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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起的盖茨比》:爵士时代的华丽挽歌
村上春树曾有言:“如果《了不起的盖茨比》算不上伟大的作品,还有其他什么作品能称得上伟大呢?”
2022年12月25日下午,群学书院联袂梅园经典共读小组,邀请南京大学的孙红卫老师和上海财经大学的杨国静老师以线上共读的方式对菲茨杰拉德的这部被读者和专业小说家们共同推崇的传世杰作展开探讨。
本文为论坛发言纪要,由叶玲玉整理。
《了不起的盖茨比》
爵士时代的华丽挽歌
文 | 叶玲玉
孙红卫:
与中国的阿Q类似,《了不起的盖茨比》一书中的主人公盖茨比是一个具有原型意义的人物,故事的原型在不同的文化里形成不同的变体——一个穷小子爱上了一个富家女,通过自己的努力,他最终能得到一个怎样的结果?这个故事原型看似放之四海而皆准,可如果我们仔细地细读一下文本,就会发现盖茨比的悲剧既是他自身性格所致,又有一定的文化性和历史性,一定意义上,盖茨比的悲剧也是美国文化的悲剧。虽然距离该书成书已过去了一百多年,但小说在今天依旧具备许多当下性的意义。盖茨比所经历的一系列遭遇中,包含着许多被我们称之为“体制性”的东西,这些不是他作为一个个体可以抵抗的。在小说中,我们可以发现许多美国文化、政治以及社会热点问题的关键词。
美国文学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曾说过,在20世纪灿若繁星的美国小说家中,菲茨杰拉德并不是最伟大的,但他所创造的盖茨比却毋庸置疑是20世纪美国小说中最了不起的一个人物。那么盖茨比的伟大在于何处呢?
引子:从两件遗物谈起
伊丽莎白·毕绍普是我很喜欢的一位20世纪的美国女诗人,她有一句诗,原文是“I believe in the oblique, the indirect approach, and I keep my feelings to myself”,意思是“我相信委曲,迂回的策略,我不与人分享我的感受”。我们也可以经由一种委屈迂回的方式进入这部小说,看看盖茨比这个人物究竟产生在怎样的文化环境、历史谱系和政治背景中,他所代表的一切、所秉持的一些特征中是否存在一些在美国文化中枝枝蔓蔓、至今依旧存在的东西。
我想分享的第一大部分内容,需要从盖茨比的两件遗物谈起。小说第九章中盖茨比去世后,他的父亲来他的家中收拾整理他的东西时,在叙事者尼克面前总共展示了两件遗物,第一件遗物是盖茨比寄给父亲的一张他新买的大房子的照片,这张照片四角已经破损,照片本身也已经脏了,老父亲把每个细节都给尼克看,观察他的表情——一张已经被看过无数次、甚至比真实的房子本身还要真实的照片。第二件遗物是看完房子之后,老父亲从口袋中拿出的一本旧书,这本书是《生仔卡西迪》,在美国历史上的确有这样一个系列的小说,还曾被改编成电影。在书的封底上,有幼年时期的盖茨比写下的一张日程表,表上详细记录了每天的日程和盖茨比对自己的要求,如每天六点起床、不要浪费时间、每天洗澡、读有益的书……这是杰米的第二件遗物。
房子是一个空间性的存在,它承载人肉身的同时也代表了一个人的身份、社会地位,老房子象征着历史与传承,新房子代表了新贵与财富。日程表是偏时间上的存在,更多承载的是精神上的自我,我们把每日的安排放在日程表上,实际是把我们的生命托付给了日程表。不知是否是菲兹杰拉德有意安排,两件遗物一件指向空间、承载肉体,一件指向时间、承载精神,成为了一组十分有趣、极具包容性的存在。这两件在小说末尾出现、看似不起眼的遗物,从局部指向了整本书所反映的很多关键问题,恰能够作为开启这本书的两把关键性钥匙。一件遗物与新教伦理和个人主义有关,这也是造成盖茨比悲剧最深层的原因,它们同时也关联着禁欲与纵欲;另一件遗物则是以此为基础,延伸到关于美国文化的一些思考,如美国东西部在小说中表现出的空间意象,当代美国文化与地理等。
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1926)剧照
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1949)剧照
第一件遗物(日程表):
新教伦理与个人主义
