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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管之路④︱旅馆之外,“重要他者”
澎湃研究所策划《试管之路》系列文章,关注异地就医做试管的女性的故事,在孤独的就医旅途中,如何用自身策略与姐妹情谊在简陋却温馨的小旅馆中追逐生育梦想。专题共四篇,这是第四篇《旅馆之外,重要他者》。
《试管之路》系列文章:
月月接到母亲拨来的视频,手机里传来关中农村的鸡鸣狗叫,却听不到她母亲的说话声。月月也不说话,苦着脸摇头,摇着摇着眼泪落下来。其他姐妹也都放低声音,整个卧室安静了。
视频结束后,大家围过来安慰月月。月月的母亲是聋哑人,也没系统学过手语。视频里的母亲双手抱臂,拍了两下自己的胳膊,她便知道母亲是在问她“孩子有了没”。月月被戳中了痛处,没绷住眼泪。
和很多做试管的女性家属一样,月月的母亲虽从未在家庭旅馆里出现过,但他们在试管之路的故事中也从未缺席。除了丈夫,女性的试管之路上还有很多“重要他者”,他们不仅影响女性的生育抉择,也或多或少参与到试管婴儿技术的实践过程。
关注“重要他者”,意味着做试管是多元主体参与的过程,医疗技术与社会参与是相互影响、交织在一起的。
家庭关系:独自就医的女性与远方的生育期待
在我们的理解里,由于试管之路上充满了对女性生理与心理的双重压力,她们理应受到在情感上足够的连接与支持,尤其是来自亲人的关怀,但现实并非如此。
家庭旅馆里最常见的剧本,总是以一个女性的独自入住开始,试管成功,被家人隆重地接回去,试管失败,又独自离开。阿颖是一个人来的,但是她期待着成功之后,一大家子的人过来把她接回去,好让她享受一回做皇后的特殊待遇。她用手在肚子前面划出一条弧线,昂起头颅,用孕妇的姿态走了几步。公公对生不出孩子的阿颖百般羞辱,试管成功对她来说是翻身的时刻。
做试管虽然以夫妻为单位,但丈夫们大都只在一个节点才会出现——取卵日。女性取卵的当天,需要老公过来同时取精。那一天快来时,她们会提前通知旅馆老板吴姐,让吴姐安排一个包间,由夫妻二人同住。老公出现的时候,别的姐妹也会好奇地张望,别人的老公长什么样儿。这些一闪而过的老公的身影,更多时候出现在女性们日常聊天里,或是手机视频的另一端。
男性的短暂参与,会被形容为“贡献”,“他们只需要贡献精子”,这是女性们经常说的话。即便如此,女性通常会抱怨男性“不上心”。月月早就告诉了老公取卵日,并叮嘱他提前请假并购买车票。老公并未照做,取卵前一天才忽然意识到第二天需要去医院取精,下班后赶夜班火车过来。
月月刚被聋哑母亲惹哭过,又再一次被老公气哭。她担心老公取精前一晚坐夜车睡不好,影响精子质量,她为卵泡的生长做了那么多的努力,也希望老公可以和自己“一起努力”。别的姐妹安慰月月,她老公睡不好也许对精子的影响不大,“男人精子多,任性”。
并非没有陪同的案例,老公、姐妹、母亲、婆婆或者是已有的孩子都会是陪同者。但陪同的照护者一般也是女性,男性就不一定了。丹丹的老公全程陪着,但他常常很晚才回来,经常可见他在门外抽烟,腋下挟着一包零食,进门后说饿了,让移植后不敢走动的丹丹起来给他煮碗面。
生殖中心常见夫妇带着一胎来“做试管”生二胎。 本文图均由澎湃研究所研究员 戴媛媛 摄
陪同者往往也是至关重要的家庭成员,是女性们试管之路上的重要配角,他们的观念和行为,都深深影响了女性的生育实践。而这种影响,在农村尤其凸显。
住在家庭旅馆里的女性大都来自农村地区和县城,根据北京市卫健委2021年5月发布的《北京市人类辅助生殖技术应用规划》,北京一些辅助生殖机构接诊的外地患者比例达60%-70%。他们中多为东北、西北、中原地区,也有江南、岭南、藏区等远方来客。虽然区域不同,但从经济水平和受教育水平来看,她们大都属于中下阶层。
关于农村女性的处境,生育是地位变迁的重要标志。中国社科院研究员白美妃在《从娘家人到婆家人》一文中指出,女人终其一生都处于从娘家人到婆家人的阈限状态。在从娘家人到婆家人的身份转换过程中,孩子将成为她在婆家取得稳固地位的保障,孩子的出世也意味着以她为中心的生活空间的建立。伴随着孩子的成长,新媳妇通过“从儿称”的方式,逐渐依从了孩子的情感归属,逐渐认同了自身的婆家人身份。但如果没有孩子,女性很难找到自己的归属。
