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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我相信善念能够感天动地,使奇迹发生
2023年2月5日,台湾佛光山星云大师圆寂,享耆寿96岁。星云大师对两岸交流作出了杰出贡献。他生前曾说:“我对两岸视如一家,我对世界都如兄弟姐妹,我希望把美好的因缘留给人间。”今天,我们和大家分享莫言老师在佛光山的演讲《文学家的梦想》,他坦言,来到佛光山的头一天,就见证了善意引发的奇迹。谨以此文,缅怀星云大师!
文学家的梦想
莫言 | 文
尊敬的星云大师、高希均先生、佛光山的各位法师、在座的来自四面八方的各位朋友们,上午好。
佛光山确实是一个令人感觉到温暖的地方,当外面十分寒冷的时候,来到这里让人感到十分温暖。像昨天,外面红尘滚滚非常炎热的时候,来到这里让人感到非常清凉。刚才高先生说,让我们把这里当成我的第二个家,这里应该是我们的第一个家。因为我们原来的家,安置的是我们的肉体,在这个家里可以安置我们的精神。
所以我想,一个人如果可以找到一个精神的安放之地,比找到一个安放身体的地方更为重要。一个人的精神假如有所寄托,那么这个人所有的行为都会有准则,这个人所有的行为都会符合人类最基本的道德。我想这一点是我这一天多来在佛光山的一个深深的感悟。
我相信在座的各位朋友有很多跟我有共同的想法,否则的话,大家就不会远道而来,大家也不会在见到大师时是那样的毕恭毕敬,而且是发自内心的。所以我想,星云大师,除了他的修为内涵和他高贵的品格之外,我们还要感谢星云大师背后高高矗立着的佛陀的形象,佛陀的感召。
所以我想,佛光山不仅仅是照亮了佛光山,佛光山的光芒早已照给了大陆,早已照给了世界的各个角落。我想,这样一种伟大的力量,是任何力量都不能战胜的,也是可以战胜任何邪恶的力量。我想,我们二十一世纪,佛陀的力量将是陪伴人民、鼓舞人民战胜困难,走上光明的一个最根本的力量。
佛光山是万众向往之地,能来到这里祈福、拜佛,聆听星云大师和各位善使者的教诲,是我的福分。能来这里讲一讲我的梦想和我对佛教的粗浅的认识,也是我的荣耀。就像大家都知道,我只读过五年小学,星云大师好像学历也不高,所以有人拿我来跟星云大师类比,但我自己比喻是很不妥当的。星云大师读的那五年书,是五年私塾,那时候的教育效益是远远比我们现在的教育效益要好。
莫言对话星云大师(图源:中新网)
在佛光山这么庄重的地方对着大家演讲,我心里十分惶恐。不过还好,我有一件法宝,每当我参加重要的活动需要上台的时候,我会把这个法宝牢牢地攥在手里,由此会得到一份内心安静的力量。这件法宝就是前几年浙江宁波广德寺的一个长老送给我的木片。当然是一个沉香的木片。去年十二月在瑞典斯德哥尔摩公开领取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我拿着这个木片,今天我还拿着这个木片。
我童年时的梦想是听懂鸟叫和飞檐走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每个人的梦都与他的生活经验和日常生活密切相关。我小时候梦想很多。比如说,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听我奶奶讲过一个关于懂鸟语的一个人的故事。说有一个人懂鸟语,他的名叫公冶长。后来我查了一下经典,说这个公冶长,好像就是我们老家旁边诸城县的人,他是孔夫子的女婿。
我听我奶奶讲了这个故事以后,就特别梦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听懂鸟语,然后呢,去窃听鸟的谈话,通过鸟语去寻找别人找不到的东西,甚至可以跟鸟儿直接交流。又比如说我看了《三侠五义》这样的小说的时候,也经常梦想自己学到了一身超人的武功,然后到社会上行侠仗义,杀富济贫。
不过杀人好像不太符合佛教的戒律,儿童时代也没有这种想法,只是感觉到一名侠客飞来飞去,手持宝剑,遇到不平,就拔剑相助。我想跟我有同样的梦想的儿童有很多很多,这种向恶势力挑战、决斗的愿望是每个儿童心中本来就存在的。但是这种东西得不到正确的指引,可能会走向反面,本来呢是想做一个侠客,结果成了一名强盗。
我童年时的梦想尽管很多,但现在回忆一下,大部分的梦想还是和食物、和读书有关。因为我童年的时期,大陆正处在经济非常困难的时候,物质极度贫乏,填饱肚子是我们这一代人所面临的最大的问题。所以在那个时候,无论是睡着还是醒着,我都会想到食物。我们在和老人一起说话的时候,老人们经常回忆的,唤起我们最美好的梦想的,就是他们年轻时所吃过的最美好的食物。我记得我爷爷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他说他年轻的时候,跟十几个人一起推着小车出去帮别人运送货物,因为迷失了路径,晚上无法回家来,到了一个寺庙,庙里很破败,庙里只住着一个老和尚。
他们进去之后,老和尚就问:各位施主是不是饿了?他说:我们的确饿了。老和尚说:我去给你们熬粥。老和尚的梁头上吊着一根谷穗,老和尚就从谷穗上捻了几粒米,投进锅里,在锅里加了水,就开始熬粥。我爷爷说,他们这一行人心里都很不高兴:老和尚说是要招待我们吃饭,我们十几个人都是壮汉,你却只有几粒米给我们吃,这不是虚晃、不是骗我们嘛?