小说中提到,盖茨比的日程表细致入微,反映出他对个人时间的管理十分精细,为人极为自律。我们在美国历史上追溯这种自律以及盖茨比在日程表下方所记载的道德训诫的内容的源头,可以在本雅明·富兰克林那里找到源头,富兰克林在很大程度上映射了青年时期的盖茨比,他有一本很有名的书叫《Poor Richard’s Almanack》(《理查德的日历表》),里面提及了许多日常知识、箴言、农谚等,反映出他争取个人完善、对自我进行管理的决心,这其中体现了较为强烈的清教徒意识或大而化之的新教伦理的色彩。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中,马克斯·韦伯思考了资本主义及相关制度能够产生于新教而非东方思想传统的原因,十分精彩。个人奋斗、自我生长的意识,在菲兹杰拉德之前时期的一些重量级思想家、作家的作品中也有所反映,爱默生的《论自立》、梭罗的《瓦尔登湖》、惠特曼的《自我之歌》等都有自我奋斗的精神贯穿于其中。20世纪,这种精神继续通过各种变体的形式出现,比如罗伯特·普西格《禅和摩托车维修艺术》等。
小说中,就连“盖茨比”这个名字也来自主人公对于自我的柏拉图式的发明。他原名不叫盖茨比,但在小说中,杰米通过自身的努力,发明出了一个他所想要成为的“盖茨比”:先有一个如柏拉图的理念一样的自我,然后根据这个理念的自我进行自我打造、自我规训、自我管理,最后成为这样一个符合自己理想的人……这一过程中,十分典型地体现出了美式的个人主义精神。《旧制度与大革命》的作者托克维尔有本非常重要的研究美国的著作叫《论美国的民主》,这本写于19世纪的书第一次系统地对美国政治与文化制度进行了研究。在书中,托克维尔指出,个人主义与自我主义的差别在于,后者存在于任何文化领域之中,而前者是实实在在的美国的发明,它是完全属于美国的一个概念。如果说,自我主义会伤害到我们传统理解的共同体的精神,那么个人主义更加严重,它内生于美式的民主制度之中,并影响到这个制度之下所有的人。一方面,个人主义促成了美国梦的诞生,另一方面,极致地去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也容易剑走偏锋,致使人疏离群体、陷入孤独,以及精神上的空虚。美国梦的范式中,金钱往往被看做衡量是否成功的唯一标尺,因此,本书中的盖茨比在表面上是成功的。它也暗示了,个人主义中自律、“禁欲”的另一面是挥霍与“纵欲”。
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1974)剧照
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2013)剧照
禁欲与纵欲:
禁酒令与爵士时代
如果日程表所体现的是盖茨比自省的一面,而一掷千金、夜夜笙歌则是他纵欲的另一面,这也体现了当一个人把个人主义当做成长路径时,往往会遭遇一个悖论:想要获取成功,须得禁欲、克制,而一旦成功,则需要展示自己的成功与财富,从而纵欲,走向个人主义的另一端。
20世纪20年代的禁酒令与爵士时代实际上是一体两面、不可分割的关系。禁酒令催生了FBI的诞生,历史上围绕这一时期也创作出了很多的文艺作品。在这个纸醉金迷的时代,人们倡导一种超级解放的精神,人的灵魂可以从所有社会历史文化束缚中解放出来,无所依凭地任意飞翔。我们可以在本书中感受到这种情绪(爵士时代的说法就来自于菲兹杰拉德的作品):盖茨比家的晚宴上有齐全的乐队,装扮各式各样的女宾,酒水和美食提供了味觉嗅觉上的享受……在原著中,描写这一场景的片段中中出现最多的词是and,and连接起了一连串的意象,这种荷马式(列清单式、列锦式)的叙述方式制造出一种势不可挡、无法穷尽、五彩斑斓的场面感,目击者已经完全被眼前的景象惊住。
盖茨比家的晚宴上除了美味珍馐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酒水——书中清晰地交代了盖茨比之所以取得这么大的成功,他的钱恰恰来自于走私酒品。在推崇个人主义的美国,我们可以想象这种财富来历不明的人可能大有人在。1898年,美国诗人埃德温·阿林顿·罗宾逊(Edwin Arlington Robinson)已经意识到了个人主义可能带来的必然的悲剧,他写了一首诗《Richard Cory》(《理查·格里》):大家都认为理查·格里是一个十分成功的人,他每天像绅士一样衣着高雅、饮食清洁、备受爱戴……而在诗歌的末尾,在一个宁静的夏夜,理查·格里回到家中,用一把手枪自杀了。盖茨比、理查·格里或者更多类似的“成功者”,他们的内心可能存在着不为人知的阴暗面。
