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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焕:天生热闹是武汉

2023-02-17 09:3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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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看见武汉☞ HANS汉声

黄焕喜欢带着相机,去街头巷尾寻找武汉人的生活细节。他是一名城市规划工作者。武汉人熟悉的东湖绿道、中山大道、昙华林的实施性规划,持续进行中的汉口历史风貌区保护规划,都有他的主持和参与。

然而黄焕却说,城市真正的规划者,可能是生活其中的武汉人。

普通人怎么就成了城市规划者?以下是黄焕的口述:

口述/黄焕

人们会用自己无意识的行为和生活习惯,推动城市改变。早些年在武汉开车走高架,总能看见转盘下面有健身锻炼的老人;于是,近些年,武汉规划新建了几百座口袋公园。

武汉人还会为自己争取路权。从前,的士师傅听到要去中山大道就烦,人都在马路上走,太堵了。规划改造后的中山大道,有大量林荫道和慢行系统,路权还给了行人,广场和口袋公园是专门留给人们邂逅的节点,走几步,就可以停下来。

这些城市的“节点”,往往也是武汉人自己选出来走出来的。

中山大道。保护提升后的中山大道沿街建筑修缮,更多的慢行空间留给人们邂逅。《中山大道街区复兴规划》获国际城市与区域规划学会(ISOCARP)全球规划卓越奖。

汉口江滩。一百多个货运码头撤离城市中心,更宽广的沿江岸线留给市民。

琴台美术馆。2022年12月28日,武汉美术馆(琴台馆)对外开放,纯白雪山外形,这些天,市民热衷前去拍照打卡。

东湖绿道。101.98公里湖光步道,让武汉人在慢行中亲近自然。《东湖绿道规划》受联合国人居署邀请,在全球人居大会上作为示范项目推广。摄影:宁波

自上而下的宏观规划,有时会与人的生活相冲突。举个例子,逛公园,偶尔会发现一块草坪没有路,但久了总有人踩踏出一条路。

很多人觉得,规划师就像模拟城市的游戏玩家,纵横的视野,对着城市凌空一指。

其实没那么神。我们更像观察者,观察武汉人怎么生活,他们需要什么,再基于观察提建议,哪里需要公园,哪里需要医疗设施,哪里的历史街区需要保护,如何保护。

这是“自下而上”的力量,每一个武汉人都有可能成为城市规划的参与者。

有人说,武汉人天生爱热闹。这个天生,来自生活环境。

我就是武汉人,出生在南京路旁边的里分蔼吉里。里分很“热闹”,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一个石库门挤进七八上十家人,夏天摆竹床,冬天晒太阳咵天,街坊们把巷道变成社交空间,就连婚礼都是在里分的主巷搭棚子办流水席,随去随吃。

武汉人在这样的邻里空间长大,人与人之间的亲密,从迫不得已,慢慢成了习俗。

到后来,家里的门白天都不关,放学回家,不跟邻居打两句招呼,都会显得太不懂事。主巷几个大门一关,内部又自然形成了相对安全私密的空间。

汉口珞珈山街,比较典型的街道眼,2008年。拍摄:黄焕

长大后学规划,我看到简·雅各布斯在《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中提到“街道眼”概念。她认为,成功的街区必须具备三个条件:

首先,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必须要界限分明;其次,必须要有天然的居住者作为眼睛盯着街道,以应付陌生人,确保居民的安全;第三,人行道上必须总有行人。

这不就是我小时候生活的武汉里分吗?

为了更好地观察武汉人的生活,我经常出门拍照。有一张照片是在汉口黎黄陂路边的珞珈山街,小孩在街上玩,邻居在旁边睡觉看报纸,相互照看。原来街坊们早在生活中打造出了“街道眼”。

我一直很喜欢汉口的珞珈山街,那里有个小社区花园——珞园,街区尺度非常好,人们相处融洽,是完美的“邻里单元”。“邻里”概念是1929年提出的,珞珈山街的规划更早。这说明,老汉口的规划是超前的。

汉口珞珈山街

即使搬进楼房,武汉人也离不开这种邻里关系。

有的高层小区,每户人家送了烘干机,但武汉人的被子必须要太阳暴晒,才睡得香。

小区有个露天羽毛球场,建在土坡上,风很大,几乎没人打球。年纪大的居民和物业在球场拉了几根线,改造成晒场,搬来便宜的旧沙发,人们聚在这里咵天,有阳光,有绿植,有风。没花什么成本,就是一片社交空间,居民自己动手,复活邻里关系。

武汉人爱逛武汉天地,武汉天地的成功离不开它旁边的长春、永清老社区。在那边既可以吃大餐,也可以去胜利街搞点串串烧烤,山海关路有各种过早。喝咖啡可以,喝酒吹牛也可以,这才有幸福感。

