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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有的并非拥有,我的收纳“哲学” | 三明治
原创 Zita 三明治
晚上八点多到家,第一件事是和老公搜出一些孩子不怎么玩的玩具,在小区群里转卖掉。第二件事是拿出尺子量了量书架上的尺寸,然后在网上买了六个玩具收纳箱。
做完这两件小事,明知时间不早,可我又情不自禁的收拾起书房地垫上的杂物。将躲在窗帘后面的乐高积木块装进了盒子里,又将各种小玩偶归置在了一起,然后把散在地上的绘本一一收拾摞好搁在书桌上。
事实上,每次收拾的时候我都深深感到了西西弗斯般的徒劳感——我知道这脆弱的秩序明天一早就会被打乱。
家中的玩具收纳
说不清楚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收纳这件事的,我记得小时候家里算不上多整洁。也许面上还勉强过得去,但随便打开一个抽屉,里面的杂物一定是乱糟糟的挤在一起。记事本、掉了笔帽的中性笔、还有废弃不用的眼镜以及失去黏性的透明胶带,纠缠在一起,难分难舍。可能在抽屉最下面一层还散落着几颗黑色的老鼠屎。
90年代农村的家庭生活里,是没有“收纳”这个概念的,桌面上常常搁置着各种各样的生活物品,水杯、小镜子、蜂蜜罐子……一张桌面,有时候既是写字台也是梳妆台甚至还是小饭桌。几乎每一个抽屉里永远都塞得满满当当的,可那些东西从来说不上来什么时候用得上,或者要用的时候又不知道到底要去哪里才翻得到。
从前爷爷找一个东西找不着时,那烦躁劲儿——一边在屋子里翻来翻去,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跟空气较真“今天真是巧了!”“这才叫是会飞呢!”那个时候也没有Airtag这样的东西,找不到一样东西的时候,就在家里翻箱倒柜恨不得寻遍每一个犄角旮旯,若还是没个踪影,便只能向命运低头。态度不再像先前那样梆硬,通常会几分无奈几分退让地说:“找不着算了,它是要出来的。”
其实那时候家里也没什么值钱东西,可抽屉却总那么满。现在想来一是不会花时间收拾,二是极少会扔东西。“断舍离”是物质过剩之后人们对欲望的反思,可那时候,你要扔个什么还能用的东西,那简直就是……败家!
不仅能用的不能扔,不能用的,也不能轻易扔。我还记得老屋二楼阳台上有两个一米多长的窗台,那窗台上常年搁着干瘪的冷酸灵铝制牙膏皮、不知从哪个废旧电器上拆下来的螺丝帽、已经炸毛的废弃牙刷、破了洞的搪瓷杯,还有从食品礼盒上拆下来的红绳子……这些东西明明都是应该扔向垃圾桶的,可爷爷拿着它们总说:“万一……用的上呢。”于是这些既没用又可能有用的东西就被随手搁置在那个窗台上了,以至于有时候连窗户都推不开。只是这些废弃的物件们大多未曾遇上过重生的机会。(不过冷酸灵的牙膏皮真能修好搪瓷盆底的破洞!)
我爸妈在我八岁时在村子路边开了一家两层楼的餐馆,从此他们就从老屋里搬出去了,住在餐馆一楼后面的一个房间里。毫不夸张地说,那真是我们整个家里最乱的一个房间。
那间大概只有十多平米的房间,既是我妈算账的办公室,也是餐馆的货物间,还是他们俩的卧室。那些年我每次走进那个房间,就为其中的凌乱程度所震撼。
那是一间即便你想收拾也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的房间。大大小小的酒箱子高高低低摞在一起,从地面一直向上摞高,挡满了一整面墙,而在墙上还挂着一只不锈钢的架子上挂着各种毛巾。床上搁着他们俩的枕头、被子、外套,紧挨着床的书桌上也挤满了杂物,既有电话机也有文件夹还有保健品、收据单、镜子、梳子、牙刷……一米多宽的桌子只有中间留出两张手那么大的地方。
上初中时偶尔周末回到那里,真觉得没有一点落脚地。有几次,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在心里下了很大的决心,打来一盆水扯下一块抹布,收拾打理。这样的事情我大概做过两次,就再也不曾继续了。因为收拾这样一间屋子要耗费半天时间,往往隔天来看,前一日的整洁就在他们忙碌疲惫的生活中重回原型,实在叫人感到徒劳。
