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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冯纪忠:他造的园子,全中国没有第二个能超得过
每年,一茬茬的建筑爱好者会前往
上海松江方塔园“朝圣”,
这是冯纪忠60岁后的代表作。
“北有梁思成,南有冯纪忠”,
中国建筑学派一北一南的两位先驱,
同为中国现代建筑的奠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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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塔园与何陋轩
方塔园不仿古,不堆假山,
是我国独一无二的现代园林。
而园中隐匿于角落的何陋轩——
一座用竹子和茅草搭建的小亭子,
被普利兹克建筑奖得主王澍称作
“全中国没有第二个能超得过的伟大建筑”。
然而在大众中,
冯纪忠的名字没有达到应有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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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纪忠晚年在何陋轩
去年是方塔园开园40周年,
何陋轩也迎来第一次修缮。
一条来到方塔园,
与冯纪忠女儿冯叶、
学生黄一如教授和出版人王瑞智,
一起逛园子,聊起冯纪忠的建筑一生。
自述:冯 叶
编辑:叶 荔
责编:陈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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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0月,冯叶重访方塔园
从上海市区出发驱车1小时,我们在上海松江方塔园,与几位园子里的常客相约。
一位是冯纪忠的独生女儿冯叶,她年近70,说一口地道的上海话。儒雅考究的一面,像父亲;主业画画,同母亲,她还是大画家林风眠的关门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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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陋轩难得一见的雪景
冯叶摄,2007年
40年前,方塔园刚规划设计完成,那时她不在上海。直到2007年,她第一次陪着年迈的父亲走进园子,从此便是这里的常客了。在宋代的望仙桥上跌过跤,因为大雪把竹林压弯,她爬进倒下的竹林,只是为了看一眼对面何陋轩的雪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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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瑞智(右)与黄一如(左)在方塔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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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纪忠先生作品,分《造园记:与古为新方塔园》《旷奥园林意》两册,点击链接购买
“建筑发烧友”王瑞智,编辑整理出冯纪忠两本作品《造园记》《旷奥园林意》。他在编后记里提到,“中国列入‘世遗名录’的文化遗产中,绝大多数是古代的,还有极少是近代的,但还没有像方塔园这样古今结合的。我认为,方塔园完全有资格代表中国(上海)去‘申遗’,否则实在遗憾。”
去年,何陋轩迎来第一次修缮工程。修缮设计主持人、同济大学教授黄一如,也是冯纪忠晚年培养的博士生。“修旧如故,以存其真”——“这就是冯先生教导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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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纪忠在刚落成不久的何陋轩
黄一如摄,1986年
冯纪忠1915年出生,祖籍开封。上世纪三十年代,他在上海圣约翰大学学习土木工程,跟贝聿铭是同班同学,那是他建筑生涯的起点。
冯纪忠比梁思成小14岁,晚了一代。与梁思成一代人前往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留学的选择不同,1936年,冯纪忠前往欧洲现代主义的重要发源地——维也纳,在维也纳工科大学建筑学深造,还考取了德国建筑师及工程师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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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40年代,冯纪忠(左)与傅信祁探讨设计问题。冯纪忠创立了“建筑空间组合原理”的现代教学法,“空间”这个词,由他首次带到中国的建筑教学里头。建筑的核心是空间,不是装饰,不是样式,影响至今。
1947年回国后,冯纪忠到同济大学任正教授职,长达60余年。
他在同济筹办了建筑系,创办了中国第一个城市规划专业以及风景园林专业方向,培养一代又一代新建筑师、规划师和景观设计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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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南草坪看方塔
冯纪忠摄
在推崇集体创作的时代,他个人的建筑作品数量极少,只有两个半,其中一个就是方塔园。
