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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垦专栏:凤羽九章——封新城的乡愁、艺术梦和文旅实践

陈垦
2018-06-14 19:01
来源:澎湃新闻
专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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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疑问,笼统表达,就是:我该怎样生活?我该怎样生活这个问题不仅是人生道路之初的问题,更是贯穿人的一生的问题。这个问题,主要不是选择人生道路的问题,不是选对或选错人生道路的问题,而是行路的问题——知道自己在走什么路,知道这条路该怎么走:我们是否贴切着自己的真实天性行路。

——陈嘉映 《何为良好生活》

一、徐霞客说桃花源消失了,他要重做一个出来

四月的末尾,我去了大理洱源的凤羽,就是想看封新城到底在那儿做些什么。

我是带着很多疑问和猜想去的。比如:这位著名的媒体人,他为什么退出都市和大集团?他到底有什么样的梦想?他为什么选择凤羽?这两年他做了些什么?

很多年来,从媒体到出版,我的职业让我习惯了带着问题去见我感觉好奇的人,去了解他们在思考什么,在做什么,如何做。

能让封新城All in的事儿,不会是小事儿。

在飞大理之前,我搜索了一些关于大理洱源、凤羽古镇的资料。这一搜索,居然让我花了不少时间,把徐霞客游记里面关于云南的部分全部看了一遍。

在古代那种条件下,徐霞客那种漫长的旅行,只有疯子才能完成。若非有对自然和异乡极强的好奇和热爱,有超强的适应力和意志力,他的行程早就半途而废了。

公元1639年的农历三月初一,徐霞客从如今的洱源县城出发,到了凤羽。

“三月初一日,何长君以骑至文庙前,再馈赠送餐为包,乃出南门。一里,过演武场,大道东南去,乃由岐西南循西山行。四里,西山南尽,有水自西峡出,即凤羽之流也,其水颇大。南即天马山横夹之,与西山南尽处相峙若门,水出其中,东注茈碧湖南坡塍间,抵练城而南入普陀崆。路循西山南尽处溯水而入,五里,北崖忽石峰壁立,耸首西顾即朝西面,其内坞稍开,有村当耸首下坞中,是名山关。耸首之上,有神宇踞石巅,望之突兀甚,盖即县后山,自三台分支南下,此其西南尽处也。

其内大脊稍西曲,南与天马夹成东西坞。

循溪北崖间又三里余,西抵大脊之下,于是折而南,一里,渡涧,东循东山南行。一里,为闷江门哨,有守哨者在路旁。

又南二里,有小山当峡而踞,扼水之吭,凤羽之水南来,铁甲场之涧西出,合而捣东崖下。路乃缘崖袭其上,二里,出扼吭之南,村居当坡东,若绾捆扎其口者。

由是村南山坞大开,西为凤羽,东为启始后山,夹成南北大坞,其势甚开。三流贯其中,南自上驷,北抵于此,约二十里,皆良田接塍,绾谷成村。曲峡通幽入,灵皋近水高地夹水居,古之朱陈村、桃花源,寥落已尽,而犹留此一奥,亦大奇事也。循东山而南,为新生邑,共五里,折而西度坞中。

截坞五里,抵西山凤羽之下,是为舍上盘,古之凤羽县也。”

徐霞客还写道:“凤羽,一名鸟吊山,每岁九月,鸟千万为群,来集坪间,皆此地所无者。土人举火,鸟辄投之。”

群山环绕的原野与河流;众鸟盘旋的大地。两组文字如同长镜头一般,把当年的凤羽展现在今人面前。我有点理解封新城为什么选择凤羽了,早在古代这里就是桃花源啊。

壮美的凤羽坝子

我问封新城第一次去到凤羽是什么样的情形,他说第一次到凤羽是因为认识了陈代章,那是2013年。封新城到了洱源凤羽,参观陈代章的蜂蜜加工厂,凤羽坝子一下子就让他着了迷。

