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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贾府的春天

2023-02-05 19:0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立春。聊聊贾府四春。

作者

刘洋风

即使在《红楼梦》出版后的一百多年里，女孩子的名字里用春、红、香之类的字眼依然要好生寻思一番，寓意当然是好的，可是这样的字眼，若不能化俗为雅，总难免有几分乡气。故而贾雨村一听贾府四姐妹之名就颇为惊讶：

“何得贾府亦乐乎此俗套？”

事实上，诗礼簪缨之族的贾府姑娘没按旧例与兄弟们一样从玉字旁取名，说明了贾府大姑娘的独特之处。元春生在初一，和曾祖父同一日生日，“这就奇了”。元春的曾祖父正是伴随开国君主马上打天下的四王八公之荣国公贾源，正是有他才有这贾府上下这般绵延富贵的生活。可惜君子之泽，五世而竭，当家人在安享着祖先的荣耀时也在筹划着家族的未来。命理之说，古今皆同，因而元春这大年初一的生辰也就格外贵重了，这位颇有来历的嫡长孙女被寄予众望。她的名字独成一系，后面的三位妹妹自然也就紧随其后，谐音正好凑成了原应叹息。

单从名字而论，春未至方要迎春探春，春将离方要惜春怜春，因而只有元春的名字指向真正的春天，其后的三位妹妹大抵都暗含了与春天擦肩而过之意。元春也没有辜负自己的好名字，红楼开篇时她已做了宫中女史，随后荣宠一时被封为贤德妃，她给贾府带来了极致的辉煌，使这个即将淡出权贵圈子的老牌国公府焕发生机，春回大地。红楼中她正面出场的次数仅有一回，那已是君主的旷古隆恩。不过贾府年节等日子收到的来自宫中的赏赐，贾府为她省亲所建的大观园无一不昭示着元春的存在。

可惜元春的恩宠也恰如姹紫嫣红的春天，璀璨而短促。贾府的爷们大抵还在温柔富贵乡中自在度日时，这位娘娘在宫中的处境已经可以从上门打秋风的太监窥见冰山一角，没有家族在前朝鼎力相助，无子无宠的宫妃连奴才们都可以随便踩一脚。那花团锦簇的繁华胜景到头来不过是一场易散的春梦。

与元春相比，二姑娘迎春的存在感在贾府中是极其薄弱的，性格懦弱，才华平庸，与姐妹交往时有趣的互动也甚少，就是情绪也大都淡淡的。若以季节来论，贾府四春正对应着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元春对应春天，探春对应秋天，惜春对应冬天，都能在《红楼梦》中找到曹公留下的线索，唯独将迎春与夏天对应大概是笔者自身犯了四季对应强迫症。迎春在大观园中所居之地是紫菱洲，以夏日湖畔一池红莲见长，迎春身边的司琪也能算得上夏日烈火，唯独迎春个性恰与夏日背道而驰。

公平说来迎春并不失大家小姐的气度，她心胸宽厚，诸如猜谜不中、仆人疏忽等些许小事并不介意；便是吟诗作赋的才情，在那个以女红贞静为主的时代有没有都不是什么紧要事；若论缺陷，迎春最缺乏的大约是当家理事的能力与决心。她的紫菱洲内奴婢们偷盗、赌博、酗酒、欺负客居姑娘，可谓问题丛生。

迎春成长过程中爱的缺失带来的一系列心理问题和性格缺陷,其根本原因恰恰是因为荣国府内长幼失序，四季失时。迎春虽为庶女，却也是长房独女，她的困境与不足，正是荣国府长房的问题。《红楼梦》中荣国府内部秩序明显错位，第二代荣国公贾代善故去后长子贾赦袭了爵位，却偏居花园一隅；贾政被恩赐了主事之衔，后升至员外郎，住在荣国府的正室；贾赦之长子贾琏“在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袭爵的贾赦本该是荣国府的下一代家长，但他和儿女在贾府都被边缘化，这才是迎春悲剧的根由。

