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团圆，是老爷子耍赖换来的

在外打工的人们每年过年都会面临一个问题：今年回家过年吗？过去的三年，许多人因疫情没能回家，如今终于能一解乡愁。奔波的游子们想念故乡，守着故乡的父母也盼望孩子的回归。无论身处何处，家人都会牵着我们踏上归途。

人间故事铺

storytelling

1

取消核酸检测和行程码后，我哥就在家人群里喊：“家人们，我们今年都早点回去过年哦！”

“好，我早就想回去了，乡下好玩些。”二姐夫第一个响应。

妹妹感叹：“是呢，我们兄妹几个三年没一起陪爸过年了，今年是要好好聚聚！”

我们开始在群里热烈讨论，嫂子问：“老爸在家养了鸡鸭鹅，池塘里还养了鱼，除了杀鸡鸭捞鱼，是不是再买头土猪回来杀年猪？这样年味更浓。”

“举双手双脚赞成！”我秒回，“都回去，老爸最高兴！”

最后嫂子拍板：“那行，我们一起回去过小年，就这么定了！”

“好呢！”“收到！”大家兴高采烈，那份欢喜与期盼都快从屏幕里溢出来了。

都说有钱没钱回家过年，何况家里还有一个87岁的老爸，我们已经归心似箭了。

疫情3年，2020年，哥哥在武汉出差，被封控在那边，过年没聚齐。

2021年和2022年，各地提倡就地过年，回家之路障碍重重，我们也因此没回老家。

3年了，我们兄妹几个没有团聚，老爸也在乡下过了几个冷冷清清的年。

现在好不容易盼来了放开，老爸盼着我们回去。

我们也都想家，想念老家的山水，想吃地里的有机蔬菜和家里原生态鸡鸭，想陪老爸下棋，想和孩子们去烧野草、挖荠菜，重回一次童年。

老家的风景 | 作者供图

2

我们家是个大家庭，我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

我妈走得早，我爸一个农民，凭着一己之力供出了我哥和二姐两个名牌大学生。

这在80年代简直是创造了神话，并且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超越。

我爸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老燕子，一口一口把我们这群小燕子养大。

后来，小燕子们都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再各自成家立业了，星子一样散落在各处。

只有老燕子独守空巢，翘首以盼小燕子飞回来团聚。

老爸一个人在老家，我们都不放心。哥哥嫂子曾提议，把老爸接走跟他们一起到城里生活。

或者只要老爸乐意，随便跟我们谁生活都行，他们负责出生活费。

可是，老人总觉得故土难离，在老家有熟悉的人，有自己的土地，可以串串门子聊聊天，打打牌，种种菜，养点鸡鸭，自由自在。

不像在城里，每天关在四方天地里，连左邻右舍都不认得。用我爸的话说：“跟鸟儿关在笼子里差不多，虽然不愁吃穿，可太无聊了。”

老人希望“有事干”，无论如何不肯来城里生活。我们也只好顺他的意，把他留在老家。

我们几个约定，每年逢年过节和老爸的生日，我们都要回家陪老爸。

约的时候我们都是真诚的，可事实上，我们要拼事业，管孩子，顾小家，开始几年还能勉强克服困难奔回去。时间一长，总有一两家碰巧有事回不来，这样一来，人数经常聚不齐了。

“没事没事，我挺好的，你们先顾好自己，不用记挂我。”老爸总是安慰我们。

我也总想着自己的小家开支大，觉得老爸除了有糖尿病，身体还硬朗，他有这么多儿女，反正又不会牵挂我这不成器的女儿，我回不回去有什么关系？

直到有一次我半夜回老家，才知道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3

因为我有朋友开药房，老爸的糖尿病药一直是我在买。

那次我临时有事回老家，想着老爸的药快用完了，就提前给他带回去。

其中注射用的胰岛素需要冷藏保存 ，我怕去别处办事带着药不方便，提前给老爸打电话：“爸，我今晚回来，不过估计要晚点才能到家，你先睡，手机别关机，我到了给你打电话吧。”

“你今晚回？”老爸声音里满是惊喜，“你开车慢点儿，路上注意安全，到了叫我就是。”

老爸再三叮嘱，又念叨着：“不到200公里，不堵车应该2个多小时就到家了。没事，我等你回来再睡！”

我告诉他：“爸，你早点睡，我这边还有点事，要晚点才走，你别等我了。”

挂了电话，我想着老爸平时晚上9点睡，早上7点起的作息时间，路上没再给他打电话。

不到11点，老爸给我打电话：“到哪里了？”

“爸，我才走一半，看路况前面还出了个小事故，有点堵。你快睡吧，别等我了。”