这突如其来的喜欢,让他认定了凤羽就是神启之地。

一个诗人的他可以在大地上写诗的地方。

一个杂志人的他可以在大地上排版的地方。

他想把这个方圆50公里的坝子变成中国最大的露天美术馆。人人都知道徐霞客来过此地,桃花源早已消失在岁月中,封新城却暗含愿望,构想起一个新的乌托邦田园。

于是他就反复来凤羽,直到把自己搬了过去。

在上海飞往大理的航班上,封新城巧遇了他的设计师伙伴八旬。那个看起来就是艺术家的白族男人八旬,人称大理最帅村长,他是杨丽萍的妹夫,还有个上了央视春晚的女儿小彩旗。

一行人上了越野车,沿着洱海东边的高速疾行,一个小时后穿过山谷,车已经行进在了田野溪流边。景观变得细腻柔美,两边的山染着落日余辉。

封新城指着车左边远处的树林,说:“那个林子围着的,是一个唐朝的湖。”

封新城、陈代章与八旬

二、退步原来是向前

我在退步堂的舒适客房里醒来。

一夜安眠,推开房门,客房的小庭院地板上,苦楝树落花寂寂,平铺满了一地。

再推开客房庭院的大门,就进到了退步堂的大院里。满目青翠,梨树居多,夹杂着樱桃和桃树。

退步堂

退步堂在佛堂村,佛堂村在凤羽坝子,凤羽坝子离大理古城60公里。退步堂是封新城在凤羽的第一步。软乡村,酷农业,融艺术,慢生活。封新城总结的四个目标,退步堂是这一切的起点。

退步堂都由白族设计师八旬设计。封新城说八旬是个奇人,他做设计没有施工图,房子未来的模样,就牢牢刻在他的脑子里。

昨晚丰盛的晚餐已经让我想哭了,早餐又让我继续哭,好吃,丰富,只想撑死自己。云南得天独厚的环境,给了人各种奇特的野生植物都可以吃,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菜,都有独特的味道。这慷慨的大自然的确也令人安慰,即便在过去最悲惨的岁月里,云南也从未有饿死人的情形。

对比起我在上海的日常吃喝,退步堂的本地美食简直美好得不像话。早餐后,封新城带我去看退步堂的四围。

退步堂分为下院和上院,中间隔了一条小马路。依山而建,花树掩映。封新城自己住下院,每一次进下院的院子,他都会舍弃离书房很近的后门,绕过十里香的花墙,走黄泥柴扉的正门。

“我只走正门。”这种固执,算是这位迷信老哥的坚持。

我觉得这是一种很少见的仪式感,大概也是他的信念吧。

上院居于更高处,院落里重点是花木,以及一个透明玻璃的天桥观景台。

庭院正中,是一匹铁丝绕成的大马,而这匹马居然就是本地村民创作的现代艺术作品。在我们闲逛之际,那位农民艺术家正在天桥观景台的侧立面上,埋头创作另一匹平面的马。

“你今天可以看到好几个村民艺术家,都是我培养的。”封新城大笑,“我的在地艺术尝试早就开始了。”

退步堂

极目远望,坝子就呈现在眼前,更远处是凤羽古镇,再远就是西山。徐霞客的文字在此时尽化于风景,壮阔里有秀美,凤羽坝子本身就是理由。就是这样的场景,让封新城生出了归隐之念。

然而他说,我是微隐隐于凤羽,因为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我们在上院喝咖啡,咖啡是歌手李健和他的粉丝一起制作的精品咖啡品牌。多年来李健一直视封新城为兄长,他去年就已经来过凤羽,跟着封新城把坝子及周边看了个遍。

一位肤色黧黑的村民过来,给我们递烟。封新城给我介绍说这是杨院长。“小杨帮我们打理院子,所以我们管他叫院长。”

杨院长昨天说要辞职,想回家打理自家的庄稼地,现在封新城就把他叫过来当面谈。封新城直截了当说家里的地你也赚不了太多钱,更不如这里有意思,你应该留在退步堂做事,以后还有更多有意思的项目。我没有插话,但看得出杨院长的一脸纠结。

杨院长离开后,封新城给我解释为什么院子取名叫退步堂。

退步的出处来自布袋和尚的禅诗: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静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在封新城经历了传媒江湖20多年的盛景和喧闹之后,他发现自己最需要的生活状态是给生活做减法,回到一种冷清里,更新自己。于是他遇到了凤羽,就做了“退步”的决定。