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一书中提到了类似观点,他区分了两种社会,一种是传统、古典时期的贵族社会,无论是宗教信仰还是血缘关系上,人与人之间总存在着关联,另一种是现代时期的民主社会,此前传统的关联断裂,每个人都像一根孤悬的线,他的历史、邻居都不再重要,人没有根而只为了自己。美国文化中的一大主题即在于此,历史学家列文塔尔有本书叫《The Past Is A Foreign Country》,书名中文可以译作《过去是一个陌生的国度》,便是围绕着美国与历史、与过去的关系而展开的——每一个理想的美国人都想发明一个自己的故事,他必须从历史、从时间中解放出来,不被一切家族、种族的遗产所污染,纯粹依靠自我完成自己的梦想。美国建国之初的重要思想家托马斯·潘与早期小说家库珀都曾表达过一种观念,即美国文化是没有被传统错误伤害的一种文化,没有被过去拖累。但列文塔尔提出了疑问:如果美国没有历史、没有根,为什么美国人、美国的思想家们还要如此着重强调这件事,为什么他们对历史和过去的态度看上去近乎于仇视?
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2013)剧照
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2013)剧照
第二件遗物:
“无根性”与历史的乡愁
也许,美国人与历史之间存在一种极为暧昧的关系。一方面,美国人认为自己是无根的,他们以此为豪、仇视历史;另一方面,他们内心深处极为渴望一种可以依靠的传统。过去是一个陌生的国度,在列文塔尔这里,时间被空间化了。就像一个老旧的房子、一个神庙的遗迹一样,在《了不起的盖茨比》这本书中,空间也承载起了传统与文化的载体的作用。盖茨比的第二件遗物,就是他寄给父亲的一张自己新房子的照片。这是一座巨大的房子,仿照某一历史时期的风格建成,小说中甚至将它与教堂相比,在介绍房子时,作者菲兹杰拉德还提到美国人总是想当农民、想回到一个农业的过去,因而非常喜欢老房子的样子。从心理层面来说,这栋房子本身就体现出了一种历史意识——似乎主人并非一个无根的、单靠个人努力积累了很多财富的“新贵”,而是具备深厚文化修养、或是高贵血统的“老贵族”。
我们不妨从美国人与房子的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歌德曾在一首诗中说,(大意为)“美国你是一个非常幸运的国度,比起我们的旧大陆,因为你没有那些破败的城堡,没有那些原始的石头,你的灵魂,你的内在的生活,没有被那些无用的记忆所搅扰。”显然,歌德在这里是一种赞颂的态度。而在盖茨比这里却相反,明明没有废弃的城堡和古旧的石头,他却偏偏要建出这些来体现自己的历史,或者说,去伪造一段历史。菲兹杰拉德时期再往前推七十年左右,19世纪中叶,小说家霍桑创作了《七个尖角阁的房子》,这部小说最主要的一个意象就是书名所说的那所老房子,霍桑在文中有段话是这样说的:我们的公共建筑,不管是我们的首都、国会、法院、市政厅,还是我们的教堂,都不应该用石头、砖头这些长期存在的材料建设,建筑材料最好保证它们每二十年左右就可以坍塌成废墟,这样便可以提醒人们不断自省、检查、改革。显然,这些房子在文中也指代着法律、市政、宗教等文化政治以及相关的机构。这是另一种与“盖茨比”们不同的态度。
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一书中,阶层意识贯穿于全篇。作者着意描写了当时的纽约市东卵区与西卵区的阶层对立关系:东边是传统的旧贵族们生活的地方,西卵区则是新晋富人们生活的区域。为了跻身真正的贵族行列,被旧贵族们所接受,新贵们往往会在一些品味、美学层面的行为上进行提升,比如,盖茨比的大房子内,私人图书馆富丽堂皇、藏书极为丰富,一个非常有趣的细节是,有一个客人发现图书馆里所有的藏书居然都是真书,而不是用硬纸壳伪装的假书。许多读者看到这里也许会莞尔一笑,在中国的一些力图展现自己文化品位的场所甚至包括寺庙,都有用假纸盒装点门面、滥竽充数的情况。我们从而可以看到,盖茨比在表达自己品味的时候极为真诚,这一点非常难得。
