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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感染新冠后,我才重新认识和了解他 | 三明治
今年88岁高龄的父亲,是我家第一个感染新冠的人。老人就医的过程很坎坷。一开始,医院里病人很多,医护人员很少,病房相当紧俏。好不容易住了进去,又有照料上的诸多不便。一周后,他终于康复回家,结果元旦刚过,就又发起烧来,再次被送进医院。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医生同意我们带他回家观察病情。就这样,父亲拖着虚弱的的身体,来回折腾了一个月。
很难说清这段时间面对父亲的感受。作为他的女儿,我从出生到1997年离开家,与他共同生活过20年,却一直没怎么与他好好说过话。和他相处的这三个月,反而是我们单独相处最长的一段时间,也是深入交流最多的一段时间。我这才发现,不是他不擅长表达、不会向孩子表达,而是他的表达,我一直没有认真听进去。我对于父亲,从来没有我以为的那样认识和了解。
父亲第一次住院时,正赶上疫情爆发期。大姐和医生沟通了很久,才让父亲住进医院,当时只能由二姐夫一人陪护。与此同时,我们全家人在家中陆续发起烧来。出院那天,我去医院接他回家,看到他向后背着的白头发有点凌乱,胡子也长了,有种沧桑的感觉,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那时我身体刚恢复,他说话也很吃力,两个人就没怎么交流。没想到当晚我们却发生了争执。因他说要洗脚,找不到自己在医院用的那个洗脚盆,我说,我已经买了一个新的,就让姐夫把那个旧的留在了医院里。没想到他当即对姐夫说,“你现在就去医院里拿回来。”我听完立刻反对,但他回,“只有那个盆能放在洗手池的柜子下面。如果你们不去,我就自己去拿回来。”
父亲一直很注重生活细节,我是知道的。刚从医院到家时,他发现洗手间里的拖把没有按原来的方向摆好,就告诉了姐夫,并教他使用方法。但这是两码事,他刚才说的明显是气话,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我试图跟他讲道理,但语气已经开始不好了,“姐夫已经白天黑夜地照护您五天了,好不容易离开了被病毒包围的环境,现在又让他再去医院。一个盆而已,就不能将就一下?”我想,盆怎么放,一定有解决的方法,但是家人不能再生病了。
我们的争吵让姐夫很为难,他就应父亲的要求出门了,回来后告诉他,盆不在,可能被护工收起来了,自己明天再去看。父亲听罢,转身就去找尺子,弯着腰量了柜子下的空间高度,然后记在一个纸片上,说明天要出去买个盆。我心里顿时冒出一股无名火,平时走路都要用拐棍的人,现在说这些话,是不是就是不想让大家省心?如果摔了怎么办?这么冷的天,着凉了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失控。父亲是个刚恢复的病人,只有我自己先冷静下来说话,他才能平静。父亲平时话不多,人却固执,像这样的“任性”态度,我已经好久没有领受过了。
回家没几天,父亲又发起烧来了,我们只能再次送他去医院。此时是感染的高峰期,家人可以陪护,但父亲已经显出一副无力的样子。有一次,他躺在病床上对我说:“你大姑92岁走的,二姑90岁走的,大伯97岁走的,过了阳历二月十五,我就88了。”我只能尽量安慰道:“您才88呀,有长寿家族的基因,还可以活很多年呢。”