这就是现在的封新城

封新城的“退步”是既要诗意的回归,田园的充实,也要符合趋势的文旅产业布局。与其说他退到了凤羽,不如说他选择了凤羽,作为他实现大策划梦想的根据地。

他创造了一个新词:STOP+UP——知停而后升。他说在“退”的同时,精神上必须要保持“升华”。

最优秀的媒体人和诗人,总是对词极度敏感。封新城用一个个精准的词,定义要他在做的事情,描述他当下的状态。

以前封新城是在杂志里策划艺术,报道生活。现在他是在大地上倾注心意,尽力去创造一个自己心中乌托邦式的艺术生活方式模型。

上院的旁边,一个大院已准备动工,那是慢生活学院的课堂和酒店。

“每一年你来,你都会看到新的东西。我们每一年都会有新的想法落地成形。”封新城又点燃一支烟,“但我坚决不和房地产集团合作,会顽固地按我的标准去选择合作伙伴和投资人。凤羽坝子这个地方,经不起商业化的摧毁。很多特色小镇,几乎都死于贪婪和过于猛烈的改变。你毁掉了乡村原有的生态和特质,那么你何必来呢?”

三、在希望的坝子上

从退步堂下坡,就进了佛堂村。

封新城在村巷里疾走,黑色大氅翻卷如披风。他带我先去看拍档陈代章家的老宅子。

陈氏老宅的院子安安静静,里面所有的房间都改成了画廊和艺术家工作室。几个白族年轻人正在画画。墙上,桌上,都是艺术家们创作的画和手工艺作品。看着那些作品,我惊讶于这已经是一个完美和国际对接的艺术项目——在地艺术家计划。很多有天赋的本地人,尤其是年轻人,已经被封新城带动起来了,他们把艺术创作当作了日常,当作一件普通好玩的事情,而不是一件需要毕恭毕敬对待的高冷事物。

本地艺术家计划已经开始

当然我又看到著名画家叶永青大哥的作品。他也是封新城多年的好友,退步堂的多处艺术装饰细节,都有叶帅作品的加持。著名艺术家的到访和停留创作,也给了本地年轻人们更多的激励和榜样。

这隐隐已经显露出了封新城的艺术愿望:让更多著名的艺术家来凤羽,也让更多的本地艺术家成名。

离开陈氏老宅100米,就来到了田野,凤羽坝子巨大的田野边缘。封新城指给我看各个方向的田野,挥着手说:“这里有超过7000亩的田野可以用于艺术节的场地。这会是全世界最大的露天美术馆啊。”

我们讨论着北川富朗发起的“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封新城说着他的构想思路,我只感到他像个布道者,他的热情和梦想就是这样打动着一个个到访的朋友们的吧。

以这片大地为画布,画最巨幅的画,写最奔放的诗。多过瘾的事情。

身旁田边,春日的野蔷薇、红山茶花期已近尾声,但依旧动人。

下午,封新城拉着我和Jon,一个内向的年轻法国画家,一起去骑车。

Jon是第一年的“90后”,来中国却有些日子了。他娶了一位湖南女生,第一个孩子已经两岁多,老婆如今已经怀上了第二个孩子。他原本住在大理三塔附近,如今被封新城签下,准备搬来凤羽。

我们骑着巨大轱辘的山地越野单车,从佛堂村骑行去另一个村子。五公里左右的乡间小路骑得神清气爽,不单有微风拂面,还看到透过云层的柱状阳光投射在对面的山上。

到原野上去

封新城体力甚好,一直冲在前头。偶尔他停下来,在路边用手机拍摄我和Jon骑车的样子。一路上遇到不少小孩子,对着我们扬手说Hello。

到了一个村子,封新城进了一家卤肉店,和白族大姐打招呼,切肉包肉。大姐居然不肯收封新城的钱,两人一直推来推去的,最后是几乎半价。我在旁边看着,对Jon说封老爷在本地的人缘很好啊,Jon一脸匪夷所思的样子。

这个小细节看出了封新城融入本地的姿态非常自然,心里又默默给他点了个赞。

回程经过凤羽河和河两边的湿地,经过很大的蓝莓园,若干个水塘,有白鹭在起落翻飞。这广大的田野,都是封新城规划中用于露天美术馆的地盘。

他指点着四周,说你们想象一下。

于是我使劲儿想象了一下。

数百年来的茶马古道。远离文明中心的古村。自然和谐的艺术乌托邦。这些意象开始重叠,在大地上安放好。

四、佛堂村的散步

散步是在美好乡村百做不厌的事情。

当年徐霞客在凤羽做的事情就是山上山下不停地走,封新城说他也是。

临近傍晚,他就又领着我们几个出了门,我们几个是指,Jon和他老婆、孩子,我,还有三只狗。

封新城说三只狗本来是流浪小土狗,打院子落成后就来混饭吃,活活被他喂成了看家狗,还会排队人立等喂食。

于是几个人就在路上慢慢走,几条狗却是四处撒欢。傍晚的天色是一天里最柔和的时候,云朵变换极快,几分钟就是一个造型。朋友圈里大理古城的摄影师朋友又一如既往地发云图,隔了几十公里,云朵的模样又不同了。

