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墓三重空间浅议 ——以川渝黔画像石刻墓为例

墓葬是呈现当时社会丧葬礼仪的重要部分，是展示社会物质层面的重要载体，也是映射当时社会经济、文化艺术、精神信仰等内容的重要窗口。宋代川渝黔地区，流行一种石构画像石刻墓，主要分布于山地和丘陵。现以这类墓葬为例，就其空间的多重性表以浅见。

宋墓空间包括三个方面。一是墓葬所处地形地势环境，可称为环境空间；二是墓葬的实体空间，包括墓葬本体、地表墓园等遗存；三是通过墓葬实体传达出的宋人理解的死后世界，可称为虚幻空间。

1  环境空间

顾名思义，环境空间是指墓葬所处的地形地势环境，即葬址环境。在宋代，受风水堪舆术的影响，墓葬选址往往需要风水术勘合。

宋代是风水学说发展的鼎盛时期，宋代理学家也参与到风水学说的研究中。北宋程颐在《葬说》中谈到：“地之美者，则其神灵安，其子孙盛。若培其壅其根而枝叶茂，理固然矣。地之恶者则反是。然则曷谓地之美者？土色之光润，草木之茂盛，乃其验也。父祖子孙同气，彼安则此安，彼危则此危。亦其理也。”南宋朱熹也对风水问题作过研究，“朱子云须形势拱揖，环抱无空决处乃可用，此亦仁人孝子用心之极”。风水学说体现了其目的的现实需求：子孙昌盛。因父祖子孙同气，安与危系于一体，子孙昌盛首先需要父祖神灵安宁，而一方好地则是前提。地势形胜，“形势拱揖，环抱无空决处”。另一方面，通过风水术勘合求取一方好地，使得父祖神灵安宁，也是“仁人孝子用心之极”，是儒家孝悌思想的表达。

宋代也是江西形法宗和福建理气宗最终形成的时期，以形法宗为主流。清人赵翼在《陔余丛考》中指出：“一曰屋宅之法，始于闽中，至宋王枚乃大行其说，生于星卦，阳山阳向，阴山阴向，纯取五星八卦，以定生克之理。一曰江西之法，肇于赣中杨筠松、曾文迪、赖大有、谢子逸辈，其为说主于形势，原起所起，即其所止，以定向位，专指龙穴沙水之相配。二家之说俱盛行，而赣说较优。”

在山地和丘陵地区，宋墓埋藏环境一般背有靠、前有水、左右有环护，与形法宗讲究的“龙、穴、砂、水”对应。四川华蓥安丙墓，墓地坐东向西，地处华蓥山脉中段皛然山西侧山麓，南有松树山，北有王家梁子，西对两个山包，其间为平缓山谷；前有冲沟水流注入北侧龙洞河沟，再蜿蜒西去。永川佛岩寺宋墓，坐西向东，地处浅丘之三角形山嘴前端，南北两侧层层水田在其东面汇合为一，再外又有山丘夹护，东邻大竹溪，西望黄瓜山。

永川佛岩寺墓群局部地理环境

可见在山地丘陵地区，宋墓埋藏环境就山形水势布置，对墓向没有统一性的坚持，与中原遵循“五音姓利法”宋墓的坐北朝南不同，是由不同风水学说主导的结果。

2  实体空间

实体空间包括墓葬本体、墓园及其他地面附属设施。川渝黔的画像石刻墓高等级墓葬较少，又因后世扰乱的缘故，宋墓墓园遗存发现很少。前文提到的安丙墓，是四川盆地内等级最高的品官墓之一。安丙卒于南宋理宗嘉定十四年（1221），以少傅致仕，赠少师，赐谥忠定，勋品为一品。墓园及其附属设施可见墓葬、享堂、拜台、九层坎、神道、九龙桥、昭勋寺等遗址。其他绝大部分墓葬仅存墓圹内的墓室结构，以及与墓室相接的排水沟、墓道等遗存。

川渝黔石构墓墓室内装饰仿木结构和各类画像题材，有学者称之为仿木结构画像石墓。个别墓葬墓室外有圆雕的石构件，如沙坪坝井口宋墓、江家嘴墓群宋墓双墓室门楣石间的镇墓兽首，江津石佛寺遗址宋墓外的石狮等。

据相关研究，仿木结构画像石墓分布范围东至达州、西至乐山、南至遵义、北至广元，大致以大足至重庆一线为中心。墓室内以圆雕、浮雕等技法雕刻梁、柱、枋、额、斗拱、檐顶、门窗等仿木结构件，表现于石室墓的后壁、侧壁和顶部，与装饰题材武士、文吏、侍者、人物故事、四神、花卉、瑞兽仙禽、陈设家具、铭刻文字、山川等共同形成地下墓室空间。装饰题材既有道教因素的四神、八卦、仙鹤等图案，也有佛教因素的莲花、狮子、大象、化生童子、铭刻佛道经文等，还有反映世俗生活的墓主夫妇对坐像、出行、陈设家具、男女侍从等，是宋代儒释道三教融合在墓葬中的体现。

江津白沙中学宋墓墓室雕刻

除装饰外，墓室空间内也包括随葬品、棺椁。因画像石刻宋墓的棺椁几乎不存，故对此不予说明。在随葬品方面，对比成都平原的宋代砖室墓，墓室内多见俑类，如武士、侍者等。而在画像石刻墓中，武士俑以石刻武士出现在门楣石下门柱石上，侍者则位于墓壁后侧壁或后龛。随葬品有碗、盘、碟、壶、罐等，表现为供品盛器，与墓室后龛象征的墓主人位一道，体现墓室内存在的供祀行为。因此，墓室内石刻画像、随葬品、墓室空间彼此联系、互为一体，共同营造墓主亡魂的地下空间。