这种情形研究者曾有不少推测：贾母偏心幼子论；贾赦系收养论；贾赦站队错误论；贾赦无才无德论等都各有其支持者，也各有其合理性。无论如何，这种不正常的家庭秩序无疑使得贾府内暗潮涌动，鸳鸯事件、熙凤婆媳关系等不一而足，在这一团乱麻中，迎春意识到了“有功无运也难逢”，习惯了苟且度日不问是非。说到底，她的冷漠低欲望只怕不是因为天性怠惰,而是环境让她无勇气无希望而已。在这“因何镇日乱纷纷，只为阴阳数不同”的贾府里，迎春的悲剧一生也不过是一朵小小的浪花。

三姑娘探春是贾府的玫瑰花，天性聪敏的她既继承了生母赵姨娘泼辣的生命力和上进心,又传承着贾府诗书仕宦人家的教养与气度。庶女之路本就艰难，偏偏赵姨娘并非安分守己之人，明面上给贾政进宝玉的谗言，为些蝇头小利与丫鬟婆子厮打；暗地里收买马道婆谋害宝玉与熙凤。胞弟贾环更是形容猥琐，“上不得高台盘”，对兄姐的嫉妒不忿之心压抑不住。

有着这样的生母胞弟，探春却能赢得贾府上下众人的叫好，这其中的奥秘绝非有些人批评的那样通过贬低生母胞弟一味讨好王夫人而实现的。她是荣国府的姑娘，是“咱家的正人”，行事在礼法的范围内却又不刻板：鸳鸯抗婚之后贾母迁怒王夫人，探春这个娇客立刻出言缓颊，使贾母与王夫人婆媳重归于好；迎春的奶妈奴大欺主，探春出手相助，既是姐妹情谊，更是存亡齿寒：

“先把二姐姐制服，然后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

她赠送给岫烟的碧玉佩，不是私人交情，而是贾府姑娘的地主之谊。大观园查抄时，惟有她护住了身边的丫鬟：

“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

究其原因，探春大约是宁荣两国府中玉字辈中少有的能看清自己身份以及相应的权利与义务之人，她是守礼之人。礼，说到底是封建社会的尊卑秩序，这种秩序固然是压迫者的工具，但也一样能庇护弱者。她对生母和贾环的疏离，很大程度上只是对他们越礼行为的反击。在探春看来，赵姨娘作为有儿有女的妾，也是有身份的半个主子，是长辈，犯不着自降身份与丫头们大呼小喝，犯不着汲汲于眼前的蝇头小利。只有大家都守礼，赵姨娘才能护住自己的身份和儿女。

只可惜家奴出生的赵姨娘委实不懂得女儿的一片苦心，眼红探春给宝玉亲手做的鞋子，为了一点蔷薇粉和怡红院的丫头们打成一团。探春经常拿周姨娘作为榜样来教育赵姨娘，却总是无功而返。原因何在？因为周姨娘虽然安守本分，从不行差踏错，是守礼的姨娘，可她无儿无女也无宠，是个失败的姨娘。

赵姨娘虽不懂得女儿的道理与智慧，但她的人生经验告诉她在贾府守礼大部分是行不通的。判词说探春“生于末世”并不仅仅是大厦倾覆，而是在此之前贾府就已经礼崩乐坏的末日气象。对于贾府的当权者来说，礼是一个不甚用心的遮羞布。探春固然才自精明志自高，看到了种种弊端，最终也只能远嫁他乡道一声：

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探春的秋爽斋只能“春荣秋谢花折磨”，而非春华秋实子满枝。

惜春虽住着暖香坞，不过曹公惯用反笔，似暖实冷，大多数人对其的印象是尤氏那句“可知你是个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惜春之冷如她自己所言出于自保：

“不做狠心人，难得自了汉。”

什么样的生存危机使得这位姑娘需要舍弃贴身丫鬟自保？当然是因为惜春是贾珍的胞妹，是东府的嫡出小姐。东府的劣行是由曹公点点滴滴逐渐全面揭开的，起先不过是醉后焦大的胡话“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学堂里贾蔷、贾蓉、贾珍背后的闲言是非，及至贾敬一死，曹公撕下突然贾珍父子的遮羞布，正面描写贾珍父子如何突破人伦底线父子聚麀以及种种荒淫不堪的行为。东府脏臭已经人所共知。湘莲得知尤三是在东府住过的，是贾珍的小姨子，马上道：

“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王八。”

惜春要借赶走入画切断与东府的联系时，尤氏“心里有病”明知情由。不过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待得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时，独卧清灯古佛旁已是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