我以为他是睡一觉醒来给我打电话，没太在意。

谁知接下来，每隔半小时他就问一次情况，搞得我有点烦了：“你别老打电话了，高速上不方便接呢。那胰岛素我加了冰袋装好的，你就放心吧。”

我爸果然没再打电话。

我凌晨1点多才开到村里。农村人都睡得早，周围是浓重的黑，偶尔从远处传来一两声狗叫，更衬得乡村静得可怕。

拐进通往我家的那条村级公路，看到我家的院子里居然亮着灯，我还暗笑老爸这记性，估计又是忘记关灯了。

到了院门外，我摁了下喇叭，正想给老爸打电话，却听哗啦一声响，沉重的院门缓缓打开，老爸笑盈盈站在车灯的光影里：“回来啦！”

那一刻，我瞬间红了眼眶。我这才知道，哪是老爸忘了关灯，是他一直在院子里等我回家。

这些年我在外奔波，半夜天亮才到家是常有的事，家里人都已经习以为常了，没人管也没人问。

没想到我随口一句话，年迈的老爸忍着困意，一个人站在更深露重的小院，等我回家。

4

“爸！”我声音发哽，奔过去挽着他的胳膊嗔怪道，“不是说到了会打电话吗？你怎么没睡啊？”

“我睡觉沉，听不见手机响。”老爸嘿嘿笑着，“没事啦，你平安到家就好！”

我鼻子一酸，心头已泛滥成海，赶紧抬头看天，那些尘封的记忆，如天上的星星一样在脑子里闪烁。

我从小就体弱多病，稍微吹点风就咳得整晚无法入睡，春冬两季更是感冒不断。

为了给我治病，老爸想尽办法。

那时家里很穷，孩子又多，经常口粮都要找邻居借。

老爸听说一种黑色鱼肝油治咳嗽效果好，千方百计买了给我吃。

他还到处打听偏方，想办法搞给我吃。到山上采来矮地茶，然后加枇杷叶、白茅根熬水，给我当茶饮。

冬天，老爸还买了黄牛骨熬牛膏，哄着我吃下去，说能增强体质，提高免疫力。

因为我有头疼头晕的毛病，他不知听谁说土母鸡头蒸着吃可以治，于是只要知道谁家杀鸡，就觍着脸跟人家讨要，回来蒸给我吃。

虽然老爸是一片好心，可我总觉得这些东西有一股怪味，于是偷偷倒掉，或者请姐姐妹妹帮忙“消化”。

老爸知道后，把我狠狠骂了一顿，后来再弄给我吃，都会守在身边逼着我吃完再走。

年少气盛的我不懂老爸的苦心，固执地觉得他不喜欢我，小时候一直不和他亲近。

直到我自己有了孩子，才渐渐理解，正是这些方子一日日的滋养，才让我的这些毛病慢慢好转了，身体渐渐强壮起来。

这个一辈子没说过爱的老头儿，其实给了我最深沉的爱。

就如他贴心地给我留的那盏灯一样，照亮我回家的路，也照着我一路前行。

那个晚归的夜，我终于相信，我也是老爸的宝贝，在他眼里，我们每一个都一样重要。

我也深切地体会到，老爸其实有多盼着我们回家。

从那以后，我再怎么忙也要抽时间回去看看老爸。

我总觉得，老爸年纪大了，看一回少一回，别给自己留遗憾。

估计几姊妹的心情都一样，所以放开后，我们第一时间讨论回家过年，想弥补这几年的缺失。

5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就在我们万事俱备，只等小年聚首时，周围陆续有人阳了。

网上铺天盖地的新闻，都说新冠病毒对老年人不友好，我们紧张起来，反复叮嘱老爸好好呆在家里，千万别出去。

老爸嘴里应着，可他一个人在家实在太孤单，总忍不住找人玩。

于是我们想了个办法，要三姐提前把两孩子送了回去，让他们陪着老爸在家“躲阳”。

12月15日，老公核酸检测阳性，我们一家全部中招了。

紧接着，其他姊妹陆续中招，村里也不断有人感染了。

老爸这下也有点怕了，亲自把前后院门都锁好，祖孙仨真正做到了“足不出户”。

我们问他怎么想通了，他笑道：“我八九十岁了，要感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两个孩子在家，我不能连累他们啊！”

果然孩子才是老爸的软肋，为了后辈好，他甘愿忍受孤独。

待在老家的父亲 | 作者供图

虽然哥嫂买了药寄回去备用，可随着感染的人越来越多，我们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担心春节农村感染风险更大，嫂子提议把老爸接到她家去过年。