我们行走在山的这一列,望着坝子对面的另一列远山。

很快来到了一个大果园。园中已经打好地基的部分,有宽阔的平台,宜远望,宜对着远山平畴发呆。

这是一个具有无敌景观的地点,周边的果树如同森林,环绕着这未来的建筑,带来无边的安宁。封新城说构想中的建筑,会是一个特别好的接待处,有好的茶和咖啡,有小巧的美术馆和图书馆,算得上是凤羽未来文旅计划中一处重要的场所。

“我觉得乡村有不可碰触和改变的部分,那种特殊的本地的气息,那种安详感。外来的人们来到这里,可以得到放松和舒适,得到能够做梦的东西,但不能用急速的商业化来撕裂这个氛围。我们已经有过太多教训了,丽江,大理双廊、古城……”封新城如是说。

你不单要在大地上写诗,你还要做挑战风车的堂吉诃德,真是位理想化的大哥。凤羽一旦传播起来,这么多的自然村,这么巨大的范围,你怎么控制得了?

我们继续说起这些年中国乡村建设的得与失,比如碧山,比如乌镇,还有日本四国乡村的案例。

在封新城的诗意理想之外,他不乏清醒的认知:“进入的方式非常重要,对土地和传统必须要带着敬畏,你来是要主动融入这个地方,而非傲慢的改变。而更好的生态观、文明和生活习惯的引入,会特别考验人的能力和技巧。这也是我要设立慢生活学院的原因。外来者和本地人一起学习,一起融合,把创造力激发出来,这才是乡村长久的活力源头。”

回程的路上,夕阳落下,封新城边走路边拍照,三只狗在他身边跑来跑去。

五、夜晚的茶、酒和诗歌

这儿不再是远方,虽然诗歌就在近旁。

退步堂里巨大的茶室和图书馆,特别适合围炉夜话。热烈的聊天是因为还加入了刚从台北飞来的著名出版人初安民。初安民是台湾几十年来文学和出版圈的核心大腕,他和封新城交情已久,两个人有英雄相惜的情谊,也有斗嘴抬扛的乐趣。

晚餐时,初安民一如既往喝着本地的啤酒,这是他无论去哪儿都有的习惯。而封新城则喝着日本清酒,随意随性地喝着。晚餐结束就自然转为夜聊清谈,换到书房从茶开始。

封新城一直以来视台湾文创和慢生活方式为学习样板,他每年会去台湾数次,所有的文创园区,所有的知名民宿,所有的品牌再造,他都非常了解。

他喜爱台湾的生活方式和氛围,而初安民却时时羡慕大陆的巨大市场和机会空间。

话题就在台湾和大陆的文创行业里切换。

这种夜谈的场景,应该就是封新城消磨乡村日子最喜欢的,往来无白丁,有价值的好思路时不时就冒出来,而封新城就这样接待了数以千计的朋友,把自己的所想所为传达了出来,多多少少在朋友们的心内催生了一些东西,一些对未来或许有很大作用的东西。

这些朋友里,有他潜在的合作者、投资人,有他的追随者,有各类对他和凤羽感兴趣的媒体。(这时一同围坐聊天的,就恰好有云南电视台新闻频道的几个朋友。)

他给你展示出大好山水田园,给你描述触手可及的未来,你很自然地就想,怎么和他一起来参与,大干一场。

每个人心底或许本就有乌托邦的梦想,都无法抵御美好田园生活的诱惑,而封新城正是那个眼光敏锐又行动果断的人。凤羽的蓝图,让思路稳重老派的初安民也心生羡意,决定了要再来凤羽,为慢生活学院做讲师。