家庭关系在试管之路中扮演的角色并不统一。一些人有陪同者,更多的人则是独自居住在家庭旅馆中走完试管之路。当陪同者为女性时,往往能够受到一定的照料,而男性陪同者看似起到了物理性的陪伴,但多数缺少照料意识。更多的女性是只身前来独自就医的,但她们仍然受到遥远的家庭成员的影响。来自老家的亲属关系给予了她们背水一战的决心,即使这种关系的背后可能并非是支持,亦有可能是轻蔑与事不关己。
医护角色:有积极的师生互动,也有冰冷仪器的专业展演
试管之路上,在理论上,医护人员是技术的实施者和医疗服务提供者的角色。虽然生殖中心已实现“流水线化”的操作流程,但女性并不是传送带上被装配的零件。她们与医护产生的多样互动,以及她们自身丰富的身体体验,都令医护人员超越了技术性的角色,成为一个具有丰富角色的重要他者。
首先,由于医学知识上的差距,很多医患之间形成了类似师生关系的互动。丹丹曾被医生问道:“从小学习好不好”,她回答:“学习不好,但谈恋爱挺好的”。而这个主动和医生开玩笑的举动,也让医生在众多病人中记住了她。后来医生再见到她,隔着口罩也能认出她是“那个会谈恋爱的小姑娘”,丹丹的就诊体验也颇佳。
丹丹的其他表现,也如一个积极上进的“好学生”。由于就诊时间紧迫,她并不能快速理解医生的意思,在进诊室前,她都会把口袋里的手机录音打开,录下医生的话,回去再听,不懂的地方,请教病友或是去网上检索。
丹丹不是个例,做试管的女性中有好多“爱学习的人”,就诊之前,她们会“做功课”,并会将自己总结的经验发布到试管婴儿论坛上,分享给其他姐妹们。
就像在一个充满了多元个体的教室一样,有听话的学生,也有敢于挑战老师权威的学生。来自东北的华姐年届四十,曾在老家做过一次试管,医生在开促排卵药物用药量的时候,主要依据的是她的年龄,用了最大剂量。结果,华姐的卵泡长得特别快,最终取出7颗卵子且质量不佳,仅配成1个胚胎。移植失败后,华姐总结经验,她认为医生主要依据她的年龄来定药量“有些片面”,她从各项指标和身体感受判断,自己的生殖系统要比同年龄层的要健康。
来到北京的生殖中心后,医生依然用最大的剂量给她用药,她向医生讲明先前经历,并建议减小药量。“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医生有些生气了,但最终接受了华姐的建议。这一次促排,华姐最终取出20颗卵,近乎前一次的3倍。对于具备专业性知识的医生来说,华姐是外行人,但是她基于对自己身体的细心体察和对经验的总结思考,勇敢地挑战了医生的权威且获得了好的结果。
除了与医生面对面的语言交流,女性与医护人员的互动更多时候是通过各种仪器设备进行的,接触的通常是极隐私的部位。对此,不同女性间有着差异化的体验,一些女性习以为常,但也有人感受到不悦。当仪器设备成为与就医者沟通的方式时,一边丰富了女性就诊时的身体体验,另一边也展现了医护对专业性的展演时的冷冰一面。
生殖中心B超室内景。
华姐对阴道消毒印象深刻,她和我讲:“阴道里面也要消毒,她(医生)就拿着一个好像是棍还是刷子的东西,直接捅进去,‘唰’就拽出来了,像刷马桶一样,特别野蛮!特别迅速!特别痛快!我就感觉毫无温度,往那儿一躺,就觉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在做试管中更常面对的是阴道B超。在促排卵过程中,女性每隔几天就要去做一次阴超,以监测卵泡的生长。胚胎移植之前,也需要在来月经的第一天前去医院做阴超,血液可能会随着B超仪流出来,不止一位女性和我讲到,她们感到尴尬和羞耻,无论心理或生理。
一位女性的阴道B超体验是这样的:“跟让人强暴了差不多,(医生在显示器上)看不清楚的时候,一手在肚子上按着你,一手握着棍在下面捅着你,真的,我死难受。做完之后,我给我老公发了一条短信‘我感觉自己就像躺在案板上的牲口一样,我是待宰的羔羊’”。
“没有温度”的就医感受,很大程度上源于医生对专业性的展演。对身体工作的研究表明,医生也是一种身体工作,身体工作是有位阶的,位阶越高,越是处理成无差别、无身份特征的身体接触场景。医生在做阴超的时候避免与患者的眼神接触,也避免询问患者的身体感受,都是在表现自己的专业。
仪器可以阻隔身体的直接接触,却阻断不了身体体验的传递。在生殖中心观察的时候,我经常会听到候诊的女性在谈论哪位医生“温柔”,哪位“态度好”,如果当天看诊的医生是位“温柔”的,她们会露出中奖了一般欣喜的表情,医生“态度好”时候说的话也会让她们备受鼓舞。