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1974)剧照
东部与西部:
空间意向与美国的文化地理
作者在文末写道,“这个故事到头来是一个西部的故事”。小说里,盖茨比的老家就在美国西部地区,我们可以想象,时至今日也许还有很多像盖茨比这样的青年离开老家,去美国东海岸寻找财富、实现价值。东部对西部似乎永远抱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如果东部如尼克所言“存在畸形之处”,如果东部文化体现了个人主义与分裂感、孤独感不安定感,那么也许西部的文化传统就是一剂解药。时至今日,美国的西部依旧被寄予了许多浪漫的想法,牧场、牛仔等意象长盛不衰,它们代表了美国人心中对乡土生活的一份美好憧憬。小说的最后,尼克在圣诞节前夕回到西部的老家去过节:在自己家乡的那座城市,人们的住宅世世代代被称作某姓的公馆。西部在这里代表着一种稳定感、秩序感和传统感。
关于东部和西部的对比一直存在,在今天,我们依旧能在当代美国社会流行文化中找到案例,如近年来美国非常热门的电视剧《黄石》《1923》等。除此之外,我还想推荐《Hillbilly Elegy》(《乡巴佬的挽歌》)这本书。阅读这本书的过程中,我常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青少年甚至童年时期的盖茨比(虽然与这本书中的主人公相比,两人结局天差地别)。在书中,作者有句话让人感慨非常:即使像我这样的人在世人看来已经十分成功,但我的心中依旧背负着贫困的包袱。这是出身中西部地区的人真实的心理,了解这部分人所思所想,对于我们理解何为美国梦至关重要。
在小说中,盖茨比最后以悲剧的形式结尾。在我看来,这是由价值观、文化观上处处能够感受到的无法调合的矛盾所致,盖茨比本人的悲剧基调几乎是宿命式的、命定的。尤为让人感慨的一幕是,盖茨比死后,大宅人去楼空,白色的大理石台阶上只有一个男孩子用砖头涂的脏字,随后被尼克擦掉,他的鞋在石头上刮得沙沙作响。有印象的读者会联想到在小说的前半部分,作者也曾经对空无一人的大理石阶梯有所描写。这个场景让我想到了汉武帝的落叶哀蝉曲,此诗曾被菲茨杰拉德的同代人庞德翻译作英文,发表在《华夏集》中,主要意象即是李夫人去世之后,汉武帝在白玉栏杆的台阶上看到一片落叶,哀愁顿生。这片落叶,与盖茨比家大理石台阶上的脏字,形成了某种有趣的呼应。盖茨比是否与庞德有过相应的交流,可能是件待考据的、很有趣的事。
部分英文版本
部分中文译本(巫宁坤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杨国静:
孙老师的解读十分精彩。对于细读文本的读者来说,杰米的两件遗物在小说中可谓是点睛之笔,在孙老师的分享中,我们通过这两件物件,从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上对美国文学进行了了解,其实不仅是文学,美国的历史与思想史,乃至于整个民族精神(我们姑且把它当作是一个民族),在这一切之中有两个非常重要的思想支柱的存在,其一是清教主义,其二是超验主义,这两种思想始终是相互交织的关系,而禁欲主义、纵欲以及由此更为具象的禁酒令、东西部空间上的对比,都是这种关系的体现。在听的过程中,我有一点感触比较深,在美国文学作品中,20世纪五六十年代之前的文学作品更加原生、弥散性更强,能够提供更多阅读的可能性,其后的创作则带有过多的理论意识,带来的惊喜少一些,理性更多一些。因此,对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以前的美国文学,我非常提倡采取速度的方式进行,要尽可能地排除理论上的预设,多开“脑洞”。
此外,我也想提出一个问题。孙老师之前提到,小说的结尾部分尼克回到了西部,作为整个故事的叙述者,在本书中,尼克也面临着个人成长的问题,一个初衷是赚快钱、做债券生意的年轻人,最后回到了象征故乡的西部,而如果个人主义和美国梦真的普遍适用,那么西部不可能是这些人的“家”。所以,我们该如何理解和调和这样的矛盾呢?