而慢生活学院签下的第一位讲师,则是著名音乐人李健。

而目睹了初安民大哥从来之前的磨磨蹭蹭,到立刻答应了再来凤羽做慢生活学院的文创讲座,也就只是一个晚上的工夫。

我翻看着封新城从书架上拿下来的《壮阔之海——地中海的人类史》,他说地中海是上天眷顾的另一个天堂地区。人类理想的居住之地并不会是荒芜人烟的绝境,而是漫长历史积淀后的社会乐土。因此,历史,人类学,地理学,农业,商业,风俗与环境,都必须是在地生活的必须课。

退步堂的聊天,也是头脑的日课。

从清晨到夜晚,我看着封新城的日常状态,也解决了另外一个疑问。别人远离北上广深,会觉得被抛弃和遗忘,那是因为缺少了准确的目标和继续高速转动的头脑,无所事事对于我身边大多数还有愿望和想法的人来说还是不可接受的。但封新城没有这个问题,即便在凤羽,他也依然在头脑里制造风暴,他还是以自己为原点,吸引着众多各处的人马。在每个月不得不外出半个月的前提下,每每回到凤羽,他更珍惜这里的安宁。

六、遗世独立的山谷

我该如何回忆起天马山山谷里面的孤独村子?

我一直是个村庄爱好者,在去过了国内东南西北各地的众多偏远小村之后,我以为我会见惯不惯,但在那个早上跟着封新城去到了祷告村,我才填补了一项经历的空白。遇见真正的荒废,真正绝世独立的美。

起初我还以为这是封新城为这个村子取的名字,后来得知祷告村是当地白族话的发音,瞬间有种被击中的感觉。百年前的村民生活在此,封闭艰难,除了完美的自然,别的一切都欠缺。祷告这个带着命运感的词,恍若刻下了历史的印记,完美适合眼前的场景和氛围。

如今村民们基本都搬下山去居住了,封新城说仅有几户老人还住在荒村里。一共六十多个石头院落,散布在整个山谷里的树荫里。树叶脉络一样的石头小径,就一直往山上延伸。

首先是到达一棵大树下。封新城说这就是村口。他指点着四面:往下,就是以后的度假酒店和艺术区域,往上走,就进入废墟村庄,以后,这个村子将是国内独一无二的废墟村庄博物馆。

封新城在祷告村

走着,迎面的每一个院落、宅子,都是残垣断壁,因为主要的木材和石材都被村民拆掉搬去山下了,但每一处格局都维持着原貌。

“你是要重建这60多幢宅子吗?”

“不,我要维持你看到的这个样子。”

封新城想找到一种合适的高科技透明粘合材料,把现有的残破建筑们全部原样保留,同时还要经得起时间和雨水。废墟体验,应该是国内最狂野的文创项目了吧?

在他的构想里,这个小村不会让很多人进驻,只有大约十几个宅子原址,会在废墟里用特别的建筑理念来搭出可以居住的艺术家工作室,给受邀的艺术家们暂住,在此创作。

Jon正在兴奋地四处暴走,选址,拍照。在李健之后,他得到了进驻村子的邀请。

封新城和法国画家Jon在祷告村

沿着石板路继续往上走,有狗狗的叫声。封新城拐向右边一条小巷,进到一个小院。一条很猛的狗狗被铁链拴着,然后封新城居然和它很熟的样子,打了招呼,狗狗就变得亲热无比,一个劲儿地想扑进他的怀里。但院子的主人不在,我们稍看了看,就退出了院子,临回头时,我看到狗狗突然一瞬变得呆滞,也不叫了,那一刻我觉得我和狗狗一样难过。

真的是寂寞的地方啊,连狗狗也觉得寂寞。

继续往上,遇到一位老人,过来说话,递烟。我们一起抽烟说话。老人留在山上,养羊,种菜,延续着一辈子的靠山吃山的生活。村里仅有的几户老人们,都和封新城熟悉了。就像今天带着我们上山来一样,封新城都会去和他们聊聊家常。

继续往上,我们看了同样废弃的庙宇,在村子上方尽头高处的岩石群。几位村民在一块巨石下的陋室里燃起香火,今天大约是在祭祀什么神灵。从他们旁边继续向上,来到山谷的最高处,都是巨大的岩石。

