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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岁的奶奶和她始终放不下的那些事|镜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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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段文昕
编辑 | 吴筱慧
编者按:
在重启的时间节点和全面复苏的生活秩序中,全新的一年幡然铺展于我们眼前。崭新的岁月里,我们将与无数全新的惊奇相遇,也期待能与那些怀恋已久的往日烟火重逢。镜相栏目此前发起「疫中重逢」主题征稿,试图记录这个春节里的日常观察、沿途见闻或人物故事,在新的开端之下,讲述这个不普通的新年。
下文是本专题下的第七篇作品,作者春节回到江西老家探望癌症晚期的奶奶,一大家人聚在一起为奶奶准备了隆重的生日宴,作者从自身视角切入,书写过年团聚背景下的疾病、生命和家庭关系。
奶奶生病以后,父亲要求我们每年都要回家乡。
往日,我们会从广州出发,车程近六小时。高速朝北,一路开过韶关、湖南,直至车窗爬满雾气,四周是裸露的山头,便到了江西。我们会由一家三口,变成大家族里的三个人,像一滴水汇入江水中。
今年因为工作,我独自从上海出发。坐在高铁上,一个小孩正牵着父亲的手,看向列车的电子屏,那里标有我们共同的目的地。小孩念道:“江西,好美的名字”。我听完一愣,大概是因为亲近,从未觉得这名字美过。
列车开动,身旁报平安的电话四起,“上车啦”,“晚头九点多到”,“我私个打车回来。”江西多山,大大小小的县区近百个,各地的声调平仄各有不同,我只能认出邻座的语调属于母亲家乡,前排的口音和父亲老家相似。所谓乡音,我早不会讲了。
再坐上父亲的车,就离家乡不远了。我试着与父亲交流,说几句诙谐、调侃或是期待的话,他很少回答,眼眉下垂,显出连日的疲倦。大概是为了照顾奶奶,父亲数不清有几个晚上睡不着。奶奶病重,半夜会起床四次,他也跟着。白天陪奶奶打针,散步,夜里替她掖被,加衣,又在清晨梳开她打结的短发。
至于我毕业后即将展开的新生活,他无暇顾及。我安慰自己:他关心自己的母亲,我关心自己的父亲,谁都没有错。感情不就是一条从个人出发的河,缠绕蜿蜒,总会有交汇之处。
知道要看奶奶,车行至一半,我便开始紧张,手心冰凉。二十四年来,我对她不甚了解,更算不上亲近。只知道疾病将一位机敏的商人,变成软弱的老人。她倔强,爱财,心情好时爱在被窝里看抖音,不顺心时会半夜三点把女儿叫到家中数落,误以为女儿拿走了她的存折,叫父亲隔日去把所有的银行流水打印出来。“糊涂了。”父亲这样说奶奶,仿佛是个不好的前兆,迁就她是大家唯一能做的事。
我印象中的奶奶,下巴短而圆润,双颊饱满,黑发怎样也不会变白。我没有哪里长得像她,唯独姑妈记得我俩性格都倔,偶尔会吵架。