在医院,我每天陪他挂水、吸氧和休息。每次挂水的时长是4个小时,期间,父亲会不时低头看手表。我眼中的他,一直是个有时间观念的人,无论走到哪里,一定会戴上手表。在医院这段时间也是一样,每次量体温前,他都会自己看着表,计时5分钟。有时候,他抬头看着挂水输液的管子,我以为他在想什么,然后就听到他开口说:“可以调快点,因为一分钟不到50滴。”
我于是和他聊到了表。没想到他说:“我喜欢表。”父亲很少这么直接表达喜好,脸上也露出了生病以来久违的笑容。我这才得知,从大学毕业到现在,他只用过四块手表。第一块是瑞士罗马表,是他毕业后分配在电台工作时借钱买的,花了214元,相当于他当时4个月的工资;第二块是日本东方表,价值120元,他说白天活动时那表可以自动上弦,但晚上睡觉不活动就容易停;第三块是国产东风牌手表,是母亲买给他的。现在他带的这块表已经用了两年,花了15元。他说的时候,还伸出胳膊让我看表——简单的数字指示表盘,很容易辨认时间;带有弹性的表链,可以将手腕直接伸进去、固定住,舒适且方便。
看着父亲说这些时眼睛里的光芒,我意识到自己对他太缺乏了解和关心了。原来他对手表如此钟情,不只是因为有时间观念,也因为这个小物件里藏满了回忆,且带给他精神上的愉悦。在父亲风烛残年之际,我们好像总是更关注他是否吃饱、穿暖,照顾他的方式也是精心准备一日三餐,他每次都像完成任务般吃下,或许也没想到,有一天可以这样分享自己的爱好,且有人倾听。
我突然想起来,以前他说过想买一块机械表,我没有当回事,还向他提过一块自己买的浪琴表。后来手机越来越普及,我觉得它可以替代手表的功能,就更加忽视了父亲的真实需求。我不知道时间久了,他的表是会坏的,时代进步了,他也需要配备更合适的表。然而现在,父亲已经不再对手表有更多要求,他觉得它们只要基本功能齐全、能满足自己日常生活的需求就行,我失去了购置一块能让他真心喜欢、满意的高级手表的机会。
从医院回到家,我找出了自己闲置在抽屉里的手表戴上。我想亲自体会一下父亲那样一天24小时戴着手表的感觉,希望新的一年,自己也能有他那样的时间观念。也想牢记,在他这个年龄,精神的愉悦与物质满足一样不可缺少,只要我主动与他沟通,就有机会让他更高兴一点。
2023年的元旦,父亲是在医院里度过的。他的病情基本控制住了,但血氧很低,需要24小时吸氧。除了治疗时间,每天下午4点后是我们陪他说话的时间。他不太主动找话题,不说话只吸氧的时候,他可以在医院的椅子上静坐一个下午。我每天都在找一些可以让他说话的机会。
有一次,我问:“这辈子你能想到最开心的事是什么?”对很多人来说,要在人生长河中选一件事并不是那么容易,他却不加思索地说:“是景龙大伯和奶奶说让我去上学这件事。”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这是改变命运的决定。”我听完很震惊,他竟然能提及“命运”这个词,原来平时不善言辞的父亲能思考得这么深。
父亲当年面临的问题是超龄。他要修改年龄,才能考初中。去镇上考试未果后,他又去市里考试,最终成功考进了北京43中。他还感慨,自己能上学,首先要感谢景龙大伯,是他说服奶奶让他上学得;其次要感谢党,用每月生活补助费用支持他读完中学和大学;第三要感谢我二姑,资助了他生活费……除了亲人,他把求学期间帮助过自己的人的名字,也都记得非常清楚。我很佩服他能这么有条理地总结出这些话,不像是即兴的表达,而是心中盘旋已久的获奖感言。
考入初中,对于父亲意味着开启独立的生活。学校地方很小,农村考上的孩子需要自行解决住宿问题。父亲期间借宿过不少人家。他先是住在一位同乡的理发馆里,白天店面正常营业,晚上他就在店里搭床板睡觉,后来老乡结婚了,他就不方便住了。然后,他从一位同乡同学那里得知自己的堂兄在租房住,就询问能否借住在一起,得知对方有家庭后,只好婉言谢过,继续找住处。后经大伯介绍,他找到了一位做理发生意的同乡,在那里住到初中毕业。