封新城指着这片孤独的石头,说这里会有一个孤独的咖啡馆,就叫巨石咖啡。

站在最高处往下望去,也看不到村子。村子都在密林里。

这样寂寞冷清衰败的风景,是绝美的。我理解了封新城说的乡愁公园的含义,这是一种考验人的审美,因为有很多人见不得这样的美。

忠实保留下一切原本的风貌,也是纪念我们自身早已失去的遥远乡愁。

而艰难保留着这一切,意味着放弃显而易见的快速收益,反而需要投入资金去维护这荒凉,同时也要对抗资本的压力和市场的诱惑,这并不太容易。

“我把规划中的度假酒店,都安排在村子下面。愿意到这里来的人,是需要特别的自然和人文体验的人,我把这个称为头部度假。这不单是给身体的,更是让人的头脑得到休息或灵感刺激。”封新城坐在村口大树下,望着山谷口远方的平畴。

这个时候,他确实很像一个村长。

没有人会排斥舒适,但做东西不一样,如有可能,当尽力追求美学的意义。我们认为这是当下更有高级感的行为。

又点燃一支烟,我想起一部好莱坞老片子Bugsy。来自纽约的大佬Bugsy面对黄沙滚滚的荒野,说我要在这儿建造美国最好的酒店和赌场,旁边的人都觉得他疯了。虽然后来他被枪杀,但他的狂野想象力和行动力却让他成为拉斯维加斯之父。

又联想到北川富朗先后面对濑户的大海与小岛、越后妻有的山林田野的反复思考,一切都围绕着如何在乡村共建共生共享的思路来规划。

如何想象和构建未来,正是这个时代的功课。

“那些搬迁下山的人们在做什么?”

“有的种地,有的成了我们农业公司的职员。”

从天马山谷远眺凤羽

七、人人喊他陈行长

陈代章是凤羽佛堂村人,土生土长的白族人,封新城的创业伙伴,但人人叫他陈行长。

因为在他回乡做生态农业产品和规划文旅模式之前,他一直在银行工作了20多年。

在退步堂第一晚的晚餐时,我就见到了他。他的书生气和沉静,和大哥型的封新城恰是鲜明的对比。

他重回故乡,也是被封新城煽动的。

2013年那年两人初见,可以想象都给了彼此冲击和震动。凤羽的风光人文让封新城产生了迷恋,而封新城的布道则一定给陈行长打开了窗户,窥见了全新的天地。

新的农业理念、策划品牌的意义、大地艺术节的构想等等,让陈行长开始重新去思考和认识自己熟悉的故乡。

2016年,陈代章放弃了银行行长职位,以及城里人的生活,回到凤羽,注册了大理千宿文化旅游发展公司,成立了凤羽慢城农业庄园。两个人的梦想开始落笔。

有很多人,再也回不去故乡。而那回去的,也应该会有一段痛苦的过程。陈行长当然已经度过了这段比较难熬的创业初始期。我们都创过业,这种苦就不必回顾了,没被打垮没有退缩的,自然都能活下去。

言语不多的陈行长,我能够感觉他的个性其实挺强,因为他应该是第一个All in的人。退步堂的院子,是他家果园;画家们搞创作的庭院,是他自家的老宅。

陈代章和封新城两个人的幸运就是在一个刚刚好的时间点上遇见了,并走到了一起。要不怎么说创业的第一步首先就是得发现好伙伴呢。

我和陈行长聊的都是一些有的没的,比如院子里再种什么花卉植物比较特别,那些野菜叫什么名字。我突发奇想说佛堂村这个名字,还有这退步堂四围的环境,特别适合种植曼陀罗花和曼莎珠华(彼岸花),以后也能让客人们更好奇。陈行长就记了下来。

他和封新城早就同步了,现在规划发言洗脑的工作都是封新城的,陈行长就管落实所有的实务,把规划推进,变成现实。

但他承担着一种更重的责任:带领家乡父老一起脱贫致富。这种责任意义非凡,但在现实里就需要克服很难想象的各种困难。

初创时期的不适应到底是什么样子,我没问,他也没说。此时的淡定已经表露出了信心,慢城农业庄园已经推动了很多具体的农业产品项目,周边的数千亩土地已经在产出各类农产品食品。

那天从祷告村下山时,他突然把车停下来,去旁边野地里摘了一把野生植物,说居然发现了这种好吃的野菜,以后要种多一点。上周看他朋友圈,发现有了最新的进展,他已经在考虑规划大规模种植那种食药同源的野菜了,而且那种名叫菝契的野生植物,同时也能够净化水质,用于绿化洱海源头生态隔离带。

