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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乙新作《未婚妻》推出:小镇青年爱情史

2023-02-12 18:2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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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德赛”的倒转

近期,作家阿乙长篇新作《未婚妻》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小说从县城青年的恋情出发,捕捉蓬勃爱情的袭来所引发的家庭波动。作品专注于地区性、专注于个人、专注于家庭和社会,专注于普通和日常。普通人的一生,涌现到作家阿乙的笔下,个人的记忆,融入整个时代、整个民族的经验之中。

本期封面人物阿乙 郭天容/绘

故事中,“我”作为小镇警察,在一次公干过程中对一个女孩一见钟情。然而,情感的波动并未持久,关于“门当户对”的现实后续则被提上日程。作品由记忆入手,打量小镇警察、文学青年、外省人的命运现实,捕捉爱、醉、病、生与死的虚无,精微摹写县乡中国在时代发展中的流动变迁。

“八十年代之后的中国,几乎所有的小说都涉及了一个同样的问题——关于一个从县城出发的‘奥德赛’如何去到广大的世界中。而现在,阿乙把这个书写的方向倒转了过来。这样的小说既是属于阿乙本人的,某种程度上也是属于我们民族的、几代人的奥德修斯式的精神史。”中国作协副主席、评论家李敬泽表示。

未婚妻(节选)

阿乙

因为口渴,我几乎在遇见第一家带围墙的单位时就走进去。在乡下,一家像样的单位的标志就是砌有围墙,墙顶插着锯齿形的碎玻璃或瓷片,有的还铺设铁刺,以宣告这是他们的领土范围,主权神圣不可侵犯。我很清楚,在这种单位的场院,往往凿有一口水井。光线将我进入的这家单位的场院分成相等的两部分,一部分暴露在像细小的波浪一样起伏的阳光中,一部分笼罩在办公楼所形成的阴影里。水井围栏是用水泥砌的,突出于地面约有人的膝盖那么高,井栏外的防水层湿透了,说明就在不多久前有人打过水,并且打得过满,以致水大量地溢出。因为被淘米、洗衣的水和清澈的井水反复冲洗,防水层“好像长了鳞片似的显得斑斑驳驳”,不过正是因为这样,人们觉得它是一块干净得没法再干净的地方。在防水层外围放置着一只粉红色的大塑料盆,浸泡着数件衬衫,盆上搁着一块搓衣板,板子上放着一袋洗衣粉,剪开的袋口用小竹夹子夹住。

水井外是菜地,生长着叶子又肥又大几乎全然摊开着的卷心菜。这一切都显露在阳光中。我迈上办公楼的后走廊,为四周的过于寂静惊诧,这种惊诧常在那些轻而易举闯进开着的大门的人心里产生,我感觉环绕我的所有物质都在睁大眼,看着我走进一个它们知道然而无法告诉我的圈套。走廊被楼梯口分为两截,楼梯口那放着一双鹅黄色雨靴。我从正对楼梯口的台阶拾级而下,走向阳光中的水井。我抓紧尼龙绳,把铁桶丢进井里,它侧躺在水面上,我甩动着绳索,使铁桶的巨喙多少能吃到一点水。这样甩动几次,它吃进的水越来越多,后来要不是我把它提起来,它就要沉向水底。我用手轮番抓着绳索,将满满一桶水往上提,在这过程中,有一些水像雪块那样坠落下去,重新回到母亲的怀抱(就像那些在海外留学的人看到来自祖国的宣传:回到母亲的怀抱)。我记得将水桶提出来,蹾在地面时,又有一些水跳出桶外,发出啪的一声巨响,使地面变得更加潮湿。在我俯身捧水时,我的脸在晃荡的水波中显现出来,它比山间即将盛开的杜鹃要红,简直有对联那么红。

就是在这时,我听见从身后不远处,办公楼的楼梯上,走下一个人。我停止饮水,扭头望去,一名年轻女性正弯腰解保暖鞋的鞋带,准备换上雨靴。几乎在我的头扭过去的同时,它自己就扭了回来,就像这颗脑袋是装了弹簧合页的门,在转过去的同时就转回来。这样匆匆地看上一眼也许和我们人类的习性有关。一位研究心理学的博士朋友,翻开正在读的《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告诉我,“即使到了现在,我们的大脑和心灵都还是以狩猎和采集的生活方式在思维”,我们的潜意识需要安全感,对很多事不得不加以注意,陌生人出现时我们会警惕地看过去,但我们又受教养约束,会不去注视很久。