改革开放后,他重新出山,接下上海市园林局“要造一个现代园林”的设计任务。场地极复杂,以建筑文物宋代方塔为核心,他定下“与古为新”的基调,1980年代初完成方塔园设计规划。
1000年历史的宋代方塔,500年历史的明代照壁,从市区移过来的清代天妃宫,统统用现代手法组合,方塔园成就一座“大型的露天的博物馆”。
园里不堆假山,不设江南园林常见的曲廊镂窗,手法是现代的,又处处有自由流动的“宋意”。
最能体现冯先生建筑思想的,是隐蔽在园子东南角的新建筑何陋轩,只用竹子和茅草搭建,看上去很简陋,却在落成时就被奉为中国现代建筑的经典。
在建筑师王澍眼里,甚至至今没有第二个中国建筑可以超越它。
“因为当时在中国整个的建筑业还停留在那种‘革命的现实主义’,‘革命的历史主义’阶段,像这样的建筑不可能出现的......特别中国的感觉,击打着我。”
“走进去之后会发现震撼,他用很细的竹子撑起一个看上去很重的屋顶,举重若轻的感觉非常奇妙。既让你感到震撼,又让你有种悲哀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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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陋轩内的竹节点
方塔园开了40年,建筑系学子和建筑爱好者们一茬茬地前去膜拜。
王澍曾经带着中国美院建筑学专业的学生做何陋轩的模型,不厌其烦地把竹子节点一个个拆解。
王澍这样总结要持续研究何陋轩的意义:“我们做一个建筑,无论是两百平方米,还是二十万平方米,你所要解决的基本问题,空间的开放、流动,结构的突破,冯先生都已经一一作答,像冯先生这样的突破,在中国建筑史上是革命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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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缮前,何陋轩的茶客
实际上,用园子最多的还是住在附近的老人。早上在塔院晨练,下午在茶亭闲聊,到傍晚日影西斜离开,快意自在。也许他们也不曾觉察,它究竟哪里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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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纪忠青年时期有一个创作小高峰,做了武汉东湖客舍(上图),1950年建成;另一个是武汉医院(现同济医学院附属医院)主楼,1952年建成。两座房子都与当时流行的造型风格有强烈的差异,设计理念是超前的。也正因此,武汉东湖客舍后来被大改,现在存世的,只能算他的半个作品。他也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低潮,从接不到设计,到被批判。
几乎是过了2000年,建筑圈以外的人,才终于开始慢慢了解冯纪忠和方塔园。
2006年,已经90岁高龄的冯纪忠接受央视采访,他思路清晰,对城市为什么要“活”的,为什么不要仿古,自己怎么学建筑,敞开了谈。
聊到自己的建筑方案因为太超前,多次被推翻,或遭改动,他只回应一句“那就把脑筋放在教育上,那样理解的人就多了。”末了再淡淡地补上一句对一生的自我总结,“我没有懈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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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纪忠晚年
2008年,冯纪忠获得首届中国建筑传媒奖的终身成就奖,冯叶推着父亲进场,全场掌声久久不息。随后,冯纪忠坚持离开轮椅,极其缓慢艰难地一步步走上领奖台,做了5分钟演讲。
那是他留给大众的最后一面。
2009年,冯纪忠去世。有人说,一个建筑时代结束了。
对冯叶来说,那是她的老父亲,走完了坎坷的一生。她是不舍的,她也知道床榻上的父亲是不舍的,不然他不会临终前,“用尽全身力气深深亲吻了我一口”。
一条有幸获得园方的特许,在何陋轩尚未对外开放的空档期,采访了冯叶。何陋轩的建筑修缮已经大体完成,进入收尾期,但竹藤质地的老桌椅还没有摆上,茶亭显得空落。
但大家都觉得,在这样一个空场地里,好像更能穿越时空,体会到40年前冯纪忠的初设计刚刚落成时的空间体验。
“父亲已经走了10多年,我想如果他在的话,就一定很高兴看到何陋轩重生。”
以下是冯叶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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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叶接受一条专访
前几天,听说何陋轩修缮得差不多了,我就从市区赶来看了,当时就很感动,我爸当年在现场时提到的一些遗憾的小细节,现在基本能够还原。
那次是2007年,我陪着我爸一起来方塔园,也是我第一次来。我爸那时候有些年纪了(90多岁了)。我们从北大门进来,一步一步沿着台阶下来,看到方塔,再顺着他的游园路线到堑道,再到何陋轩。
他在现场回忆,当年赶工很急,经费也有压力,而且过了那么多年,何陋轩用的是竹子,又是开敞的,也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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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瞰何陋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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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陋轩入口处
何陋轩用的竹子,现在不再涂满白漆了,入口处的砖墙背光的一面也涂黑了。
