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治的细节︱生育与婚姻解绑，是自由，亦是不可承受之重

兔年伊始，我的家乡四川省率先出台了新的《生育登记服务管理办法》（以下简称《办法》），并将于2023年2月15日起施行。《办法》中最引人关注的就是生育登记与婚姻解绑。简单说，就是以后女人生孩子不需要以结婚为前提，即使未婚，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办理登记、享受生育保险进而办户口、小孩读书求学不再会遇到法律障碍。

有人击节称赞，国家本来就不应该管那么多；也有人担心世风日下，婚外生育也许会导致婚姻危机和社会道德的失序滑坡。看到有文章分析这一变革使生育登记回归服务本质，也释放出尊重个体选择和保障女性生育权的积极信号，我深表同意。不过作为女性，我还有一些不吐不快的话。也许这种对于生育登记制度的切身体验，能够为解读《办法》提供一种不那么抽象的理解和来自个体的视角。

一、 生育的功利主义不能代替价值判断

讨论《办法》的出台背景，人们肯定会联想到我国面临的严峻人口压力，我国的生育政策在此背景下已经做出了重要调整。从独生子女到单独二胎到全面放开二胎再到如今的鼓励三胎，短短半个世纪，谁也没有想到生育政策会经历如此急剧转变。

如今政策鼓励生育并尊重女性的生育权，当然值得称道；但这一政策如果仅仅出于功利考虑，则让人不安。简单概括，如果国家在面临资源危机的时候限制生育自由；面临人口危机的时候放开生育自由，那么，这就是赤裸裸的生育功利主义。在功利主义者眼里，只见子宫不见个人，只要结果不管过程，缺乏对人的基本尊重。这种对人、对女性的异化，是徐州丰县的被拐女性的悲剧，也是一个人口大国女性的悲剧。

因此，我们讨论生育登记的解绑，不应强调增加人口总数的功利目的，而应当着眼于价值判断。生育权就是一项基本人权，已经获得国际社会的普遍承认。个人有选择生育的自由和不生育的自由，不应对此设置障碍。单身女性与已婚女性一样，享有生育子女的权利，这是对生育自由的弘扬，是对单身与已婚女性的平等对待。

虽然在这个问题上，功利与价值判断并不完全对立，但“国家需要你生”和“自己想生”确实是两个不同的出发点。与其处心积虑地“释放生育潜能”，不如岁月静好，让生育回归权利本质，国家少一些规划和安排，尊重人，尊重每一个女性。这才应是生育政策的初心。

二、 《使女的故事》会发生吗？

人口压力是全世界共同面临的困境，人会越来越少吗？如果就是不想生怎么办？《使女的故事》会发生吗？

随着电视剧《使女的故事》在全球范围的广泛流行，使女的世界已经成为英语中一个短语，用来指代一种强行控制女性生育自由的状况。剧情设定的是一个未来世界的男性极权社会，有生育能力的女性成为国家统一管理的资源。在电视剧中，女性失去了对自己身体和生育权的控制，沦为生育的机器，这一情节远比三体人的入侵更让女性不寒而栗。

《使女的故事》借助莉迪亚嬷嬷之口告诉我们一个道理， “正常就是习惯成自然的东西。”“如果你觉得不正常，那就是还不习惯。但到你们下一代就容易多了。她们会心甘情愿接受自己的职责。因为她们不想要自己得不到的东西。”

作为一个女性和一个女孩的母亲，每当我看到这一幕就不由担心：今天，女性的生育自由被捍卫，明天会不会就被剥夺呢？我们要如何向我们的后代保证“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呢？

要解决这个问题，必须将生育权确定无疑地划入个人私域并给予充分保护，并且明确何为“底线”——在宪法、妇女权益保护法、未成年人保护法等法律的庇佑之下，在安全和宽松的环境中，女性可以自由选择生育或者不生育，这就是底线。国家的职责应当是为女性提供一切便利和资源；在不严重危及国民生存的情况下，就不应出手干预生育意愿。

三、 女性的战争？

抽象的说完了，现在我们需要直面一个具体问题，《办法》中生育与婚姻解绑会不会变成一场女性的战争？一种现实担心是：非婚生育和婚外生育可能会破坏现有的婚姻和家庭制度，导致强者对于弱者的收割。

显而易见，生育与婚姻解绑，会得到一部分年轻女性的欢迎。她们中间有的好似生性好强的阿修罗，可以很潇洒地不为婚姻只为自己生育，单身女性的生育权得到了捍卫。

但别忘记另一部分女人，相比之下，她们也许受教育程度不高、抱负不大、才干不够、收入不高，遇到婚姻崩溃、自身丧失生育能力而男性的经济重心转向婚外的第三者及其子女的时候，她们才发现脚下的地面早已塌陷。

所以两性平等和生育自由，到头来还是会变成女性之间的战争吗？这当然不是我们希望见到的结果。

当国家基于生育功利的考虑从婚姻的强势保护中隐退之后，法律应当为婚姻关系中弱势的一方提供充分的保护，才不至于让这种个人权利的解放沦落为一场女性之间满怀敌意的对望。

遥想英国1857年颁布《婚姻权利法》，允许自由离婚后，几十万妇女上街抗议，说她们不想要这种自由。如今我们赋予女性生育自由的同时，应该配套应对一系列衍生问题、提供预见性的保护性安排，才能让女性不再对这种自由患得患失。

四、 是自由，更是不可承受之重

生育权利与婚姻的解绑，给女性更大的自由。然而自由意味着负担。因为选择必定会带来后果，那么谁来为这个后果负责？萨特说，没有任何别人可以承担这份责任，你做出了选择，你就要独自承担责任。任何信条、主义或者别人的建议，都不能成为你的借口。这是一种非常沉重的负担。我说的并不只是养育后代的负担，而是一种精神的负担。

很多文艺女青年都读过米兰·昆德拉的书《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结合本文讨论的生育权，就能够理解轻重的微妙之处。女性可以自由生育了，不需要以嫁给张三李四为前提，这是一种轻盈的自由，人生有了更多的可能性，不必被繁文缛节和国家政策定义。然而，你必须承担这种选择的后果，独自承担生命后果。这一刻，你会发现轻盈的自由其实是沉重的，不是那么容易承受的。自由带给我们独立，也让我们孤立无援。

当然，这里不是讨论生育自由之后娜拉要怎么办的法律问题。法律问题自有其主张，比如父亲的确认、抚养权和继承权的问题等等。但是，娜拉要面对的是自由的精神困境，这也是女性独立的代价。在过去，生育与婚姻联系在一起，国家以生育登记作为合法保护的前置条件，女性可以免除自由选择的后果之忧。如今这一障碍已经消失，更多的女性将面临选择，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也是全新的世界。

我以前讨论过《神奇女侠》的问题，电影里我一直困惑神奇女侠的力量在自己身上，但是何时才能被自我激发呢？答案回到本文所讨论的生育权上，神奇的女性将如何把握生育自由，也决定了未来的世界将会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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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碧，系中国政法大学副教授。法治中国，不在宏大的叙事，而在细节的雕琢。在“法治的细节”中，让我们超越结果而明晰法治的脉络。本专栏由法律法学界专业人士为您特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