一进门,奶奶看着我便开始流泪,哭声细微,大概是从心里艰难发出来的响声。我试着握住她伸来的左手,皮肤紧皱,布满黑斑。从她低哑的声音和费力的手势中,我听出她在回忆我小时候的模样。三岁以前,我留在江西和爷爷奶奶同住,据奶奶说,她照顾我不易,很费心神。每逢春节,不太识字的她领着小小的我,拎着若干包裹,跨越两个省的火车站送我至父母身边。
“以前只有那么大。”她将手比在腰间,“现在长这么高了。”
“你读书好。”她为我竖起大拇指,再问我现在是否毕业,一切都好吗。“好就好。”她听到我的回复,将双手合十,放在胸前拜了拜。奶奶是从何时开始信佛的呢?后来我问堂妹,她说大概在几年前,奶奶独居房子的神龛上摆满了香烛贡品。
我记得去年春节,奶奶仍然健朗。和亲戚围坐着打麻将时,她负责算钱和输赢,笑声亮得可以听见。这回探望完奶奶,我与父母都沉默许久。“奶奶老了很多。”我对父亲说,父亲摇摇头,说他也是。
父亲走在前,与我隔几步,这距离中藏有他对家庭和生死的思索,中年的成就和失意。我开始意识到,皱纹和斑点是一种继承品,从奶奶身上,日渐爬上他的脸,也终有一日成为我的印记。
今年八月,奶奶在南昌医院检查,确诊为癌症晚期。医生说,奶奶的生命还剩六到八个月。
那是夏夜,我刚从教室出来,便接到父亲电话。我问他,拿到检验单那刻是什么感受。“没什么,”父亲停了一会,接着说道,“就是觉得妈辛苦了一辈子,到老了也没法享福。”
我一边听,抬头看向幽蓝的天空,光华楼在眼前,树叶被秋风打乱。我试着安慰他,但因为什么也没做,话中只有惭愧。
十一月,因为市里封控,奶奶无法到南昌复检。十二月,叔叔将奶奶接到家里住,不久叔叔全家感染新冠,为了保护奶奶,他们拿着酒精喷自己走过的每一段路。担心奶奶心理承受不住,大家始终并未将真实病情告诉她,她以为自己的虚弱、疼痛都来源于新冠后遗症。
她期待自己会好,却始终没有好。后来,姑妈买了一个吸氧机,小型的黑色长方机器,插着两根胶管,它成为奶奶最稳固的依靠。
“吸氧没什么。”母亲这样劝我,“我怀孕的时候,医生也要我吸氧。”我听母亲提过那次夭折的孕程,奶奶以为母亲怀的是女孩,对医生有诸多干预,最后胎儿窒息,生出来才发现是男生。
据堂妹说,父亲返乡前夜,奶奶病情突然恶化,呼吸困难,“连吸氧都吸不上”。一旁的姑妈从焦急转为绝望,最后抱着堂妹痛哭。好在奶奶始终维持着虚弱的气息,大家也都不曾放弃。第二日父亲到家,带她去医院打针,奶奶身体眼见着好了起来。
堂妹看似贪玩,实则常陪伴在奶奶身边,她将这些陌生的故事告诉我时,正紧挽我的手,两件羽绒服彼此摩擦。记忆中,堂妹从未与我如此亲密。因为奶奶,我们开始分享彼此的生活,她说自己在小红书查过,肺癌的人临走前,很想吃冰的,幸好奶奶没有提过。我听说人死前,会跑马灯似地回忆自己的过去。“她说梦到有人来接她,这算吗?”堂妹问我,我只能回答不知道。
尽管我与堂妹共同经历了爷爷的逝去,但那时年幼,死亡只是大人莫名的眼泪。长大后,我们捕捉的每条流言、翻看的社交媒体、每部电影和书籍,原来都在为死亡作证。
除夕夜,长辈忘记关怀小孩子的考试成绩,奖状几张;也没有催婚,说服女孩去考公务员。大家都因为奶奶的虚弱而变得安静,安静中偶尔夹杂着抱怨。他们抱怨奶奶固执,脾气大,再怎么照顾都无法令她如意。他们聚成一团,声音逐渐变大,像是烧了起来,我同堂弟、奶奶坐在一旁烤火。
忽然,十三岁的堂弟对长辈们大喊:“你们都是傻子,不要再讲了。”又侧过身对奶奶说:“他们是傻子,不要听他们讲,对吧?”