我终于理解了为什么父亲常说自己的经历很坎坷,原来在读初中时,他就要比同时期读书的孩子思考更多,不断去解决生活上迫在眉睫的问题。我边听他讲,边计算他求学过程中的几个关键时间节点:15岁上小学5年级,17岁考入初中,24岁考入大学,29岁大学毕业,进入工作岗位……现在的29岁,可能是很多人博士毕业的年龄,而父亲上大学时是24岁,比同学里年龄最小的大了5岁,这些都是我才知道的。
父亲感叹,自己小时候的日子太苦了,要起早贪黑地帮家里干农活,是读书改变了他的命运。我说,忆苦思甜,很少听你评价现在的生活好。他说:“现在的生活很好,我自己知道就行。”
父亲的身体太虚弱了,用药一段时间后,感觉已经控制住,没想到又有一次发烧,退烧后医生建议先停药观察,说如果停药后发烧他面临转院的可能。我和家人们一起讨论,如果他的病情更严重了,我们要怎样面对?对于照顾他这件事,也要更小心谨慎,不能受凉,不能被细菌感染。时间不知不觉来到了1月16日,病情基本平稳,没有反复。要过小年了,我们与医生商量后,决定先带他回家观察。
我在医院陪伴父亲时,告诉过他有一种起床器可以帮助老人起床。他听完表示出很大的兴趣,还询问了各种尺寸,确定可以在家中使用后,让我在淘宝下单。当天下午,他就主动问我“发货了吗?”后来他每天都会问我物流信息,还说,“出院前,起床器要到家。”或许他觉得,这样自己可以借力起来,不必在家依靠我们。
大姐夫预先在家中准备好了氧气瓶和制氧机。父亲出院当天,二姐和她的儿子一起过来帮忙安装他最关心的起床器。回到家,父亲就一边吸氧,一边指导女儿和外孙。因他的床垫与起床器不匹配,需要在床板上打眼才能使用,两人忙前忙后,寻找合适的安装工具。父亲在一旁,很精确地指出家中电钻、起子、螺钉所在的位置,可以精确到哪个柜子里的哪个纸盒。给床板打眼时,父亲还说,要先用笔做好标记,试着敲,控制手电钻的力量,不要用力过猛,否则容易把木板打透。
起床器安好了,但不太平整,他看了觉得不能接受,要拆掉重新打眼、安装。大家觉得可以将就一下,他听了直接说:“如果你们不愿意,我可以自己拆了重装。”有了之前找盆事件的经验,加上都知道他喜欢钻研工具,非常注重安装细节,我们只好听他的,再拆了重做。
有一天在家,我看见父亲坐在沙发上呈沉思状,问他在想什么,他说是《梁祝》的一个乐章,他心里在哼这个曲子。我想起他手机上也下载了《梁祝》小提琴协奏曲,就抱着他的转移注意力、缓解病痛的想法,投屏到电视上给他看。他告诉我,自己最喜欢的音乐就是《梁祝》,它讲述了一个有反抗精神的爱情故事,其中每一段乐章、每一种乐器,都有不同的情感表达。
我们看视频的时候,父亲断续讲起了自己学音乐的经历。最早的音乐启蒙是拉板胡;初中时,他遇到一位音乐老师,课余免费教他拉小提琴,他又和村里的一个老乡学习五线谱;后来,大学里有中央乐团的老师讲解,他进一步学习了小提琴。父亲说,自己最喜欢的《梁祝》小提琴演奏者是窦君怡,最欣赏的乐曲讲解者是刘璐……
我知道父亲会拉小提琴,小时候,他总是在晚饭后站在家门口旁若无人地拉琴,琴声里有一种忧郁。那时我太小,不懂得欣赏音乐,他也无法给我解释音乐里的故事。或许他在生活里的情绪会通过音乐来化解,而我从来没有认真去倾听过他的琴声,对他的音乐表达缺少共情力。但是照顾他这段日子,我重新认真听了这首乐曲,才知道原来他理性的外表下,有这么好的艺术审美力。有这么好的老师在身边,我却没有学到什么,一阵惭愧涌上心头。
在《梁祝》的感染下,我们还聊到了他与母亲的故事。经过多次相亲,父亲认识了母亲,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贫农出身的父亲根正苗红,反而是母亲出身不好。父亲喜欢上母亲后,了解到她的出身,他当时想,即使被调离工作岗位,他也要和母亲结婚。