这就是那个回到故乡越来越有成就感的人。

八、慢城物产与赞美馆

慢城物产赞美馆开在大理古城南门。去年开业的时候,画家叶永青、导演张扬、建筑师八旬等人都在。

大理古城里的赞美馆

既然封新城和陈代章是因为卖野蜂蜜认识的,既然两个人情投意合一起做了慢城物产,搞起了生态农业,那么卖东西就是必然。赞美馆就是他们卖东西的空间。

我很服气封新城的命名能力。退步堂,祷告村,赞美馆,每一个都自然恰当。贴近本地,又带着诗意。

赞美馆里,主要就是卖慢城物产自己陆续上市的农产品和特产,蜂蜜、火腿、茶叶、核桃、手工艺品等,另外的空间部分,却是慢生活的空间,可以喝茶,看书,了解艺术。

赞美馆

和赞美馆在一起的,还有以杂志为主题概念的千羽会酒店,干净轻爽的房间,都是全球知名杂志,最显眼的一处杂志封面展示地方,当然突出了封新城自己奉献了半生的《新周刊》。

赞美馆和千羽会酒店,以及封新城在古城北门拿下的一块地,其意义是凤羽全部项目在古城的根据地,未来还可以为客人安排更周到的项目服务。

这些,都算是布局。

九、世间的缘分

据说封新城脾气很臭。他以前的手下如此说过。

看一个人,看他过往。他做过的杂志,他共事过的同事们,他说过的话语。这么一看,封新城干得真不错:好人缘,带出很多厉害的同事,杂志留下了长久的名声。

而年龄,也带来了一些变化,封新城现在给人的感觉是更沉着了。

聊天之中,他提及过很多人。好些都是公众人物,或者和我也有交集。这些人对他的支持,也是他的信心来源。所谓朋友的价值,就体现在你想做事的时候。

著名画家叶永青来了

封新城的运气是真不错。他的伙伴们都是靠谱的。老话说得道多助,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想起封新城支持大理本地人施怀基做“大理古村落田野调查”公益项目的事儿。

据说施怀基对“外来人”一直都抱着警惕的心理,他当初以为封新城在凤羽搞的事儿无非也和其他投资赚钱的人一样。但彼此认识之后施却完全改观,发现封新城是个比本地人还在意本地未来的激烈之人。

对路子。于是两人欣然开始了合作。

在中国做事经商,都格外的累。因为很多困难并非来自事情本身,而是各种人的问题,对内对外,人的问题基本决定了一切。

在这一点上,封新城无疑非常幸运,他恰恰特别善于处理人的问题,不但如此,他还具备某种领袖气质。简单说来就是无论他做媒体也好,下乡也好,他都很快能遇到一批追随者。

人的问题,都是世间的缘分。

所谓性格即命运一说,不无道理。

在古代,我们这么见面喝酒聊天的时辰,是要写诗的。但请原谅我才华不够,只能引用前人的诗句来表达我的心情。

当年一直喜欢希腊诗人埃利蒂斯的这首诗:

我们整天在田野行走

同我们的女人,太阳和狗

我们玩呀,唱呀,饮水呀

泉水清清来自古代的源头

午后我们静坐了片刻

彼此向对方的眼神深深注视

一只蝴蝶从我们的心中飞出

它那样雪白

胜过我们梦尖上那小小的嫩枝

我们知道它永远不会消失

它根本不记得养过什么虫子

晚上我们燃起一堆火

然后围着它唱歌

火啊,可爱的火,请不要怜惜木柴

火啊,可爱的火,请不要怜惜灰冷

火啊,可爱的火,请燃烧我们

为我们讲述生命

我们讲述生命,我们拉着它的双手

我们瞧着它的眼睛,它也报以凝眸

如果这使我们沉醉的是磁石,那我们认识

如果这使我们痛苦的是恶行,我们已感受

我们讲述生命,我们前行

同时告别它的正在移栖的鸟群

我们属于美好的一代人

和封新城相处的几天,种种场景带来的情绪,多次让我想起这首诗。

而对封新城、初安民这样更老派范的文化人来说,他们更清晰地实践着陶渊明的理想: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在纷扰繁杂的时代里,决意去做好一件事,同时安排好自己的梦想与生活,这何其快乐。

    责任编辑:顾明
    校对:丁晓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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