大家心里的疑问都没有说出来,随着火越来越旺,锅里发出沸腾的声音,而且慢慢地,锅里溢出了米粥的香气,粥熬好了,打开锅一看,满满一锅很黏稠的粥。这十余人都吃得很饱,而且还有剩余。我爷爷这样讲的时候,讲得非常真实。他说这是他的亲身经历,我们也从来没有对他的讲述产生过怀疑。
我想他看到的就是一个圣迹,给他们熬粥吃的老和尚,也许就是一个真正的领悟了佛教精神的这么一个和尚,也许就是我们释迦牟尼佛的一次显身。所以,这样几粒米就可以熬出一锅粥。从那个时候,我就开始经常梦想,什么时候也能有像老和尚梁头上那样的一根谷穗,我从此就可以不再劳动,我不但可以用这个谷穗来满足我们全家人的吃饭需要,也可以让我们全村人民都不会挨饿,天天就吃这个粥。
当然这只是一个梦想,但是我想时至今日,这样一个梦想似乎已经实现了。无论是在大陆还是在台湾,最近几十年来,农业的发展非常快,农业的科学非常进步,粮食已经似乎不是问题,食物好像也变得严重过剩。
我们经常可以听到这样的报道,某地牛奶因为销售不了倒到江里去,某地生产的大批量水果因为卖不掉就全部烂掉。这说明食物不再困难,粮食不再困难。尤其在我们大陆,各种各样的宴会上和许多单位里面的食堂里,食物的浪费触目惊心。像我这么一个出身于农村,经历过贫苦生活,有过饥饿体验的人来讲,看到粮食被这样大量地浪费,心里非常的难过。
所以我年轻时进入北京之后,每次出去吃饭,就想用自己的肚子来减少一点浪费,尽量地多吃一点,结果不小心把自己吃成了一个胖子。现在出去吃饭,面对着大量浪费的食物,我心里还是很难过,还是想尽力地吃。后来我也慢慢地明白,即便把我一个人吃成五百公斤,也节约不了多少粮食。所以我想,节约粮食、节约食物、节约一切的物资,应该是我们每个人自觉的行动。当然大陆的极其性的浪费,也是很深层次的体制问题,无法展开深究。
最近几年来,我经常做一种噩梦,这些噩梦也跟粮食有关。因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那种饥饿的体验太过深刻,我经常在梦里回到那个时代,看到许多跟我一样大的儿童,脑袋很大,脖子细长,四肢像麻秆一样瘦,腹部很大,就是一群饥饿儿童的形象。白茫茫的大地,没有一粒粮食,找不到食物。现在这样的景象,经常在我的梦里出现。
我想这样的一种噩梦,是对我的一种提醒,提醒我们不要看到今天食物如此丰富,而忘掉曾经经历过的艰苦生活;就是提醒我们,一定要节约。我就感觉到,粮食是上帝赋予我们最慷慨的馈赠。粮食其实也是一种非常神秘的东西。我记得我在农村当农民的时候,我们为了提高粮食的产量,可以说费尽精力,挖空心思,就是希望粮食能够增产,但它就是不增产。
最近几十年来,我们家乡的农民们,他们种地的技术水平、所付出的劳动,根本不如我们那个时候多,但是粮食的产量却翻了很多倍。我想粮食,说来,是源源不断地会来到;如果说没有了,也许它突然一天就没有了。在2000年的时候大陆有好几家媒体采访我,说:面对二十一世纪你最担忧的是什么?我说:我最担心的事,就是没有粮食。而如今我们一定要认真来考虑这些问题,我们要保护好老和尚梁头上的那几颗谷穗。
我这里又要插进一个故事。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小学语文课的课本里讲洪水来了,村庄被淹没了,大家纷纷出去逃难。有一个地主,背了他一辈子积攒的黄金,爬到了一棵树上;地主家的长工就背了一口袋窝窝头,爬到了另一棵树上。大水很多天也没有退去,结果地主背着黄金在树上饿死了,长工吃了窝窝头活得很好。洪水消退之后,长工把地主的黄金背走了。
这篇课文到此就完结了,但是我们现在来想,这篇课文其实没有完。当下一次洪水来临时,这个长工现在已经变成了地主,他出去逃难的时候,是背着一口袋窝窝头还是一口袋黄金?如果他有觉悟,他就背窝窝头;如果没觉悟,他就背黄金,变成了前一个老地主的翻版。所以我想我们人类大多数都会像老地主那样背着黄金上路,而忘记了带上粮食上路。
这个故事实际上也就是我们人类社会中经常可以看到的规律:当我们要千方百计地打倒的对象被打倒的那一刻,我们自身就自成为心中一个要被打倒的对象。这样一个恶性的循环,几千年来,屡屡不止。所以我们就需要觉悟,所以就需要星云大师这样的高僧大德,对我们当头棒喝,让我们清醒。
我的第一篇小说
我十一岁辍学,因为干不了重活,只好放放牛羊。当我赶着牛羊从学校的窗口路过的时候,看到我过去的那些同学们都在教室里或者读书,或者打闹,我的心里感到十分的卑微。当时我的梦想就是能够回到学校读书,但是我睁开眼睛却发现这确实已经不可能实现了。
