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日本“长效设计”教父长冈贤明：一件旧物可以用多少年

不创造新产品，却开出了全日本最有影响力的旧货店。这样“奇特”的事情，日本设计师、京都造型艺术大学教授长冈贤明做到了，他的“长效设计”理念（Long-life design）——重新发掘旧物品的存在价值和利用空间，不仅让旧物焕发新生，这一理念也影响了一大批人。

近日，长冈贤明携新书《d设计之旅：京都》来到上海，与读者分享他的设计之道，并接受了澎湃新闻记者的专访。

《d设计之旅》是长冈贤明决意为日本的47个都道府县出的47本旅行书，结合了日本设计与文化精髓，宣扬一种全新的旅行概念，以此吸引更多的消费者来到设计品的原产地，培养他们亲自感受并尊重物品的态度，唤起人们对于生活美好品质的追求。

在技术飞速发展、物品迭代加速的当代，长冈贤明的做法似乎有些背道而驰。

“作为设计师，设计过很多物品，慢慢开始思考设计的健全性，所以开始在二手商店收集中意的物品。”长冈贤明介绍，日本进入老龄化社会后，不少乡村小学因招收不到学生而关停，学校中的物品被当成了垃圾，看到这种状况，长冈贤明思索能否不再设计生产新的东西，“日本有很多二手回收商店，人们也因此习惯不断扔掉东西，可我在二手商店中找到了很多有特色、有设计感的物品。比如一把1964年的沙发，到现在还很精神地‘活着’，变陈旧了也依然有韵味。”

长冈贤明还曾以本田汽车的一个废弃坐垫为原型，用简单的金属支架进行组装，重新制造出了一把舒适耐用又极具现代设计感的椅子，这一设计出乎意料在日本大获好评。他开始想，如果有这样一家商店该有多好，出售能够被大家长久使用下去的商品，“只追求便宜的时尚杂货小店是无价值的，我要做一家能够传递‘永续想法’的商店。”

2000年长冈贤明创办D&DEPARTMENT PROJECT，以长效设计的审美理念创立了二手设计品臻选店D&DEPARTMENT。

长冈贤明对长效设计的定义有十点：1.通过修理可以持续使用；2.含有生产者爱意的产品；3.有计划生产的产品；4.不依存于流行和最新的功能；5.有益于环保的产品；6.安全的产品；7.使用操作简单；8.价格合适；9.诚意出售；10.造型优美。

长冈贤明的旧货店D&DEPARTMENT中的商品包罗家具、杂货、厨房用品、文具、办公器材等诸多类别，这些制品都是被追求新鲜感的消费者以“过时”为理由抛弃的东西。“我们应该反思，人们是不是已经在消费主义中迷失了方向。”

他以设计为轴心，收集并选择那些具有普适性、高品质、经久耐用的设计品在店内出售。其中大部分是回收再生品，少量新品也是经其再三斟酌挑选出的能够长时间使用的制品。这些没有名字、没有品牌的制品实际上都包含着卓越的设计性，是能在现代生活中长久发挥效用的产品：包括“60 VISION”“RECYCLE MUJI”，将经典日本产品及日常用品，重新设计生产再现，这些都是属于D&DEPARTMENT的“本地化设计”，持续探索“长效设计”的可能性。

有意思的是，长冈贤明将D&DEPARTMENT中的各家分店都开在了交通不便的地方，“一是因为租金相对便宜，二是因为如果客人们都是因为认同畅销设计理念，而不辞辛苦前来的，他们会更了解我的想法，更珍惜这些物品。如果客人没有理解店方的想法，这只会成为单纯的买卖，”D&DEPARTMENT还设有维修部门，所有商品可以接受再次回首，这里像个独立于日本流行时尚之外的循环场。

“如果你了解了我的旧货店的理念，现在把这个商店想象、扩大成城市吧，这个城市的本土价值是什么？”长冈贤明抛出了这个问题，他开始将目光投向日本47个都道府县内独特而丰富的设计资源。

“如果你去旅行，一定希望感受这个地方的文化和精神，而不是买一堆千篇一律的旅游纪念品。如果你是在当地生活，一定希望被这个地方的水土所滋养，”2012年，长冈贤明在涩谷站前的商业中心HIKARIE 开设“d47博物馆”“d47设计旅行商店”“dd食堂”等店，介绍并出售日本47个都道府县的地域性产品。并与当地制造者们一起，以“设计”为主题编辑出版了系列旅行书《d设计之旅》，每个地区一本，从再生到新生，发掘新的本地文化价值，表达对本土的关注。

“在日本，也有这样的困惑，国家的政策促使各个乡村往大城市方向发展。但这股势头现在慢慢回潮了，大家发现了每个乡镇都有着本土的特色和美好。”在《d设计之旅：京都》中，长冈贤明和编辑团队驻地京都采风，融入京都的节奏和风格，探寻这个千年古都的日常，“可以算是一部从我的视角出发的京都风物志。”

长冈贤明娓娓道来那些打动他的地方：“在清水寺旁的河井宽次郎纪念馆，能真切理解日式美学和匠人精神的本源；自行车百年老店辻森商会，就像京都版的‘解忧杂货铺’，不懂日语也能感受到店主待人处事的温暖真诚；在匠人店‘有次’，30年前购买的厨具仍可到店维修好，并享受温馨细致的服务；在黑泽明导演所钟爱的‘石原’日式小旅馆，你可以共赏庭院中天光云影的变化。”

前往京都时，长冈贤明编辑团队一位同事交给了他一个铜制的水壶，这个水壶是同事父母在30多年前结婚时收到的礼物。用了几十年，水壶的有些地方已经出现凹陷，提手上原先的藤条也已脱落，内壁的锡开始发黑变色。同事拜托，是否能到当初购买水壶的店铺——位于京都市锦市场的“有次”，询问可否修理。

到店后，店员解开包装仔细查看后感叹道：“竟然用了这么长时间，真是太好了。喏，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要修一下。”从迅速判断出水壶的哪些部位需要修理，到对照着报价表告知修理费用，整个过程仅仅用了5分钟。带来的水壶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旧款，店员拿来一个形状差不多的新款水壶摆在一旁，保证说，旧水壶修好后，可以和这个新水壶一样漂亮。

长冈贤明认同日本美学家柳宗悦所提倡的理念“真正的创作是用当地的材料来制作的”，“多数人已经习惯丢弃使用厌倦了的物品，不过如果是在这个物品的诞生地，被当地的文化和美食吸引，从而买下一件物品，在很久之后，还能讲出属于它的故事，说出是在哪家店铺，通过怎么样的优待而入手，那么这件东西可能就不会轻易被丢弃了。消费者需要从根本上改变物的入手方式，我们创办《d设计之旅》，正是希望改变这一现状。”

“人生就是时间，经历时间是最有价值的。自己小时候用过的、奶奶给买的、300年前的……都具有不被流行所左右的价值，因为这样的物品会让人想像珍视回忆一般珍视它们。”

长冈贤明来中国多次，谈到对中国消费者的印象，他说道：“中国大城市的消费欲望很旺盛，我想可能需要再过10年，人们才会开始思考什么是真正的富足，当这个时机来临时，‘长效设计’的想法会渗透进人们的思维。来日本游玩的旅客，除了购物、寻找美食外，也可以来看看设计。”

何为“富足”，长冈贤明回答：“按照自己的节奏来生活的富足感，不被都市、流行所绑架的生活。”

“一个优良的设计应该向公众传播一种正面的社会启迪意义，应该遵循可持续发展的设计原则，秉持着‘想建立新的社会体系’的信念。”长冈贤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