“嗯,嗯。”奶奶笑着点头,其实她已不太能听见。
叔叔给奶奶念杂志
睡前,叔叔贴在奶奶耳边,给她念一本过期的杂志,上面写着小满节气,大雨降至,仍要穿衣保暖。叔叔一个一个字地解释,听起来宛如给新生儿讲解她不曾了解的世界。
今年是暖冬,午后的冬风和缓。我们与叔叔一家,同奶奶在老房子过年。庭院内日光和煦,轻抚着爷爷栽种的柚子树。爷爷走后,叔叔将老宅翻新,为加盖房间,将柚子树一条枝干砍去,树便不结果了,我再没能吃到苦涩冰凉的柚子。但房子变新了,生活好得显而易见,瓷砖贴片洁净,蓝色玻璃窗剔透。
“陪奶奶去晒晒太阳吧。”父亲对我们说。我正犹豫,堂妹已先将椅子搬至院子里,将奶奶搀扶起来,一步步挪到椅子上,再替她整理领子。我从屋内往外看,奶奶与孙女之和睦,如同阳光的黄色剪影,被门廊框成一幅画。那一刻我意识到,奶奶已经是无法独自行走的人。
我总以为,这次春节重逢,我会尽可能与奶奶多说亲切的几句,消磨以往的冷淡与误解。或许我会更有耐心,听她讲从前的故事。遗憾的是,我始终没能变成她心中满怀爱意的孙女,而她要强,亦不需要我的怜悯。为此,我只感到难解。
我只知道奶奶出生在1942年,是下乡知青,与当教师的爷爷结婚后,两人常闹不和。她极会做生意,从卖杂货到经营服装,还在街上置办了商铺,成为镇上最早的万元户。但奶奶性格执拗,和许多亲戚都断绝往来。
姑妈告诉我,年初三要给奶奶过生日,让我和堂弟妹们去准备蛋糕和鲜花。奶奶的身份证信息是错误的,具体是哪一天生日,并没有人知道。
“蛋糕上加个麻将吧。”姑妈开玩笑地说,“或者加几张钱,反正老妈最喜欢钱。”我和堂妹问过镇上几家蛋糕店,都无法做适合老人吃的无糖蛋糕,蛋糕上没能加麻将,只放了两个寿桃,将红色奶油替换成水果。
初三那日,全家人几乎都聚在厨房,准备奶奶晚上的生日宴。奶奶爱吃的血鸭、牛肚和鸡汤、腊猪蹄、腊肉等特产。十三道菜与一瓶酒,在餐桌上摆出团圆与热闹的滋味。叔叔备了不少烟花,奶奶抱着大簇的康乃馨,在相机镜头前努力微笑,花上星光闪闪。
烟火
快要吃饭时我才知道,因为人多,我没法坐上餐桌,只有十三岁的堂弟兴致勃勃地坐在一角。而姑姑和婶婶不得不将菜分一半出来,端到房间的小桌来。
“你为什么坐在餐桌?”我问堂弟。
“因为我是男的。”他笑嘻嘻的,显得童真且得意。
我看着那张乌木餐桌,唯有奶奶一位女性坐在中央,显得神圣。围坐在一旁的男人们喝出醉意,各自的碗边堆满骨头残渣。我极少见到父亲喝酒或抽烟,此刻他的脸也红了,指间夹着将要燃尽的烟屁股。众人身后,立着爷爷的黑白遗像,香烟比蜡烛的白雾更重。
奶奶的生日宴
今年烟花格外响,草地、河岸和乡间小道上,人们只要抬起头就能看见四散的星点。叔叔买的烟花烧得绚烂,升上天空时震动。声音像脉搏,映在玻璃上呈现出一种很美的钴蓝色。大家围坐在火盆旁,干枯的柴火越烧越旺,焰火冲天,那一瞬间我真切地祝愿奶奶能好起来。
春节的火盆
爷爷走后,我们再没拍过全家福,今年堂妹拿来相机,家人越来越多,都站在一起,偏偏拍不好。小孩不愿蹲下,大人等得不耐烦,好容易站稳了,拿相机的人不擅长拍照,最后留下几张模糊的底片。到此,奶奶的生日就算过完了。大家知道今年春节难熬,幸好熬下去了。但愿明年春节我还能见到她,那时我已经毕业,或许刚步入工作,仍有机会成为一个称职的晚辈。
过去的一年是复杂的。我仍然与大家讨论权力和性别,试着表达与争取。我们献花,给远方的人寄去哀思。站在那张乌木餐桌旁,我被香烟呛到的感受,亦久久难以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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