城市不应该一味地精英化。有的老武汉就追求自由松散嘈杂随意的空间。好的街区必须多元,各个时代的产物都有,相互融合。

汉口黎黄陂路

给汉口黎黄陂路做环境整治规划,我们提出“叠合生长”的理念,捎带把附近几个里分的房屋整洁化了,就已经能四两拨千斤。这离不开汉口历史风貌区本身的底蕴。

稍微宽敞的胜利街和黎黄陂路驻扎饭店和酒馆,一旁幽静的同兴里、泰兴里为咖啡文创小店提供一片天地。年轻人愿意来开店,因为这里既热闹又安宁,他们与本地居民同处一个空间,成为彼此的“街道眼”。街坊们也觉得有意思,年轻人让他们觉得很有活力。

生活久了的老街坊自带生命力,他们是街区的重要组成部分。我在调研时为他们拍下了许多照片:

拍摄:黄焕

缝穷(中山大道,2017年)

她坐在廊檐下,穿针引线缝衣服,脚下是一包针头线脑、碎布边角料。另一把拆叠椅也打开,绑着一把撑开的阳伞,这差不多就是她全部家什了。从她老花镜上眯出来的目光,注意的是行人的膝盖、衣袖、裤脚等易损处。一家生活,全仗十指供养补贴,这就是所谓“缝穷”。旧衣服,穿得合身、熨贴,但时间长了经不住磨损,就需要织补。她会用掌心大小的一个绷子,将破损处绷平,从原有的衣料上一根根抽线,再按原有的经纬一针针缝好,远远地还真看不出补过。早上八点开工,下午三点回去带孙子,风雨无阻。偶尔见不到她,那是城管要来了。好心的保安会打开铁栅门,让她和她的家什,在小区入口处暂避一下。

拍摄:黄焕

补鞋(一元路,2017年)

他是个干枯的小老头,围上围裙更显瘦小,两手的骨节却粗大。鞋上两个裂缝要补,讲好十二块。他打开机器穿好线,又停下来凑近看看,说这是真皮鞋底难穿针,且雨水里泡久了废工,工钱要加到二十。手艺是真好,娴熟麻利,嘴上也没闲着,絮絮叨叨:现在好多大牌,做工都不过关。看鞋首先是看楦型,其次看鞋底材质,是不是真皮、有没有软木层,再看是粘胶还是内缝,手工沿条缝就是顶级手艺了。此时左手的配钥匙摊,右手的自行车铺,没有人理会他,大概也是听腻了他的经历:国营大厂,从学徒干到高级技工,吃过苦、也见过世面,但那是下岗以前的事了。鞋修好了,他又拿起其他顾客的鞋子,用内行苛刻的眼光,自言自语地评论一番,在往昔的孤独里沉浸一会儿。这些小店小摊,支撑了周围的许多东西。过几年,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如今武汉非常注重保护历史建筑。街巷里分中,除了看得见的老房子老街,还有看不见的生活习俗、市井百态、文化传承。

怎么保护是个难题。一个地方在投入财力升级改造后,租金涨价,不可避免地精英化,传统业态难以持续。

2019年,受联合国人居署邀请,我们规划团队和其他国家的规划师一起参与到东帝汶的首都帝力的总体规划。

东帝汶是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之一,饱受内乱折磨。一开始,我们压力非常大,原想着是来规划扶贫的,要改变这里。凌晨五点我就起床,拿着相机扫街,惊讶地发现这个国家有些东西生长得很好。

一棵大树就形成一个露天市场,成为社交空间,人们聊天,孩子们在市场上赤着脚嬉闹。每个家庭会用最简单的材料做一个喝茶的露天亭子,和街坊相识,你会发现这个国家的人非常礼貌,笑容发自内心的善良和真诚。

我们的方案和欧洲规划师的方案不同,不去改变太多城市格局,保留了露天市场空间,最终是我们中国规划师的方案得到了东帝汶的认可。

我更意识到,规划工作要去尊重人,而不是去凌驾。

武汉人很少说“逛商场”,总说“逛街”。

俗话说,宽街无闹市。很多传统街区,窄窄的巷子,热闹的街市,专门卖画的街、专门卖甜点的街、专门卖五金的街……人们慢慢走,慢慢逛,发生邂逅,很有人情味。

几十年前,武汉是工业重镇,必须铺设铁路进进出出,解决产能。城市规划也多是自上而下,加快建设快速路和高架,路很宽,有时无形中挤压了人的生活空间。

这没办法。城市规划要顺应时代。每一座高速发展的城市都会经历这一步,发达国家也有过大建设大开发的阶段,铁路和高速穿城而过。城市建设需要人民有热情有参与,前提是一座城市真正发展起来。发展解决了,再把车道放在地下,铁路码头撤离,把路权逐步还给人们。