我们也觉得可行，毕竟健康平安比什么都重要。

可老爸历来不愿进城生活，用他自己的话说：“跟鸟关在笼子里一样，虽然不缺吃不缺喝，可整天困在这四方天地里有什么味？”

于是我们相继给老爸打视频电话，要他来城里过年。

老爸对我们的苦口婆心置之不理：“不去！你们都不回来，我一个人在家过年都行！”

说得多了，老爸也烦了，赌气道：“我还没死呢，你们就各散四方都不想回来了，这年还过得什么劲？你们就让我自生自灭算了！”

“爸，你先别生气，不是我们不回来，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也是出于安全考虑才要接你出来的，你怎么这么固执呢？”我跟他细细分析。

老爸一脸不高兴：“城里比乡下还安全吗？老话说年边岁末，人奔家乡马奔槽，你们倒好，还要我奔出去，我不去！”

6

劝说无效，嫂子和我们几个商量，决定强制执行：“这事由不得他，我小年后开车回去接，我是儿媳妇，他不好驳我的面子，强制把他接过来，就这么定了。”

我们都觉得可行，还跟嫂子打趣：“儿媳亲自去接，老爸肯定欢欢喜喜同意来了。”

不料人老了就成老小孩了，眼看嫂子要回来接了，老爸急了，居然耍起了赖。

“老四，我要在家过年！就和两孩子过都行。”视频中，老爸很不高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要真感染了，我也无怨无悔。”

87岁的老爸耍起了赖，像个小孩子一样找各种理由推脱，非要我去劝嫂子别来接他，让他在家过年。

我为了难：“爸，你说出个你不去的理由，如果能打动我，我就去说！”

老爸红了眼眶，哽咽着说：“你们姊妹3年没聚了，现在好不容易放开了，我想趁着我还在，看着你们一起过年。等我不在了，你们就更难聚齐了……”

看他落泪，我眼里也盈满水雾：“爸，你别说了，我去跟哥嫂说说。”

听说爸急哭了，嫂子无奈苦笑：“老爸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耍起赖来了？唉！”

看老爸这样说，哥嫂只得答应回老家陪他过年。

不过有个附加条件：要老爸谢绝所有的亲友来访，也不许出去串门子。

“爸，搞定了，你怎么谢我？”我把意见一转达，跟老爸开玩笑。

老爸豪爽地大笑：“好啊好啊，辛苦了！我给你打个红包吧。”

“那得打大红包，小了我不收的。”我故意板起脸。

老爸伸出一根食指，眼睛特别亮：“一千，我给一千行不？”

哈哈哈！我大笑。这个老顽童，还当真了。

7

回家的路是别样的旅程，归期越来越近。

小年后，我们姊妹几个陆续回了家，农家小院顿时热闹起来。

几年没聚，大家都特别兴奋，大人笑小孩闹，杀鸡鸭的，捞鱼的，搞卫生的，打球的，下棋的……

家里养了3只小狗，哥哥又带回了2只大狗，两只威猛的“城里伢子”追得3只“乡里伢子”满院子跑，把鸡吓得飞上树，鸭吓得扑腾着躲进笼子里，逗得小朋友们跟在后面又笑又跳。

老爸围着我们打转，又是喊人又是唤狗，乐得合不拢嘴。

忙完后，我们分几拨娱乐，打牌的，聊天的，看电视的，下棋的，K歌的……

老爸一会儿到这边看看，一会儿到那边看看，大声吆喝着给这个当下参谋，给那个当下顾问。

我们笑问：“爸，你闹着要我们回来，这下忙不赢了吧？”

“是要回来嘛！”老爸嘿嘿乐着，“抖音上说门前有车不算富，屋里有人才是福。你们平时都忙，过年能齐齐整整回来聚聚，就是我最大的福气。”

正在吃橘子的妹妹指着橘瓣说：“我们几姊妹就像这橘瓣，老爸就是这橘皮，让我们这个大家庭紧紧聚在一起。没了这橘皮，我们也就各散四方了。”

哥哥一怔，突然大声说：“来，趁着大家都回来了，我们拍个全家福！”

“好！”孩子们欢呼着。我们像一群小蜜蜂拥着蜂王一样，把欢聚的笑容定格下来。

全家福 | 作者供图

人生的意义，不外乎是孝敬生养自己的，关爱自己生养的。你养我长大，我陪你到老。

乡愁是一根长长的线，我们在这头，老爸在那头。只要有爸在，我们就有家，就有归途。

题图 | 图片来自《团圆》

配图 | 文中配图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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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今年的团圆，是老爷子耍赖换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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