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记｜冷子兴对贾府的知识来自他的岳母

原创 兰藉文化 红楼梦研究

作者

杨树

贾琏有一个贴身小厮也叫“兴”，尤二姐正式进贾府之前，这个兴儿也演说过一次荣国府——凤姐、李纨、四春、宝钗、黛玉……十二正钗中的八位都被他品评了一回，巴拉巴拉，说的都挺好。十来岁的孩子口才不错，像个当红脱口秀演员——他在一定程度上是鼓励二姐进入贾府，去投奔更美好生活。

上一次的演说者是冷子兴，听课的是贾雨村，之后他就成功打入了荣国府。这一次的听众是尤二姐，她的目标也是进入荣国府。

冷子兴有关荣国府的知识肯定来自他岳母——也许还有妻子。冷子兴的岳母就是周瑞家的，王夫人的陪房。王夫人是仅次于贾母的贾府重要人物，陪房又属于圈层中的核心阶层，加上这个女人八面玲珑、天生好事，送一次宫花，明中暗中牵扯出十二正钗。她掌握的内幕很多属于绝密级的，退休后写回忆录的话是有可能大卖的。

周瑞家的肯定不识字，她主要是为女婿提供口头素材。问题是这些素材的可信度有多少？我们相信作为古董商，冷子兴是有机会走进贾府的，但其所见应该不会超过一个小厮。

兴儿是贾府生活的直接见证者。事实上，除了有限的几个男性主子，作为二门上的小厮，兴儿平时打交道的就是别的小厮。有关一口气可以吹倒的林妹妹、一口气可以化掉的宝姐姐们的故事，他主要也是听来的——他们可能偶尔远远地看她们一眼。再说下去，基本就是皇帝家的金锄头了。

刘姥姥第一次走进贾府便得到了主子们的极大关照——她女婿家跟周瑞的交情，远没有周瑞家的“体面”重要。

王夫人有四个陪房，这个周瑞家的是首席，因为王夫人的信任，她也深得王熙凤倚重。王夫人心思单纯，我们相信周瑞家的大部分时候都能够揣测到主子心思最隐秘的部分。

周瑞家的办事能力极强，她不仅让刘姥姥一进贾府就见了真佛，还为贾府预备了日后的拯救者。兴儿也是一个极乖巧能干的小厮，他是贾琏的心腹，但不代表他已经进入了某个核心圈层。

兴儿的口才似乎更好。他是这样向尤二姐描述黛玉和宝钗的——自己不敢出气，是生怕这气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气暧了，吹化了姓薛的——事实是，依礼他们见了这些主子是要远远躲开的……竟然让这个小厮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但无论如何，贾雨村比二姐的运气好多了。他听完冷子兴的演说，就得到消息朝廷要重新起用革职旧吏；又天缘凑巧，林如海正要相托贾雨村护送黛玉进京，还转托了贾政周全协作……贾雨村从此仕途坦荡，升官加爵，飞黄腾达去了。

尤二姐最终却搭上了性命。我们应该怀疑兴儿对贾府的洞察力吗？如果把两个“兴”关于贾府的知识加在一起，可能是更真实的贾家真相——这也是作者的真实用意吧？

对不同的人来说，贾府可能是天堂，也可能是地狱。冷子兴建议贾雨村去投奔贾府，兴儿却一再警告尤二姐千万不要去招惹王熙凤。他就像一个神秘的预言家，他的指令也非常清晰：不要！不要！不要！——来自宇宙中另一个世界的信息就是三句话：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尤二姐就像那个黑暗森林中的傻孩子，并没有把兴儿的话放在心上，她几乎是在主动兜揽凤姐：我在这儿！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周瑞家的天生爱逞能，向外人透露贾府内帷秘闻，应该可以带给她极大的满足感。

卖弄体面更是让这个女人每天都处在高潮中。她能说会道、心性乖滑，她自然不是真佛，对于急于求取真经的人来说，她是一个无法跨越的护法金刚。刘姥姥第一次来到荣国府见到的就是这位护法，传话原不是她的分内，但如果能够让这个乡下婆婆见见世面，正可以显弄自己的体面。

事实上，这个中年女人的能量远不止此。有一次，冷子兴遇上官司，他妻子立即就慌了，但周瑞家的却视若无事：这有什么，忙的如此！因为她背后是通天的贾府——凤姐就曾对人夸下海口：便告我们家谋反也没事的！