后来,我看着对病床上的父亲嘘寒问暖的母亲,对他说:“我妈比您小6岁,现在有她照顾您,可是以后您不一定能照顾她了。“ 他听完,拍着母亲的肩膀说:“这辈子有你,我很幸福。”那时我看到母亲的眼圈都红了。自从父亲感染新冠,我们一家人都变得脆弱和敏感,每个人都可能因为一句话伤心、感动,那一刻,我看到父亲的表达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的爱。
父亲恢复得不错,经过在家观察,再次回到医院不久,他就正式出院了。刚回家那些天是最难熬的,他产生了严重的睡眠焦虑,晚上睡不着时会发烧,发烧又影响睡眠,然后起夜。为了睡着,他会吃安眠药。我软硬兼施地说,或许这是新冠留下的后遗症,但自己也因此有了焦虑,不能安心入睡,半夜去看他。有一次我刚推开他的房门,就听见他说:“好着呢!”让我赶紧去睡觉。
每日测体温。父亲认为37度以下才是正常,自己身上很热就是发烧的感觉。我耐心向他解释,疫情期间的体温监测界限就是37.2,新冠后的老人如果觉得身上热,可能是因为身体调节能力太弱了,不要过于紧张。我认为体温恒定在37度左右的他没有发烧。直到有一天他说:“我的感受不舒服。”我从来没想到他会用“感受”这个词。后来,再看到这样的温度,我会故作轻松地说一句“正常”,然后问问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只要身体没有不舒服的感觉就好。
吸氧也是每天必不可少的康复治疗。制氧机的面板上有很多功能显示,大姐先研究好基本功能,向他详细讲解。他基本可以自己操作,定时吸氧。有一天,我看见他一边吸氧,一边看说明书,感觉那个对任何新事物都有好奇心的父亲又回来了。
父亲的病情相对稳定了。我们全家一起看了一张他在2012年刻录的光盘。其中有很多关于过去的回忆,有我和母亲、女儿在公园里跳绳,有我女儿在弹钢琴,有我和外甥一起打乒乓球……父亲从来没有在镜头前出现过,他是摄影师,我们只能在其中听见他的声音。我想,父亲或许不擅长表达,但他从来没有缺失过我们的生活,也记下了每一个我们相处的珍贵瞬间。他有时是有些自主意识太强,我也要更有耐心地和他沟通,了解他的心理,才能懂得他到底在表达些什么。他现在他依旧话很少,但我觉得,我好像更容易听懂了,进而知道如何说、如何做。
大年初一,我在房间里写作,听见父亲在客厅用手机语音说着祝福的话,声音低沉,像是很吃力。但是他说得很认真:“新年快乐,祝你们全家幸福。”然后重听一遍自己发出的语音。这句祝福回荡在屋子里,让我也觉得温暖。对于当下,他仍然认真过着每一天,只要还有清醒的意识和还算能自主活动的身体,他觉得就算明天是活着的最后一天,今天也不能将就。
陪着他一起闯过新冠这一关,我也渐渐理解了他的性格和行为方式。父亲老了,他曾经为我们姐妹的成长付出了自己的爱和行动,如果在他老年时,有孩子愿意倾听他的故事,接纳他现在的样子,应该也是最好的陪伴。
最近父亲联系了手机微信里的几个老朋友,都没有人接,没想到他们在新冠时期已经去世了,他让我告诉他如何删除其中一位,我默默地帮他删了,他什么也没说,但我想他应该觉得自己很幸运,也很幸福,在家人的悉心照顾下渡过这一关。
父亲渐渐在恢复了,开始在家里能拄着这拐棍走半个小时,和大家一起打麻将了,在电脑前整理自己手机的照片了,他想去户外走走,想尝试洗澡......我们能感觉到父亲已经在恢复中,大家的生活慢慢恢复到正常,准备给他们找保姆的计划延期了,母亲能照顾他,他们能自己生活,虽然父亲还达不到感染前的状态,但交给时间去恢复了。
原标题:《父亲感染新冠后,我才重新认识和了解他 |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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