无缘上学,但读书还是可以的。就像昨天上午高希均先生在读书节开幕式上讲到的:上学可以少,但读书不能少。被剥夺了上学的机会,但是我还有读书的机会。以我想,我今天之所以还能站在这里跟大家讲话,我之所以还写了一些小说,就是因为在我辍学之后,还坚持读书。
大概在我十五六岁的时候,我们家的一个邻居,他读过大学的中文系,被划成了右派,遣返回乡,进行劳动改造。在劳动的间隙,他经常给我讲一些文坛的故事。他说山东济南有一个作家,写了一部小说,得了好几万元稿费。那时候的好几万元,等于现在的好几千万元。这个人稿费太多没法花,就不断地改善自己的生活,改善到最后就是一天三顿吃饺子。饺子在我们北方,是最好的食物,招待最尊贵的客人。
我想在当时一个人能奢侈到一天三顿吃饺子,这不是比上帝的生活还要好吗。所以我说,如果我以后成了一个作家,写了小说,是不是也可以像他一样一天三顿吃饺子?他说当然是。所以从那个时候,关于文学,关于梦想,就在我心里埋下了种子。所以,我最早的文学梦想一点都不高深,还是和吃有关。当然后来慢慢地,梦想也在升级,梦想的质量在提升,梦想的内容也越来越奢华,越来越不朴素。
到了十七八岁的时候,发现当作家这个梦想实现起来太困难,首先就是没有时间。那时候我们农村都是人民公社,半军事化的管制。每个人的劳动更是集体所有,生产队的队长一敲铁钟,你必须出来,他分配给你活,然后你去干。只有到了春节的两三天,才是放假的时间。
春节一过,大家又立刻像士兵那样,一听到队长敲钟,立刻过去集合,然后下地干活。哪怕去地里磨洋工,去偷懒、去熬时间,也得去。如果你不去,就得不到工分;如果得不到工分,年底你就得不到粮食,就没饭吃。所以在这样的环境里面,如果想要拿起笔来写小说,写诗歌,只能是一个梦想。当时我就是及时地调整我的梦想,想了一个比较容易的梦想,就是去当兵。
《欢乐》收录于小说集《爆炸》
农村,在现在很多的作品里头,在很多城里人的梦想里面,是非常美好的。但是在我的童年和青年的记忆里,农村是非常可怕的地方。我曾经写过一篇小说叫作《欢乐》,里面写道:在这样污浊的环境里,即便是一把金刚石的刀,也会生锈。一个青年人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毫无出路,没有任何前途,看不到希望。因为大家都是在一个极度封闭的环境下,没有文化,没有外部的信息,当然也没有进步的前提。
所以千方百计地离开农村,逃出农村,是当时青年人一个共同的梦想。当然这样的情况,也不仅仅是我们中国的农村青年。我在十几年前,结识了日本的作家大江健三郎先生,他也说过,上个世纪,他年轻的时候,逃出农村,到城里去,到东京去,也是他们那一代日本农村青年的梦想。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梦想?理由和我们一样,就是要到外面去看世界,闯世界,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自己的生活。1976年2月,我终于实现了我人生中第一个梦想,穿上了军装,当了兵。
到了军队后,我必须实事求是地说,我的文学梦开始发芽。在农村的时候我吃不饱。这一点孔夫子说得很明白:人,如果吃不饱,穿不暖,就没有什么文化活动,也没有什么精神创造;只有当人吃饱了,穿暖了,艺术创造才成为可能。所以在部队里面,我吃饱了,穿暖了,而且到了星期六、星期天,可以不干活。这一开始我都不适应。我觉得一个人吃饱了竟然可以不下地,不干活,这不是犯罪吗?后来慢慢有了这个习惯,现在每周休息两天,还觉得太少,春节放假七天,依然觉得太短。
最初的文学梦想很简单,无非就是想把稿纸上的文字变成铅字,印到报纸刊物上去。我像当时的许多文学青年一样,不停地写作,不停地投稿,而且专门捡地区以下的县区级的小刊物上投稿,我觉得这样的门槛低一些,容易发表我这样的不知名的文学爱好者的作品。所以我看到报纸,先翻广告版,因为报纸上的广告版上,转载了很多地方级小刊物的通信地址和联络方式,然后投稿。
所以想象一下,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的很多邮递员的邮包里,都装着一大批我这样的文学青年写的、装在大的牛皮纸袋里的稿件。每当听到往单位送报纸、送稿件的邮递员的摩托车的声音,我的心就开始怦怦乱跳。我希望能收到一封来自编辑部的信,但是我经常收到的,是我寄出去的用大信封装着的原封不动邮回来的包。一看到这样的大信封,我心里就凉了半截,我知道这次投稿又失败了。回来以后,不死心,重新封好,又寄往另一家编辑部。又过来几天,又回来了,然后再继续……