跟凤姐一样，周瑞家的也算是一个“时者”。她深知人情世故，对社会运行之明暗规则，及人性之深都有充分了解；她自己的每一步也都踩准了节奏，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作为一个陪房，她已经达到了人生巅峰。

这样的人生赢家，跟有大作为的冷子兴算是相互成就者吧。也因为这层关系，贾府应该是冷子兴的重要客户——几乎可以肯定，石呆子那二十把古扇是跟冷子兴有关的。

从贾雨村日后的发展看，冷子兴提供的资料很有价值。但冷子兴并没有向雨村透露自己关于贾府知识的来源——深知所有内幕，又拒绝披露信息来源，是不是显得特像“有来头的人”？

作者借冷子兴之口只是在为我们提供另外一个视角——正像书中的大部分诗作，对作者来说，难的不是写几首好诗，而是写出符合每个人身份的诗。

冷子兴口中的贾府仅仅是周瑞家的眼里的贾府吗？如果想为我们立体呈现贾府的历史与现状，就艺术效果而言，作者平铺直叙当然不如借冷子兴之口生动——但冷子兴演说中臆造的成分是多少？

古董行从业人员的眼光通常都不会差。他们习惯冷眼旁观、擅长真假贵贱的判断——然而，冷子兴对贾府的鉴定够专业吗？

一个东西的价值，主要取决于它的历史、材质、工艺、传承等，百年贾府在这位古董商眼里，早已经贬值了。在他看来，宁荣两府最大的问题在于人丁萧疏，他们如今的儿孙，一代不如一代，剩下的只是表面的风光。

就算百年贾府身上的包浆非常厚实、自然……但东西值不值钱，主要看有没有人气，热门的东西才能卖出价钱。

冷子兴能看到的是，贾府进项不增，排场又不能少，而需要排场的主子越来越多——贾府的衰败完全符合事物发展的一般规律。他的局限在于将贾府的败落归咎于贾宝玉——作为荣府的正经子孙，那就是个货真价实的赝品！

但在贾雨村看来，这个不肖子孙才是万万人中的宝贝。这大概就是他日后每去贾府，必定要会见宝玉的真正原因了。

关于宝玉，兴儿也有自己的见解。这个金尊玉贵的怡红公子竟然也可以跟他们一起玩耍，让这个小厮非常瞧不起。

兴儿与冷子兴对贾府的演说角度不同，重点也不同，但在关于贾宝玉的观感上，他们却意外达成了共识。

我们有可能达成更广泛的共识吗？

《红楼梦》的理想是为脂粉英雄立传……但那块无缘补天的顽石真的一无是处吗？那几首《西江月》就是贾宝玉的正式判决书吗？

红书的核心要义从来都不是谁更爱谁——某种程度上，如何看待贾宝玉才是全书的核心。外表清俊，里面糊涂——两个“兴”对宝玉的知识几乎一模一样，或者说周瑞家的跟兴儿对宝玉的观感一致——他们代表的是社会舆论，事实上，世人就是这样看宝玉的。

冷子兴断定宝玉“将来色鬼无疑了”，兴儿眼里的宝玉只是一味疯疯癫癫……贾雨村则相信贾宝玉是正邪两赋之奇才——他非运非劫、不仁不恶；他聪明灵秀兼具乖僻邪谬，虽然不近人情，却是大有来历。

撇开身份及表面因素，真正接纳宝玉的人是谁？就女儿立场而言，因为前世的承诺，黛玉肯定是一个接纳者。除此之外呢？遗世孤立的妙玉、风流别致的尤三姐都算是宝玉的惺惺相惜者……

《红楼梦》是为女儿立传的，真正认同并成为她们代言人的人就是宝玉。作者自云：一技无成、半世潦倒——我们是该接受宝玉的清俊，还是他的糊涂？

如何看待贾宝玉，这才是我们的基本问题，也是《红楼梦》的重大问题……宝玉真是一个失败者吗？他历尽千劫，深刻领悟乐极悲生、万境归空的大道理后，主动撒手，这不是我们此生能取得的最大成就吗？

原标题：《“大观园”记｜冷子兴对贾府的知识来自他的岳母》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