同时必须承认的是,医护人员所扮演的角色正受着市场价格的影响。我曾在私立医院看到护士蹲在地上半个小时,耐心对患者答疑解惑,这个场景,我在公立生殖中心从未见过。随着医疗服务市场化的推进,私立医院的医护也往往付出更多的情感的劳动。
试管宝宝:是未来的孩子,也是当下的情感归属
无论是在家庭旅馆,还是在生殖中心,宝宝画像和成功诞下的试管宝宝照片都随处可见,成为一种象征“好孕”的符号。
家庭旅馆墙上的天使宝宝图片。
在某赴美试管中介机构的宣讲会上,迎接宾客的是身穿红裙、背着白色羽翅装饰的一群女孩,她们手挎篮子,发放糖果,大声介绍自己是试管宝宝。关于试管的宣传画册上也往往是专家、妈妈和婴儿或洋溢着幸福的一家三口,遮蔽了女性做试管需要面对的复杂流程和身体苦痛。
孩子,对于做试管的女性来说,是“缺席的在场”。在日常闲聊中,我经常听到女性们谈论对未来孩子的畅想,希望他/她是什么样子,遗传谁的基因,长大了如何教育,期待他/她成为怎样的人。令我感到惊讶的是,她们中的很多人都希望自己的孩子以后可以“当医生”。或许是在与医生的接触中,她们感受到了医生的职业精神、社会地位或者是权威。
在我认识的旅馆老板中,有几位也曾走过试管之路,并在试管成功后,带着孩子一起开旅馆。孩子给他们的旅馆增加了很多人气,这些正在成长的试管宝宝给了女性想象未来孩子的模板。安姐现在是旅馆老板,曾经也是做试管的女性,她在9次试管移植之后,生下女儿。女儿是个游泳小将,12岁就已经入选了国家队。还在试管之路上的女性,看着这位“超级宝贝”,总是带着渴慕的眼神。
在医院试管里冻存的胚胎已经被做试管的女性叫作“我的宝宝”。在移植后,她们就开始望向自己的肚子,与“宝宝”对话。在移植的病房里,春姐就对胚胎说“宝宝,妈妈来接你回家了”,回到家庭旅馆后,她也会双手合十,在嘴里念叨“宝宝,求求你快点扎根吧”,祈祷胚胎顺利着床。丹丹因此给春姐起了个外号叫“扎根姐”。
对春姐来说,孩子是“指路明灯”,是她“生活的意义”,是情感归属。对女性们来说,“孩子”的意义有很多种,可以是爱情的结晶,可以是养老保险,可以是血脉或DNA的传承,可以是婚姻的保障,可以是女性身份完整的象征。在访谈的时候,春姐对孩子的期盼最令我动容,她说和老公结婚久了,两个人生活越来越没意思,下班回家也是各自玩手机,交流很少。她期待孩子的到来可以为这个家庭增添生机与活力,让她与老公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密。
孩子承载的意义和期待太多,所以春姐才会说:“只要我的身体还能取出一颗卵来,我就要把生孩子——这项女人毕生的事业——进行到底。”
结语
在几位重要他者的包围之下,做试管的姐妹们也在积极发挥自身的能动性。本应给予支持的家人,成为远方的他者,但家庭旅馆里的“好孕联盟”和姐妹情谊填补了这一层情感支持的空白。就近的医护人员虽然展演着冰冷的专业性,但女性通过积极的态度,换取更好的就医体验。因为她们知道,医生和自己的目标是一致的——“好孕”,她们和医生一起努力做这件事。想象中的孩子也是女性力量的一种体现,在生殖焦虑之外,她们也发挥出乐观积极的想象力,对远方充满期待,也成为试管之路上的一种风景。
在与这些女性的朝夕相处中,我看到的是她们在试管之路上被激发出的斗志、事无巨细的努力、互助互爱的姐妹情谊、求知的热情、对未来孩子的想象和期待——她们发挥出的极大的能动性,已然成为她们积极生活的体现。
这些年的田野经历也让我意识到,只有从田野对象的真实生命境况出发,才能共情理解,了解她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从而给予她们更强大的支持。每个阶层的女性有不同的处境与解决问题的能力,而我在做试管的姐妹身上看到的,是她们如何最大化利用自身资源,发展出多重策略,与在试管路途中结识的同伴一起,在小小的旅馆里努力追逐梦想,等待一场生育的降临。
白浪 制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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