摄影:新亮

知音号。在汉口码头坐客轮去长江沿线曾经是武汉一景,码头迁出客运衰落后,知音号游轮应运而生承载城市记忆。

在货运码头撤离市中心的过程中,武汉保留了一部分轮渡码头,留给人们体验生活。

我小时候的船票是一种圆形塑料牌,检票时扔进票箱,踏栈桥、上趸船、过栅栏门,一层的船舱较幽暗,骑车的乘客、挑货的“扁担”通常在此。士农工商、贩夫走卒、三教九流,无所不包。轮渡不仅是武汉人的过江交通方式,还是小的社会生态。

船慢悠悠地开,时间需要打发,二楼视线开阔,甲板变成江上的广场,聊天看报打盹观景均可,还有跑江湖卖艺的,杂耍魔术、气功表演,兼卖脚气神油、风湿膏药,热闹得很。

现在武汉过长江有两条隧道和十一座桥,轮渡显得不再便捷,悠闲的人还是愿意坐轮渡,江上十五分钟慢行。

十八年前,武汉修建长江隧道,汉口和武昌的中心城区紧密连接,但车来车往的隧道口让曾经坐拥五芳斋、老通城的大智路变得有些许冷清。

近几年,我们用绿化带和口袋公园对隧道口进行缝补,人们又聚集起来。十多年过去,这里逐渐恢复生机,武汉人想吃一份地道的汉味小吃,还是会来到大智路附近。

武汉美术馆

《中山大道街区复兴规划》获得了世界城市规划领域最高奖“规划卓越奖”。这说明,武汉经历高速发展之后,迈入了下一阶段,人们的需求开始被看见。

规划保护提升中山大道,我们邀请了本杰明·伍德参与。他是国际知名建筑设计师,规划设计了波士顿 Faneuil Hall、上海新天地、武汉天地。他认为慢行的空间里会发生不期而至的相遇。

中山大道南京路交叉口的武汉美术馆,从前是武汉少儿图书馆,门前的三角形广场是孩子们的乐土。我也在那里长大,图书馆写作业,看完《丁丁历险记》,再顺着广场走回家。

中山大道改造之前,广场边是车行道,总有几个家长充当志愿者,防止孩子玩耍时冲到马路上。二零一六年改造后重新开街,广场边的两条路,一条变成步行空间,一条变成公交车道,孩子更安全,晒太阳的人也方便去街边店里逛逛。

不少武汉人的青春,就是约在江汉路Happy站台见。中山大道改造后,Happy站台边多了绿化广场和长椅,水塔边的路口有了广场,年轻人拿着小吃聚集,会不会造就一对吃货的相遇?

///

有部纪录片叫《公民简:为城市而战》,讲的是居民改变城市的故事。

崇尚精英主义的规划师罗伯特·摩西要修建曼哈顿下城高速公路,这会导致格林威治村和华盛顿广场的人迁移,摧毁热闹的SOHO区。简·雅各布斯呼吁纽约人一齐争取,高速公路计划废除,造就了如今的曼哈顿,公共交通解决通行,传统街区更多提供慢行空间,人们有邂逅的机会。

昙华林改造保留了这片社区千年来的肌理脉络,原住民依旧安居其中,城市原生态的存续也对游客形成了更大的吸引力。

武汉这些年在旧城改造时也更加关注人。我们规划改造昙华林,最重要的就是把那些有趣的灵魂留下来,比如大水的店,它早已成为昙华林的路牌。还有诚与真书店,一处专注于内容的文化高地。

我们邀请本杰明·伍德一起来过昙华林,为规划提建议。他登高四望,说这个街区的建筑肌理与起伏的地形有机融合,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于是专门调整档期,马上投入到这项工作中来。

小孩子们快活地从山坡上冲下来,伍德先生手一指,说那里可以有一辆小缆车,我想到了电影《布达佩斯大饭店》里优美的镜头。

黄焕,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中国城市规划学会理事、教授级高级规划师。主持完成百余项重大城市规划建设项目,获得国际城市与区域规划师学会(ISOCARP)全球规划卓越奖、全国优秀城乡规划奖等多个国际国内重要奖项。

以镜头为眼,长期从规划师的视角,观察记录城市空间和居住其间的人们。作品入选2022武汉双年展,并多次受邀举办摄影展。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武汉,HANS汉声策划专栏「武汉大家谈」邀请武汉名家大咖,畅谈他们眼中这座城市的气象与风貌,每月不定期更新。你好奇谁眼中的武汉?想看谁来做嘉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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