1981年第5期《莲池》
终于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薄薄的信,这封信就是河北保定一家刊物《莲池》编辑部寄给我的,告诉我说这篇小说,很有文学基础,请我到编辑部谈一谈。我兴奋得一夜没睡着,我感觉到,终于要看到希望了。第二天就坐上公交车,到那家刊物的编辑部。
一进那个编辑部,就发现里面生着煤球的炉子,每个编辑员的办公桌都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和一大摞比人头还要高的稿件。当时我就很感慨,我想这么多的稿件里,编辑发现了我的文章,并且要给我发表,多么不容易。后来,终于在1981年10月份,我的第一篇小说,也是我所谓的“处女作”《初夜雨霏霏》变成了铅字。
诺贝尔文学奖不是终极之梦
从发表处女作,到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期间有三十一年。这段时间看起来很漫长,但是又仿佛非常短暂。坦率地说,在我写作的前二十五年里,我从没有把诺贝尔文学奖跟我个人的创作联系在一起,连做梦都没有想过。
写作之初,只要能发表就非常高兴了。为了发表文章,我甚至去模仿当时流行的、走红的一些故事和写法。发表了一些作品之后,渐渐地有了文体的自觉,有了自己的创作个性的追求。从一个无个性的作者向一个有个性的作家转变的过程中,梦,也发生了重要的作用。很多人都知道我的成名作,《透明的红萝卜》,就来源于梦境。
这篇小说发表以后,获得了很高的赞誉,被认为是1985年,令大陆文学改变面貌的几部重要的作品之一。我感觉到有点吃惊,难道这样一个奇葩,可以得到文坛的承认吗?难道这样一部小说,就是好小说吗?如果你们认为这样好的话,类似的故事,类似的经历,我还有很多很多。
所以我想,我的写作,从《透明的红萝卜》以后,就像打开闸门的洪水,滚滚向前,湍流不止。很多故事就是一个接着一个,排队而来。在此之前,确实是到处挖空心思地去寻找故事来写。这样,就彻底改变了局面。从此之后,在我写一部小说的时候,同时有好几部小说的构思,在排着队,等待我去写。
成名之后,有很多媒体来问我,你的灵感出在哪里?我回答说,出自梦境。我梦到过自己在离地四五米高的地方滑翔、飞行。那种感觉,非常美妙,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我怎么会克服了地球引力飞起来呢?而且这个梦反复出现,后来,借这个梦,我就写了一篇小说,叫《翱翔》,写的就是一个农村的年轻姑娘为了反抗包办婚姻,具备了飞翔的能力,结果飞到一棵树上,然后被一箭射伤。
1991年夏天我去了新加坡,参加华文夏令营活动。活动结束之后,我顺便去了马来西亚。在跟当地作家座谈的时候,有一个作家说,莫言这本小说《红高粱家族》,已经完全达到了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水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自己的作品能与诺奖挂钩。
受到这样的赞誉,我当然很高兴,但仔细一想,觉得不可能。因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都是有独特的风格的、著作等身的大师,而我只不过才写作了十几年,创作成绩很少。如果我这样的作者能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那么全世界的作家都可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1994年,刚才我提到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日本的作家大江健三郎先生,在瑞典的演讲中提到我的名字,他认为他的文学作品和我的作品在内在的本质上有相同之处;他认为,中国作家、韩国作家以及亚洲诸多国家和地区的作家正在共同创造一个与世界文学同时,但又区别于世界文学的亚洲文学。
大江健三郎
他的演讲让我很振奋,但冷静一想,我觉得这件事几乎不可能,即使可能我觉得也很遥远。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在世界范围内,有很多作家,在排队等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所以我不可能做到那样。但是我必须坦率地承认,大江先生的话,在我心里埋下了一个梦想的种子,让我有了这个希望。