何陋轩是夏天喝茶的地方。本来河对岸还计划建一座茶室,冬天用的,但因为各种原因没建起来。我爸就说,不要再造茶室了,两段弧墙还是要补。这次趁修缮都补上了。
何陋轩背后有一间小厨房,当时被改造成了普通民房的样式,好在原来的施工图都还在,也恢复了。
当时有一些植物太狂生了,这次经过梳理,阳光下植被的阴影投在墙面,弧墙灵动的感觉就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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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纪忠手绘的何陋轩草图
当时我也问过我爸,我说你跟我讲讲你的园子的感觉。
他说主要是宋塔,他希望宋代的意,流露在整个方塔园内。所以你看园子里很多隔墙,都有流动的感觉。
到了何陋轩,好像体量很大,我记得他说这样方塔园整体才压得住,但是在这里待着并不觉得压抑。
他用了很细的竹子,竹子节点刷了黑漆,很突出,撑起一个看上去很重的屋顶,你感觉整个棚子是往上升的,要飞起来,是很现代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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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陋轩建在三个台基之上
底下是三个台基,旋转了叠放,一天中不同的时候,光影不停变化,台子好像也在动,有点像时空旋转的感觉,表达出“我在选择方向,在改变”,这是有意的,用我爸的话说叫“意动”。
我记得那时他就说了,做方案的时候,把台子(模型)拿出来来回摆放,后来找到30度、60度、90度这三个旋转角度,感觉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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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陋轩对面就是一片竹林
何陋轩,他都是用很乡土的竹子,在江南很方便拿到,他同时身兼工程师,把结构做得出神入化,跟他在维也纳学习的现代主义建筑是有关系的。
同时他又很关注乡土建筑,他当时看到本地民居用的都是四落水屋顶,而且屋脊弯曲得厉害。何陋轩开始也做成四落水屋顶,但是觉得不太好看,就采用了歇山,但屋脊是弧形的,跟民居相呼应。
我爸爸特别强调说,何陋轩周边,每一堵弧墙都有每一堵弧墙的功能,每堵墙都有自己的圆心,是独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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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保护竹子,冯纪忠设计给竹子“穿鞋”
用这些那么不起眼的简单材料,竹子、草、砖,他一样能够表现他的建筑语言,而且能表达他文人的个性。
而且,何陋轩是完全开放给大众使用的空间,可以独处,感受光影,喜欢热闹的也可以聚在一起喝茶休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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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远处看,宋代的方塔被白墙“托”起来展示
当时我陪我爸在方塔园接受采访,他有一句话我听得很难过。
他跟记者解释,他希望在这个露天博物馆里,每一样古董建筑,宋塔,天妃宫,都被放在一个台子上面展示。有台子托着它们,他说这才叫“掌上明珠”。
我想他大概当时想到了他的女儿。因为女儿是爸爸的掌上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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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的冯叶
金石声摄
我是他唯一一个女儿,他又是快40岁才有的我,所以对我格外好。我小时候一直生病,我们家也没有请阿姨,同济大学离我家很远,我爸每天挤着公交车,赶回来给我热一点饭。
家里的房子不大,晚上等我们都睡了,他就到厨房的小方桌上备课。如果第二天有大课,经常是一个晚上不睡。早上6点多,门砰一响,他总是第一个出门的。那是我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
那段时间我爸还要带学生去下乡,又带毕业设计。他就打个军用包,一背,出门好久,回来的时候脸晒得很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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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纪忠一家三口
我是1978年离开上海的,10年多后才回来,他后来跟采访朋友提,“女儿走了,就是从我心里割了一块肉。”但我从来没有当面听他这么说过。
我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看到好文章、好诗词,他就会剪下来寄给我。
因为我画画的缘故,后来我们也常常一起出去看建筑、看画,他都要讲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跟我交流,好像就是他的一种教学方法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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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纪忠欧洲留学时期
其实我爸的诗文书法功底都很好。他小时候住北京那会儿,七八岁就跟画家汤定之磕头拜了师。
爷爷过世后,他就到上海。他外公在苏州的家中请了个老秀才教书,当时他在南洋模范中学住校,一到暑假就回苏州,爱听老秀才讲课,把苏州园林也逛了个遍。
