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羲之小传|品题人物:右军清鉴贵要
魏晋人物品题的风气,是当时人格审美的核心内容。这种风气源于汉末的评论人物,比如评论人物的道德、学问、才能等等。到了魏晋,品题人物从实用的层面上升到美学的境界,着眼于人物的容止的漂亮、行为的放达、潇洒的风度、神情的卓杰,由具体变为抽象。
品题人物并非易事,人性的奥秘属于难言之域,只有鉴赏力非凡者,才能由形窥神,揭示人物的情韵风度。王羲之具有高明的鉴赏人物的能力,殷浩称他有“清鉴贵要”。“清鉴”,义同“清识”,指清明的鉴别力,由今日的平平,预见未来的不凡,从眼前的具象,看到无形之域。另外,品题他人的同时,必然会表现出鉴赏者的识见、性情、好恶及人格力量。
羲之品题当世人物,多数发生在作会稽内史时期。阮裕隐居东山,与羲之、谢安居处相近。有人问羲之:阮裕此人如何?羲之说:“此公近不惊宠辱,虽古之沉冥,何以过此?”(见《世说·栖逸》六)以为阮裕平淡对待眼前的荣宠与耻辱,虽是古代的隐士,也没法胜过他。羲之评论阮裕,符合事实。阮裕坚持隐居不做官,御史中丞周闵上奏阮裕及谢安,违抗诏书多年,两人都有罪,应禁锢终身,不得为官。因之羲之推许阮裕胜过古代隐士。
又有一次,羲之、谢安同去拜访阮裕。到了主人门口,羲之对谢安说:“我俩应当共同推许主人。”谢安却说:“推许他人是一件难事。”意思是很难随便说人家好话。谢所以不肯轻率推许阮裕,大概觉得自己的隐居东山志向,胜过了阮裕。而羲之身在仕途,觉得阮裕隐居不容易,我俩应该说他好话。
王羲之行书《快雪时晴帖》
《世说·赏誉》八八记羲之评论谢万石(万)、支道林、祖约、刘惔四人。他称谢万石“在林泽中为自遒上”。当时,谢万还隐居在东山林泽中,精神风貌俊迈向上。谢万出山后,作豫州刺史,受任北伐,“矜豪傲物,尝以啸咏自高”(《晋书·谢万传》)。以上八个字,就是羲之评万石“自遒”的意思。隐居东山可以“自遒”,做了北伐的主帅,对人傲慢,以啸咏表示豪气,哪有不败之理?
右军叹支道林“器朗神儁”。回想羲之初作会稽内史,小看林公,如今赞叹林公“器朗神儁”,评价不可同日而语了。器为器局,指人物的整体格局。朗,明亮、清明,是魏晋评论人物的一个好词。神儁,指精神卓杰不凡。魏晋评论人物最欣赏神情气韵。神儁是极高的评价。要知道支道林十分难看,形貌吓人。阮裕见林公,说:“欲闻其言,恶见其面”,想听林公的美妙清谈,讨厌看到他的骇人的面容。王徽之、谢万、林公曾在一起,王、谢戏谑林公“鬚发不齐”。如此丑陋之人,羲之忽略其形,尝其神儁,鉴裁可谓高明。
“道祖士少‘风领毛骨,恐没世不复见如此人’”。祖约,字士少,追随苏峻造反,后投北方石勒。咸和五年(330),为石勒所杀。祖约是东晋的叛臣,为何羲之赞许世上再也不会见到士少这样的人了?
其实,祖约年轻时名声不错,叛晋是后来的事。东晋初年,王导曾与祖约彻夜清谈,羲之可能在王导处见过祖约。品题祖约,也应该在羲之的早年。“风领”,指风度与领悟力。毛骨,指骨相,以骨相论人,是汉末以来鉴裁人物的方法之一。由观察人物的骨相,能判断其富贵或贫贱,长寿或短寿之类。看来,羲之熟悉以骨相论人的方法。
“道刘真长‘标云柯而不扶疏’。”刘真长,刘惔,字真长,一代名士之首。扶疏是枝叶繁茂的样子。高枝出云却不扶疏,形容真长清高而简约的神情风度。时人品目刘惔,或称“简秀”,或曰“简令”。羲之以高枝出云而不扶疏喻真长,与时人的评论意思相同。
羲之品目谢万等四人,应当不是一时所评,后人把这些评论编辑在一起。羲之品题人物,很典型地体现了魏晋论人略形重神的风气,可见羲之的审美水准很高。
羲之还评论过同时代不少名士。例如评长史王濛的清谈特点。支道林曾对羲之说:“王长史清谈作数百言,都是德音,遗憾他辩论时不把对手逼到词穷的地步。”羲之则说:“长史本来就不想苦人。”(见《世说·赏誉》九二)林公和羲之,其实在谈论王濛的清谈风格。林公以为王濛清谈,义理得中,合乎中道。王濛自称“韶音令辞”是他的清谈长处。林公说王濛清谈,都是德音,也就是王濛自称“韶音令辞”。但林公又遗憾王濛辩论时不把人逼得词穷力竭。魏晋清谈的过程,是辩论双方的理论较量,结果必然会分出胜负。辩论对手之间,无不尽其思辨能力,词锋锐利,逼得对方词穷力竭,拱手认输,这是常见的现象。但羲之认为,长史清谈本来就不想把人逼到绝境。林公、羲之对王濛清谈风格不同的评价,体现出两人如何看待清谈辩论的差异,以及两人个性的不同。羲之待人平和厚道,故推重王濛的清谈不想苦人。
羲之也评论过谢安。羲之对刘惔说:“应当共同推许安石(谢安)。”刘惔却说:“若安石东山隐居之志坚确不变,才应当与天下人共推之。”(见《世说·赏誉》七七)这个故事发生的时间,应该在永和四年(348)之前,羲之在京都作护军将军。谢安这时还在会稽东山隐居。当时刘惔不愿意推许谢安,因为他不相信安石会始终隐居东山。果然,十余年后的升平三年(359),谢安弟谢万北伐失败,废为庶人。为了谢氏家族的根本利益,谢安终于出山,做桓温的司马。看来,同样评论谢安,刘惔的眼光胜过羲之。羲之是长者,总是仁慈宽厚,论人一般说好话多。
再举一个例子。羲之与刘惔评论郗鉴家里的伧奴——来自北方的佣工。伧奴能识读诗赋文章,做每一件事都上心。羲之在刘惔面前称赞伧奴。刘问:“何如方回?”方回是郗愔子,羲之妻弟。羲之不解刘惔的话,说:“止不过小人有志向罢了,何得拿伧奴比方回?”刘惔答:“若不如方回,本来就是平常的奴才而已。”(见《世说·品藻》二九)羲之、刘惔评论郗家伧奴,鲜明地体现出两人的性格。羲之不过是称赞伧奴不错,而刘惔则把家奴与主人相比。更甚者,又说若伧奴不如方回,就是平常奴才。言外之意说,方回也不过比伧奴强一点而已。何其刻薄乃尔!羲之责问刘惔,为何把伧奴与方回相比?由此可见羲之论人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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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斌,系华东师范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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