3  虚幻空间

虚幻空间，是通过墓葬实体传达的宋人理解的死后世界。宋代儒释道三教融合，宋人对死后世界有多方面的认识，如登入仙境、往生净土，或者如世俗般享受富贵吉祥的生活等。南川来游关南宋墓发现“觉”“早”“ 路”“願”“西方二路”“認意受生”等文字铭刻，石刻内容有狮子、大象、婴戏，同一区域的南宋张子硕墓中的引魂幡上题写“南无西方极乐世界大慈大悲”，都表明了墓主往生西方佛国的愿望。南宋虞公著夫妇墓墓室后壁雕刻仙境“蓬莱图”，图下部雕刻海潮，上部为蓬莱仙山，石阶小径迂回而上通向山顶。山麓栖息一仙鹤，山下一长须长者面朝登山小路，这是墓主渴望死后登入仙境最直观的表达。大足龙水磨儿坡宋墓展现了吹奏、倾听曲目的石刻画面，泸县宋墓中见器乐演奏、舞蹈、戏曲表演等石刻画像，是世俗生活的再现。

泸县宋墓中的乐舞石刻

泸县宋墓中舞蹈石刻

南川来游关宋墓魂旙

南宋虞公著夫妇墓后壁的“蓬莱图”

虚幻空间超脱于实际地下墓室空间的幽闭，通过仿木结构的格子门、屏风、帷幔等暗示墓壁后空间的延续。宋墓中还常见四神图像，一般左右青龙白虎，前后朱雀玄武。在宋代买地券文中，常见“东至青龙、西至白虎、北至玄武、南至朱雀”之说，其实是表达地下空间的幽远，破除实际空间的幽闭，彰显墓主亡魂的自在。

墓室实体空间不被侵扰，地下空间稳固，是确保虚幻空间存在的基础。程颐《葬说》谈到葬址选择要求“须使异日不为道路，不为城郭，不为沟池，不为贵势所夺，不为犁耕所及”，是指墓葬实体不被当世人活动侵扰；地下空间稳固，须“凿地必至四五丈，遇石必更穿之，防水润也”，实际宋墓发掘中，常见墓圹、封门的石块封堵抵置，也是确保墓葬稳固的措施。

虚幻空间的稳固，在于不被邪魅鬼怪侵扰，在画像石刻墓中以镇墓武士、神怪形象、买地券、镇墓文、八卦图案等来体现。如合川何家湾墓群宋墓侧壁雕刻门柱武士、青龙、白虎等图案。北碚杨元甲夫妻合葬墓后壁铭刻镇墓文，其中有“辟斥诸禁诸忌，不得妄为害气”之句。贵州正安官田宋墓侧壁有兽首人身武士雕刻，分别为鼠首、蛇首，简报认为或与镇墓相关。墓葬顶部的八卦图案亦有此作用，如江津三溪子宋墓的八卦凤鸟图，沙坪坝江家嘴墓群宋墓墓顶八卦图等。

合川何家湾墓群墓室后部装饰

合川何家湾墓群宋墓侧壁装饰

沙坪坝江家嘴墓群宋墓墓室后龛随葬品

贵州正安官田宋墓中的兽首人身武士

江津三溪子宋墓八卦凤鸟图

4  三位一体

宋墓空间的三个方面，均服务于墓主及丧家，三位一体，目的统一。《葬经》曰：“葬者，藏也，乘生气也。”东晋到明清的风水学说中贯穿了“遗体受荫说”的思想，根本是神灵安则子孙盛的现实需求。在照顾现实需求中，表达儒家的孝悌思想。通过前文梳理，在墓葬实体空间营建、虚幻空间建构与环境空间的风水选择上，都具有使父祖“神灵安”的共同目的。

实体空间不被侵扰，墓葬稳固。虚幻空间一方面镇护安宁，另一方面建构佛国、仙境和富贵吉祥的世俗化生活，满足世人对死后彼岸世界的追求，是其精神信仰的体现，目的在于安抚亡魂，求得父祖神灵的安宁祥和，此“为死者计”。而神灵安则子孙盛，子孙昌盛的现实需求又是“为生者计”的体现。

宋墓“为生者计”还体现于生墓的营建。生墓即寿堂，为墓主生前营建，以此祈愿墓主生时福寿绵长。重庆荣昌沙坝子宋墓题记：“英井郑次郎名骥，字德骏，建此寿堂。”贵州荣昌坝宋墓买地券记“建立寿堂二所……断以石人能语，石马能行，石契□，相始相呼，仰依此誓，寿保千春。建造之后，寿同彭祖，愿如年百，□子千孙，富若石崇堆金壁。”该寿堂承载了墓主本人及对子孙后代的美好祈愿，“为生者计”体现的淋漓尽致。

总之，以宋代川渝黔画像石刻墓为例，宋墓具有环境空间、实体空间、虚幻空间等三重空间，共同服务于墓主及丧家，承载了生者、死者的诸多祈愿，是连接生与死的纽带，也是实与虚转换的场所。

（本文作者为重庆市文物考古研究院考古研究所文博副研究员，原文标题为《宋墓三重空间浅议 ——以川渝黔画像石刻墓为例》，全文原刊于“重庆考古”官方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