后来我爸去维也纳工业大学,当时欧洲的现代主义、包豪斯是一派,维也纳那边又是一派,维也纳那派更注重传统,从传统出发做现代建筑,也更轻盈。
这些对他后来回国以后的很多教学活动、自己的设计思想,紧密相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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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纪忠夫妇新婚照
金石声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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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纪忠夫妇在家中
我爸爸是一个很儒雅很温和的人,但不是说他没脾气。我很佩服他的一点是,他交朋友,其实完全不在乎对方是不是有名、有钱。
爸妈结婚后,虽然妈妈以前在震旦文理女子学院只念到了二年级,但爸爸觉得妈妈有美术天分,就鼓励她去学画。
妈妈原本计划去南京找傅抱石学国画,可在她即将动身时,爸爸在一本名叫《小朋友》的杂志封底上看到了林风眠的画,当时就说,这个人的画很好,你要跟这个人学画。他就让一位同济的教授带他去认识林老。
当时他是同济大学建筑系系主任,而且还是二级教授,那时候林老没当校长了,也没教授当了。
他们后来就变成莫逆。我妈妈就跟着林老学画,后来我也跟着他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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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风眠向冯纪忠夫妇寄送新年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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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风眠先生(右)与冯纪忠夫妇
小时候爸妈忙的时候,就是林老来幼儿园接我放学。家里来人,他一般也只会给人看当时能接受的那些作品。但是我爸来了,他总是将自己所有作品拿出来跟他分享,他俩是惺惺相惜的。
后来林老坐牢的时候,他的家属都不在上海,那时候只能让人每月送一次日用品,他就写了一个纸条出来,上面只写了冯纪忠一个名字。我爸也不顾那些反对声,坚持让我母亲去送,他也去。在那样的环境下,送了近四年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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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塔园塔院
以前我爸有个学生说过,那时候尽管交通不方便,我爸还是喜欢带他们去苏州园林里面挨个看细节。后来他年纪大了行动不便,我还陪着他去扬州看堆石,看一个发表一个见解,透了,实了。
到了晚年,这些都印在他的脑子里,他随口就能讲出哪个园子里有什么样的墙,中国的园林经典,早就如数家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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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塔园堑道
虽然他在方塔园,没有完全用苏州园林那种很古典很传统的表现手法,但还是有一些抒发他情怀的诗意在里面的。你看何陋轩,他也是借刘禹锡的《陋室铭》问,看着简陋,但“何陋之有?”
正因为我爸做人方面,真的很令人尊重,所以他才可以在建筑里面表现他自己的人格。
他们那一代人,心里真的是很爱国的。回国前,他其实拿到的薪水比不少同班同学的要高。但是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以后,他还是一心一意要往回赶,想把自己学到的东西贡献给国家。
所以他后来就说,能够当一个老师,他还是很开心的,晚年学生来家里看他,是他很幸福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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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纪忠获美国建筑师协会荣誉院士后与夫人合影
但他一直还是惦记着建筑设计的。
他90岁的时候,有一次腿摔断了,在床上躺了三个月。那时候上海辰山植物园想请他做方案评委,他就特别高兴。那时候他的手因为类风湿症,已经拿不了纸笔了,他看到哪里,我就一页页帮他翻。
他提出想去场地看看,我们就找了一个出租车,直接开到山上。看完地形,他说“那我知道了”,再回去一个个对比方案。
我想如果可以给他好的机会,他完全可以再建造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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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陋轩俯瞰
爸爸去世以后,我妈妈又跟着去世了,我自己心脏也有点小问题,这几年以休息为主,画画也少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想翻家里的东西,看了好难过。
我有些遗憾没有给爸爸当助手,如果我早一点把什么事情都放掉,可能他可以再写写书,我也能帮他把他的资料整理得更好。
部分图片由冯叶、王瑞智提供
原标题:《纪念冯纪忠:他造的园子,全中国没有第二个能超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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