

当时我在一个交流活动上认识了一位当心理咨询师的单亲妈妈。她说，“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选择生下来，学会去爱这个生命，就这么简单。不管有多么异样的眼光，也不管原生家庭的影响有多大，人的善良是有锋芒的。”

我当时听完，眼睛一亮，马上整个人就轻松了。我下定决心要生下这个孩子，我一定要用全部的爱对他，他会教我如何去爱一个人。

孩子出生后，我给他取的名字里包含一个“爱”字，从得知怀孕到生下他，整个过程，我感受到我身边很多人对我的爱意。比如，我的心理咨询师鼓励我，我周围很多的朋友也给我很大的帮助和关爱，叠加在一起，我觉得这是一种大爱。

“父母曾希望我嫁个老实人”

我父母一直不知道我生下了这个孩子，我瞒着他们，直到要给孩子上户口，需要户主我父母的同意时，我通知了他们这个消息。这个时候，我没有任何办法，再怎么蒙也蒙不到他们。

我当时心里揪了一下，犹豫怎么跟他们讲这件事。我出生于福建一个农村里，老家是山沟沟那种地方，在他们认知中必须结婚才能生子。对于非婚生育，他们认为是非常不光彩的事情。从小到大，从上学到工作，我经历了很多不好的经历，比如总被人欺负，被人踩在脚底下，家人对我最大的期许是嫁个老实人。

后来我去深圳工作，我对西方文化产生了很大的兴趣。我觉得西方文化里，人是可以很自由地探索自我的。我28岁时，辞掉工作，开始旅行，寻找自我，我开始往文学创作方向走。

我写完两本英文小说后，来到上海，结交了不少国内外的艺术家朋友。当时真的非常自由，我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完全没把心思放在说我需要结婚上。爸妈当时也催婚催得很严重，我爸爸直接一两年都不跟我说话，已经到这个程度上。我弄到他们差点绝望了。

这种教育、成长环境，导致我对于婚姻知识，还有女性性知识的了解非常苍白，不知道应该为自己争取哪些合法的权益。我在和法国人谈恋爱期间，从来没有谈论任何实际生活的东西。比如对方今后生活的规划是什么？有没有婚姻的打算？如果恋爱期间有了孩子的话，他怎么面对？会不会负责？这些都没有讨论。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告诉我是不婚主义的人，我可能会跟他分手。最后一次与孩子的父亲沟通时，是2021年10月底，我发短信跟他沟通，一是如果我决定要这个孩子，他愿不愿意负责任；二是如果他不愿意的话，有没有他的朋友愿意对这个孩子负责，每个月给一些抚养费。

我曾尝试把孩子的户籍转成法国户籍，孩子父亲也不愿意帮忙。我当时想哪怕他愿意承担一点点责任，我也会非常开心，但他没有。

“我还是很期待婚姻，希望能遇到对的人”

孩子出生后，性格非常活泼。我看着宝宝一天天长大，就在想，如果未来孩子问起来，爸爸是谁，我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宝宝长到一岁之后，我决定通过法律的方式起诉孩子的爸爸，一是为了争取抚养费，二是想要做亲子鉴定。

我当时觉得这样，孩子会多一条路，有了亲子鉴定的结果，孩子就自然而然知道他爸爸是谁了。

但整个诉讼过程非常难，每个环节都很难。因为涉及到境外，每次进展都是异常艰难。比如，从一开始找愿意帮忙的律师，到证明对方的住所还在国内，再到申请调取对方的护照号码，立案，法院通知诉前调解等等，整个过程非常艰难。

最后，法院查询到被告——孩子的父亲已经离开中国，回到法国去了，我无奈之下撤诉了。

经历官司诉讼后，我反复思考过，生宝宝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是男女双方的责任，结果变成了我一个人承担这份责任，男的却什么责任都没有。我没有反思我们做错了什么，后面我也接受了，这是他的选择，他有他的理由，我也只能尊重。

我妈妈曾经说我傻，什么都不知道争取。但对我来说，靠我争取的那些，感觉都不是我的，我从来没有开口要求过。事情发生了就发生了，也无法改变什么。

现在，我周一到周五在学校教书，下班之后晚上还会赶一个家教，一天差不多工作十几个小时，直到晚上11点左右回家。双份工作导致我母乳很早就给孩子断掉了，之前我在学校挤过一次奶，但挤来挤去实在太累了。

去年疫情大概三四月份的时候，我在上海领到了生育津贴，有2万多块钱。对于经济状况比较拮据的我来说，真的是雪中送炭。我也接触到了非婚生育女性群体，我了解到，真的没有更多的社会力量对非婚生育女性给予足够的支持，很多时候我们力量感也还不够。现在我每次周末在举办交流活动时，我注意到很多女性不受年龄限制在积极学习。

我觉得这样非常好。在独自一人生下孩子又准备起诉孩子父亲最后撤诉后，这些种种经历让我深切意识到，女性作为单个个体而言，在社会上扎根真的很难，会有很多阻碍，我现在完全不避讳去分享我的经历，也希望能够举办各种文化交流活动，加强女性在社会的凝聚力。

我现在还是很期待婚姻，希望能遇到对的人帮我分担一下，除此之外，我还希望能够把我生活中遇到的美好都能分享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