我感觉,对雄性来说,频繁地去观察,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发现潜在的交配对象。我整个扭头的时间不超过零点七秒,其中用来看的时间不到它的三分之一。然而就是这差不多只有零点二秒时间的观察,我敢说,比那些美术生围着一名模特整堂课整堂课的观察,看得还要丰富,还要仔细,还要心潮澎湃和刻骨铭心。

她的头发很多,不过并不是像麦垛那样高高隆起,发丝散发着光泽,向后梳,在脑后扎成马尾辫。她的眼睛——清澈如洗——像头发那样黑,有黑夜那么黑,生长着长长的睫毛。从这眼睛里放射出的是直率的光芒,请相信,在这光芒里还没有一星半点的狡诈、冷漠和狠毒。她的鼻子显得窄长——但又不是那种吓人的长——而挺拔,鼻尖上没有任何赘肉。她有一张鸟蛋那样圆润小巧的脸,但这种小不是以牺牲整体上的协调为代价,不像有的人个子小而头大,或者个子大而头小,她的头是她颀长身体和谐的一部分,它只能这么大。也许,上帝在造她的时候太过专注外在的比例,而忽视她有一口微微显大的牙床,这使得她的嘴唇微微前突,不过这无伤大雅,因为它还没有明显到成为缺点的地步。

她穿着一身浅蓝色的制服,向属员派发制服的机构,都希望用威严、规范的服装夺去属员一部分甚至全部的个性和美,然而现在,这样一套制服与其说是驯服了她,还不如说是成全了她。她纤细的脖颈从扣紧的衣领里伸出来,在领圈和脖颈间尚留有一圈空隙。乳房微微撑起上衣胸部。上衣的下半截像窗帘一样自然垂落,显示她有笔挺的背部和细小的腰肢。能够想象那双修长的腿绝不是病态的骨瘦如柴,长在大腿上紧致而富有弹性的肌肉透过裤子时而显现出来,尤其是在她从楼梯上走下时,大腿这一块的显现就会变得特别明显,这明显的一块区别于裤子的其他部分,就像有时我们在被风吹皱的湖上会发现特别光明、特别平整的椭圆形的一小块水面。

水从我的指间全部漏了下去。在她很明显是朝这边走来时,我的脸再次红起来,我很怕自己作为一个年纪大上几岁的男人,在她面前暴露出自己对她有意的心思来。一会儿我想到我的脸因为喝酒本来就是红的,这后一阵红完全可以躲到前一阵红里,获得它的保护。可是我又想,用这一张红得像猴屁股一样的脸见人,不害臊和羞愧吗。因此,我反复捧起冰凉的井水,浇向自己的脸,试图使它在极短时间内降温。

后来,当我停止这一慌乱的动作并且站直身体,我看见她蹲在塑料盆边揉搓衣服。她把袖子挽得很高,双手戴着橡胶手套,一颗颗彩色的水泡从揉搓的衣服间升起。她的脸颊红扑扑的,鬓角有一些碎发不能随着头发的整体归置到后边。从她身上渗出少女肉身令人甜醉的清香。她的鼻子在轻轻呼吸,她脸上那些看不见的细小的毛孔也在呼吸,这些呼吸距离我是如此之近。我在这近处看到的,不过是确证了刚才远观她时所形成的印象和看法:我遇见了自警校毕业后所能遇见的最美丽的女人。并且她极大地缩减了美丽那千差万别、百花齐放的定义,使这个概念定音于一槌,仅仅只符合她。我的心上蹿下跳。人们干完了一件事就得离开,仿佛这是必须履行的义务,哪怕他在别的地方也没什么事要做。我就是这样,我喝完水,站起身,几乎与此同时,就得移步离开这里。我从她身边无奈地走掉,而她的形象正像开足马力的蜘蛛,一次次将我的心包围。这种包围和缠裹是如此迅捷、严密,以致使我觉得自己再没有逃脱的可能。刚才,我是那么口渴,要到这里来汲水,现在我确信,有一种心理上的饥渴,要比这种生理性的饥渴,远为饥渴。

原标题:《阿乙新作《未婚妻》推出:小镇青年的爱情史,是漫长人生中幽然闪光的记忆截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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