我想,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一个作家的梦想;但这不是梦的终极之梦。文学奖很好,但比文学奖更好的是文学。诺贝尔文学奖是对作家的很高奖赏,但对一个作家来说,更高的奖赏是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去阅读自己的作品。
我甚至可以说,把目标锁定在诺贝尔文学奖上,是写不出好作品的,也是获得不了诺贝尔文学奖的。许多事物都是你几乎要忘记它的时候,才会来临。有时就是会出现“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栽柳柳成荫”的状况。
我在台湾版《盛典》的序言里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当天梯降落的时候,那个为自己烧香念佛的女主人拽住上天梯的丫鬟,丫鬟无意中升到天上去了,而似乎更应该成仙的太太,却被遗留在了地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没有一个人能说自己没有一点点功利心,但是过分明确的目的性和过分强烈的功利心会对艺术创作造成伤害,也会对很多事情造成伤害。
我来过台湾六次,到佛光山,却是第一次。虽然是第一次来,但星云大师提倡的“人间佛教”早就如雷贯耳。我虽然在文学创作中受到过佛学经典的启发,对佛教也是心向往之,但对佛教的理解却是非常肤浅的。人类社会中的许多问题让我感到困惑,人类社会的现状也经常让我感到绝望。
我在想,尽管我们现在已经飞得越来越高,尽管我们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到达地球上任何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尽管我们可以在遥远的太空来俯瞰地球——这个小小的星球,尽管大家都非常清楚地球是人类共同的家园,但是争端依然存在,战火依然在不断地燃烧,对环境的破坏和掠夺越发激烈。人类病态的欲望是灾难的源头,国家扩张的欲望和对财富的欲望更是地球的动乱之源。
大家很明白,但似乎也没有人克制自己。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一个国家去指责另一个国家,看到一个人去批评另一个人或另一群人,但是我们很少看到一个国家批评自己,也很少看到一个人在自我反省,很少看到一个人在要求别人做到的时候,自己首先做到。面对这样的现实和困境,我梦想佛教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去构建和平和谐公正的社会,使众生能够很平和地相处。
我来到佛光山的第一个晚上,就看到了善的力量,制止了一场小小的杀戮。13号晚上,我们在下榻的紫竹林别墅外面的亭子里喝茶,一只萤火虫飞过来,落在亭子的内顶上。立刻两只壁虎就爬了过来,慢慢向萤火虫靠拢,杀戮即将发生。这个时候,在座的如常法师、满谦法师、满益法师和其他的好几位法师都说:“不可以啊,不可以啊。不要这样呀,不要这样呀!”先是那只大壁虎离开了,之后那只小壁虎离开了,当时小壁虎的嘴巴都已经接近那个萤火虫了。
我想除了这几位善仁志士的劝诫,没有别的原因能让这两只壁虎放弃了即将到口的晚餐。这是我亲眼目睹的一个小小的圣迹。我相信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遇到,或者将会遇到这样的圣迹。我相信善念能够感天动地,使奇迹发生。
当然在感叹圣迹的时候,我也产生了疑惑,那就是:壁虎是不吃青草的,也不吃树叶,如果它要活下去,它不吃萤火虫,就得吃别的虫,吃别的虫也是一种杀戮,也就是说这场小小杀戮迟早会发生,只是早晚的问题。那么哪怕这两只壁虎善心发作,它什么都不吃了,把自己活活地饿死,是不是也会让人产生怜悯之心呢?
本文收录于莫言演讲集《贫富与欲望》
原标题:《莫言:我相信善念能够感天动地,使奇迹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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