可是那个让我下不去脚,落不下屁股,又不忍直视的凌乱房间却并不曾困扰我的父母,他们每日在那间房里进进出出数次,忙得根本没空抬头打量一眼他们住的这个地方。到了晚上,洗了澡倒头就睡,第二天一亮起床便又开始忙个不停。
我爸还会偶尔看着拥挤杂乱的桌子,苦笑的感叹一下这居住条件太差了,然而我妈却满不在乎。的确,她不是一个在意居住环境的妇女,也从不爱把时间花在打理居家环境上。她几乎不叠衣服,我们家的被子、衣服都是我爸负责,我也很少看我妈收拾家里的杂物。她的勤劳和进取完全放在了其他的地方。那些散乱拥挤的桌子、沙发,那些被塞得满满当当,抽一件衣服就会全然坍塌的衣柜……这些在她眼里似乎根本不是问题。
我和她在这方面的确不同。我喜欢东西收拾整齐,厌恶凌乱无序。我宁可少赚钱或多花钱,来换一个更舒适的生活环境。我愿意花一下午的时间打扫房间,整理物件。
这份差异在我自立门户她来我家生活时变得更为突出。
有一日,我发现厨房抽屉里塞满了装着各种杂粮的塑料袋子,那些袋子或随手一系,或敞开着口,黄的红的绿的豆子在抽屉里滚得到处都是。于是我买了不少食品罐,我想把他们分门别类装好,就不会这样了。
我喜欢在网上购买各种储物盒,但现在有些收纳盒已经被我妈束之高阁,以至于需要一个地方来专门收纳它们。
当那些杂粮被我装进透明的盒子里,扣好密封盖,漂漂亮亮的摞在一起时,我妈瞧了一眼,只说“搞这么麻烦干嘛”我满以为这种美好的生活方式也会给她带来便利,却不想没过几天,抽屉再次回到了之前的混乱。那些盒子和曾经的塑料袋子一样,或敞着口,或是盖子歪歪扭扭地凑合地扣在上面。
我后来才注意到,把盖子严严实实的扣好,对她来说是一个巨大挑战。厨房里烧水壶上的盖子就从来没有扣好过,我好几次倒热水,呼啦!水就从壶口倾泻而出。我想这大概是某种生理性的障碍,她就是没办法把坚果盒的盖子严丝合缝地扭紧,也没办法把开水壶的盖子完全按下去。
这样的特质,跟随一个人几十年,是难以扭转和改变的。它往往来自于从小生活的环境或是成长过程中难以磨灭的影响。我老公第一次去我外婆家时,就跟我学生时代周末回我爸妈那个房间的反应一样——不知道该把自己的肉身往哪儿搁。
从我记事起到现在三十来岁,外婆他们住的地方从来没有变过。确切的说,甚至感觉电视组合柜上的茶杯都从来没有挪过地方,以至于每一个杯底下都有一圈年事已久的印迹。
那是坐落在山村里一间小平房,客厅里摆着一只旧沙发,一副转角组合电视柜和一台立式冰箱,中间留出的不大的空间,搁着一张豪华的电动麻将桌。客厅就几乎再也没有多余的空间了。外婆家的电视柜、房间的桌子,在我从小到大的印象里,总覆着一层抹不掉的灰尘,那些灰尘经年累月已经和桌面上的腐朽印记渐渐融合一体。外婆家所有的桌面都和我妈房间的桌面有着类似的风格,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既有泡的药酒,也有梳头洗脸用的日用品,还有老黄历、一箱子水果、搽脸用的雪花膏……温馨提示:你可千万别用手指去蹭那桌面。保持距离。
顺着客厅走过去,是火屋,这里有一个火坑,生着柴火冬天取暖。有火当然就有烟,飘起的袅袅熏烟顺便用来熏头顶上挂着的香肠、腊肉。和那头顶上的香肠、腊肉一样泛着油光焦糖色的还有四面墙壁。
有时候这袅袅熏烟,也会忽的变成熊熊浓烟,这烟子一头飘向厨房,一头涌向客厅,够呛人的,受不了的就赶忙跑到院子里,呼一口清新的空气。不过不到无法呼吸的时刻,牌桌上坐着的人可都不会动弹丝毫。
其实外公是乡镇干部,退休工资在老家的老人中也算高的,可是他们似乎并不会把钱用来改善居住环境(倒是一局牌动不动就输赢上千,也毫不大惊小怪)。我也见过收入更为清贫的农家,但是清贫并未降低他们房屋的整洁度,厨房的白瓷砖灶台,也常常是锃亮清爽。所以我想一个家庭的整洁舒适度和收入并没有直接关系。重要的还是这个家的主人在不在意。
我想我妈对待居住环境的态度多多少少脱胎于外婆家的生活常态。
我爸则不同,他生长的家庭对待事情对待居住环境,相对更细腻。但在多年的夫妻生活中,他的这番生活风格已经被他强势的老婆同化地差不多了,只残存为数不多的痕迹。
比如从衣架上收拾下来的衬衣、Polo衫,总要叠地整整齐齐,连我妈的睡衣他都能叠成像是新买的衬衣那样。除了衣服,被子他也总要叠地规规整整。这源于他年轻时的参军经历。部队非常讲求整齐划一和集体秩序,每天早起就要把被子叠的整整齐齐的,不仅要叠的整齐,还要像“豆腐块”一样。
几十年过去了,部队的这番训练还留在他的肌肉记忆里。有时候,我会在那间凌乱的杂货间一般的房间里,看到一块有棱有角的豆腐块被子,那大概是我爸尚未被劳碌生活彻底抹杀的一丝秩序。