孙红卫:
谢谢杨老师。小说中,西部象征着一种文化乡愁,倘若细细思考,确实会得出许多悖论性的东西。在美国历史上,西部饱含着血和泪,无数的印第安人被屠杀,家园被掠夺,而关于西部的想象之所以能够产生,就是因为西部过于重要了。从西进运动就能看出,美国有极为强烈的边疆意识,此外,美国人还信奉例外主义,这一观点也被托克维尔所沿袭,认为美国得到的一切资源都是“天赐的礼物”(罗伯特·弗罗斯特在肯尼迪总统就职仪式上诵读的诗名)。《天赐的礼物》一诗中,有这样一句,“此前的人占据这片土地,但是不占有这片土地,只有我们美国人占据这片土地,并且占有这片土地”,这在我看来极其倨傲。我认为,这种对于西部十分浪漫、近于扭曲的想象,可能是美国文化中乡愁的一部分,是一种虚构的想象。因此,作为一个想挣钱的年轻人,尼克想要回归象征着文化传统的西部,最终结局究竟如何可能也需要另说,也许作者为他安排的只是一个比较浪漫化的结局。这是我个人的理解。
书友提问环节
您好,我是一位在英国听讲座的留学生,在我们周围,也时常会听到英国人讨论English dream,我想请问,English dream与American dream之间的区别是由意识形态造成的吗?
孙红卫:中国梦、英国梦、美国梦的差异可以理解为意识形态的差异,也是文化上的差异。中国梦是集体的、社会的梦。英国梦是一个相对陌生的概念,也许也与移民经验有关,近年来尤其脱欧之后英国的国际影响在逐年下降,其国民的岛国意识或者说本土意识逐日增强,但英国文化依然还保有着昔日的一种包容性。无论是盖茨比还是嘉莉妹妹,美国梦始终是一个人成长、去更好的地方获得更多的资源、赢得更好的生活的梦。
杨国静:我想简单补充一点。在讨论这个问题时,读者需要告诉自己:每个国家的“梦”在现实中作为运动而存在,而相关的小说、诗歌是创作者对这场运动的一种文学上的再现。作品的优秀或感人也并不是为了证明“梦”有多么成功,而是试图让读者思考故事背后一些更加深刻的东西,带给人一些启发与思考,让读者产生批判意识。我认为这才是关键所在。
艾略特称,《了不起的盖茨比》是亨利·詹姆斯以来美国小说迈出的第一步,请问为何这样说呢?纵观全书,我们大约明白在道德的荒原上是无法实现那个“梦”的,那么,这样的困境又该如何破解呢?
孙红卫:我不了解艾略特讲这句话的具体语境,但菲兹杰拉德在创作《了不起的盖茨比》时确实受到了艾略特的影响。1922年,艾洛特发表了《荒原》,菲兹杰拉德第一时间阅读了这首诗,或许,《荒原》中的批判意识、意象对菲兹杰拉德之后的创作也产生了影响,也不能排除艾略特这里的夸奖是卖同时代的菲兹杰拉德一个人情,因为将他与詹姆斯相提并论,对于前者来说本身就是一个很大的褒奖。美国文学史上,詹姆斯是以一己之力改观了小说艺术,让它成为了一种风格化的写作。与后辈作者相比,詹姆斯的小说比较枯燥无聊,而菲兹杰拉德却可以将文本处理得更加生动,把沉重的主题写得更为有趣、跌宕起伏。从这一点上来说,菲兹杰拉德的确在主题、文体和语言上让美国小说迈出了一步——他写出了让每个美国人都能产生共鸣的小说。
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主人公们无法在道德的荒原上实现美国梦。如果要问这个困境如何破解,我的结论是,就像我们的文化中也有无解的困境一样,这个问题对美国人也是无解的。现实政治中的美国梦光辉灿烂、积极向上,文学作品中的美国梦永远是被批判的对象。对美国梦的思考与批评将是一个永远在进行中的议题。
杨国静:就我个人的阅读体验而言,詹姆斯作品中的人物是一群没有行动、但内心戏非常丰富的一群人,行动主要表现在场景的置换。而菲兹杰拉德是一个十分擅长讲故事的人,他的语言天然带给读者一种享受,章节与章节穿插编织成为一个很好的故事。对于同时代的艾略特来说,这可能已经足够震撼了。
《The Great Gatsby》被翻译成中文时,一个版本是“了不起的盖茨比”,另一个版本是“伟大的盖茨比”,能否就这两个不同的译名背后的考量与故事做一点简单分享?
孙红卫:把great翻译作“伟大”或是“了不起”,可能还是出于文风上的考虑。“了不起”有比较重的口语色彩,很亲切,像是出自亲近的人当中的评价——很难想象生活之中我们会用“伟大”去评价另外一个人。“伟大”附加着许多道德、文化层面的评判意味,更加抽象和宏大,放在盖茨比身上有些过重了。另一个阐释角度是,欧洲历史上,很多王会被冠以“great”的称号,那时则译作“伟大”,而美国是一个没有历史传承的国家,也没有王存在过,作者用great去形容GATSBY,有一种讽刺的意味,因为盖茨比并不伟大。
老师能否谈一谈小说里爵士时代中的“爵士”与爵士乐中的“爵士”,在其能指与所指方面有哪些异同?
孙红卫:爵士时代是美国历史上唯一一个用音乐风格来标识的一个时代,这里的“爵士”就是指爵士乐——可想而知在当时这种音乐风格有多么风靡。美国南部黑奴的后裔发明了爵士乐,它的即兴、鲜活以及无拘无束的特点迎合了20世纪20年代美国人的文化心态,与当时的消费主义文化高度契合,也影响了当时一大批先锋诗人的写作。
热播电视《黄石》中主人公对土地及相关生活方式的态度,展现了他对于历史和“根”的热爱,这是否说明任何文化里都存在着重视历史、重视传承的意识,即便是美国这样的国家也不例外?
孙红卫:《黄石》是一部非常具有代表性、文化意识十分浓的电视剧,它的火爆也体现出了我们之前讨论过的悖论性的一面。一方面,它热度非常高,受到了如福克斯新闻等美国保守右翼媒体的吹捧;另一方面,它又时常被CNN等相对自由的左派媒体拉出来批判。说明美国虽然看似自由,但整个国民群体中有相当一部分的保守人士存在,他们认可很多传统的意识。《了不起的盖茨比》小说结尾处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样说的:“我们继续奋力向前,逆水行舟,又被不断地向后推,直至回到往昔岁月。”这种情绪,与美国国民心理的实际情况,或许也是呼应的。
总结致辞环节
许金晶:
在这次沙龙举办之前,我把《了不起的盖茨比》这本书重新看了一遍,与初次阅读相比,隔了近十年,感想大不相同,愈发感受到一个人的经典阅读史就是以不同年岁里的阅历渐长与反复阅读,同自己的无知、偏见与简陋做斗争的过程。
至此,2022下半年推出的“思虑二十世纪”之“二十世纪文学”系列共读沙龙中的最后一场活动也圆满结束。2023年上半年,我们将开启“艺术与社会”系列共读沙龙,目前初步定下的四部书目分别是西奥多·列文的《在那山水歌唱的地方——图瓦及其周边地区的音乐与游牧文化》、张慧喆的《社会变革的棱镜——二十世纪80-90年代北京摇滚乐研究》、黎小锋的《大地行走——当代中国纪录片人跟踪访谈录》、苏七七的《湖中之云——中国当代地域电影与浙江电影新浪潮》;2023年下半年,我们将开启“思虑二十世纪”之“二十世纪思想”系列共读沙龙的活动,目前初步定下的书目有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汉娜·阿伦特的《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份关于平庸的恶的报告》、艾思奇的《大众哲学》以及李泽厚的《美的历程》。
感谢各位老师、各位书友一直以来的支持,期待2023年新老书友们可以继续共读经典好书。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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