仔细观察家庭成员,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这样自成年起便一直保留在身上「小秩序」。
老公并不是一个爱整洁的男人,穿过的袜子常常顺手塞进刚脱掉的鞋里,第二天接着穿。早上起床也从不叠被子,真是一个热烘烘的狗窝,入不了眼。牙刷也总不记得勤换,上面的毛刷总是一头桀骜不驯的炸毛发型,却还坚持着为他清洁牙齿。但他又见不得地上落一粒饭滴,一点橘子皮,总是没事就一屁股蹲地上,拿一张卫生纸捻着地上的碎屑。
某种程度上,做这件事本身已经不是为了清洁和舒适,而是一种强迫症行为。
这强迫症一般的行为可能源于一个人的早年生活。对我老公而言,他至今仍能清晰地回忆起,小学时的他一定要把家里的鞋子在鞋柜前摆放地整整齐齐,这才能出门。那时候他就被医生下了强迫症的诊断。
老公有一对慈爱而又严厉的家长,母亲是县医院的医生,父亲是县委的公务员。这一对凭借自强读书,从农村跃升到县城安家落户的年轻夫妻当然希望孩子能够洗净农家的匪气,成为一个知书达理有教养的城镇孩子。
这样的期望自然就落在了日常生活的细节中。回到家,鞋子一定要收好,不然便会惹得母亲生气。日积月累,那严厉的家长管束就植入到了这个小男孩的心里,变成了一种自动化的反应——在爸妈斥责我之前,先强迫自己把鞋子收拾好摆整齐。即便长大成人后,爸妈不再对凌乱的房间而指责他,即便离开父母自己也成为父亲,那套对秩序的强制执行程序仍深深嵌在日常举动中。
我想有时候允许适当的失序,也是健康日常秩序的一部分吧。真实的生活并不是等份切割的亚克力收纳架,也不是一个个尺寸一模一样的收纳盒就能完全分门别类一一收容的。它总有自然而然生活的痕迹,也总有人随性而为的天然反应(就好像此刻我坐的地垫旁就扔着一双老公的红蓝条纹袜)。
同时,有时候看起来并非整齐规整的外表之下,也有一种内在的秩序。外人走进某个家中也许会觉得凌乱,但对于生活其中的人,说不定在内心与这个空间已经有了某种暗合的默契和他自己的索引地图。
对我来说,“收纳”最大的收获其实并非整洁或秩序感。而是通过收纳,我真切的感受到了我拥有的太多,而需要的其实很少。
每次收拾衣柜的时候,那种“总是缺一件衣服”的不满足感会被完全填平,取而代之的是“我怎么会有这么多衣服?”接着,会意识到这些暂时还放在衣柜里的衣服,似乎并不被我真的需要。
比如很多当时怦然心动买下的衣服,其实在后来的日子里很少被穿上身,因为种种原因,不知不觉被冷落到了角落。
又或者因为审美眼光的变化,一些衣服已经变得不再适合如今的我。(比如那件低胸交叉领、腰部两侧挖空的小裙子,我应该是再也不会穿了。)一些曾经下了很大决心痛下血本买下的裙子现在看来其实也并不十分必要。反倒是一些偶然买下的衣服,价格便宜,却在时间的检验中成为最为趁手而实用的穿着。当很多衣服被我淘汰之后,它们竟然还被我留在衣柜最显眼的地方……
总而言之,每次收拾完柜子后,我对所拥有的东西有了更清晰的感知,我知道哪些是我不需要的哪些是真正需要的,我发现:原来“我”是这样的渺小和有限,有限到只能消耗那少少的一些,便够了。
多出来的部分,那些暂时被我占有却无法真正拥有的东西,其实只是一种负担而已。我不再像从前那样,总是迫不及待的想去买下一件可爱的、美丽的新东西。(我依然享受它们,但并不渴望得到) 现在当我看到一件中意的衣服时,我会问自己:“你十年后还会穿它吗?”如果答案是否认的,便可欣然放弃,也不再纠结。
我也开始乐于舍弃一些东西,不常穿的衣服、不必留下的书、孩子不爱玩的玩具……那些在收纳的过程中发现无法被自己和家庭真正需要的东西,我就将他们打包处理掉,有时候是直接在小区群里免费送,有时候挂在闲鱼上转卖,还有一些直接当作垃圾扔掉。
这个70平米的居家空间,某种程度上,已经内化成我心灵的存放空间,因此每多腾出一点缝隙,都让我感到又透亮了一丝。
如今在家的闲暇里,我仍旧习惯不厌其烦的整理,舍弃,归置,但我相信最好的收纳并非最整洁的物质秩序,而是令人感到,“啊,这些我所拥有的,真是不多也不少。”
家中小书房的书柜
原标题:《占有的并非拥有,我的收纳“哲学” |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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