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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天翼 | 所有女人身上都暗藏一块相同的拼图

2023-02-01 17:5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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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小说酒馆系列104篇,选自作家张天翼的小说集《如雪如山》。

这是一部现实主义的短篇小说集,写尽了当代女性的困境与苦乐。本书一共七章,讲述了7个名为lili的女性的故事,如作者所说,“所有的女人身上都暗藏一块相同的拼图,她们都是lili,也是我。”

我们节选了其中的第一章,女大学生立立春运坐火车的故事。

01

早晨下的雪,到黄昏就脏了。车站广场的雪像洗洁精泡沫堆在黑锅边上,大部分粘在人们为过年回家穿的好皮鞋鞋底上,进了售票厅、进站大厅候车室。热腾腾的候车室里,有一千个人、三千包行李和一个詹立立。

离发车时间还有四十分钟,人们就自觉从铁椅子上起身,排在进站闸口后面,像长跑运动员等在起跑线后面。

她往身边拽拽箱子,把手里提包搁在箱子上。提包死沉死沉,手指尖都勒白了。包不是她的,是她同学孙家宝的,她自告奋勇拎着,让孙家宝腾出两手吃东西。孙家宝一手拿薯条,一手拿汉堡,边吃边说,重吧?没事,你放地上呗,那包里有个桃罐头,我坐火车就爱吃个罐头。立立说,没事没事,也没多重。

她跟孙家宝原本不熟,同院不同班,老乡也不是老乡,几个班一起上大课,听点名听多了,知道有这么个人,上学期坐过一次前后排,传表格传材料,相视一笑,顶多是这样。那怎么突然熟到并肩站着候车的呢?就因为坐火车。

快过年了,全城外地打工的人、外地学生都要买票回家。一个月前,女班长挨屋发火车票,立立端着盆洗漱回来,接了票一看“无座”两字,一屁股在床沿坐下了,盆湿漉漉地搁在枕头上。二十个小时车程,没有座位,怎么熬?班长坐到她身边,说,瞧你这运气,班里数你路远,还就你是站票,你咋就不多勾个备选呢?硬座没有,卧铺肯定有的噻!

她摇头,说,卧铺……贵嘛。

过夜的火车,即使坐硬座都很煎熬。无座跟硬座一个价钱。硬卧比它们贵一百五十二块钱,那一夜她屁股的归属,值不值一百五十二块钱?

值不值得,她说了不算,因为钱是爸妈给的。这是她第一次自己面对春运。填“备选”之前,她给爸妈打过电话。她爸妈一直在郑州陪读,陪她弟上武术学校。她说,爸,我学校没给订到座位票,我补订一个铺位票好不好?她爸很豪迈地说,年轻人,出力长力,补啥补?没得座位就没得座位,吃点苦也不坏,梅花香自苦寒来。再说那么大个火车,哪儿还坐不下个你。她不再说这事。她知道弟弟进武校交了好大一笔赞助费。

所以立立不想答班长那句话,为了掩饰这个不想,她把枕头上的盆拿下来,弯腰塞到床底。枕头湿漉漉的,像预先替她愁哭了。班长忽然想到什么,手在她大腿上一拍,我给你讲!你知道隔壁班的孙家宝吧?胸脯挺大、夏天老穿吊带背心上课那个。她跟你坐同一天同一趟车,订到了硬座——咱院的票是我给一张张分到各班的。她人不错,你去跟她套套近乎,让她照顾照顾你,哪怕给你挤个椅子边边坐呢。而且她家近,夜里就下车,她下了,你不就能坐她的座位了吗?

孙家宝人白白的,敦敦实实的,油乎乎头发往后梳成一把抓,鼓脑门上总有个高光点,爱笑,嗓门敞。女人之间的友情要搭建起来能有多快?比沙滩上拿塑料桶扣小城堡还快。瓜子话梅请请客,食堂里面对面吃吃饭、掏掏心窝子,再来杯珍珠奶茶一浇灌,第二天就能替对方在大课上答“到”,第三天两条胳膊就挽成麻花了,就亲亲热热逛后街饰品店去了。

一阵骚动,风吹树叶似的传过来,检票进站了。她俩步伐越来越大,最后也跑起来,加入这莫名其妙亡命起来的队伍。

月台顶棚上的大灯亮得人心慌,孙家宝说,上次我坐这趟车回学校,车上有个列车员,老帅了,眼睛像刘烨,嘴像金城武,也不知道这次能不能碰上;你知道车厢里最烦的是什么人?三种:打呼噜的,抱小孩的,脚臭还非要脱鞋的。但愿咱车厢里没有……

立立顾不上捧哏了,她的心越走越重,等一上车,她将正式成为无处可去的人。

02

上车一拐弯,一股热腾腾的肉味扑到脸上。她们随着前面的人挪两步,停下,再挪。孙家宝手里捏着票,像琢磨谜面一样念着座位号。谜底揭晓:她的座位在一排三连座的最里边,靠窗。靠窗的女生立即拎起座位上的帆布包放在腿上,两个屁股此起彼伏地一挪,半尺座椅就省出来了。孙家宝一巴掌拍在上面,表功似的大声说:来吧,快坐!

立立不断说谢谢谢谢,脱掉羽绒服,把体积削掉一圈,抱着衣服,把身子安排下去。正着坐比较吃力,她调一下坐姿,脸朝外,膝盖朝过道支出去,坐稳了,如释重负,这重负是她自己。现在,她也有了一个弥足珍贵的、肚脐高的视野,可以带着淡淡的优越感,跟等高的眼睛一起看站着的人了。

就这一刻钟里,前后左右几个人交换了你老家是哪、念书还是工作、耍朋友没有等等信息,连“思想者”都加入了。四个学生互报了学校院系。那两人对孙家宝说,我们去你学校听过讲座,你们食堂的菜真好吃。

开车一小时之后,人们已经开始各为彼此的娱乐,聊天、打扑克、吃瓜子、看书报杂志、戴耳机听歌、织毛活儿,还有女人端着竹篾绷子绣花。车厢宛如一个狭隘与伧俗的移动展览馆,能听到所有热门的偏见、女演员的风月新闻……有些人只是呆坐,两眼半开半闭,沉浸在混沌中。立立也是呆坐者,她其实带了书,在行李箱里,但她不想拿,她预感到跟那个列车员“还没完”。雨将落未落,悬念像雨滴悬在半空,她只想把悬念当一颗话梅,尽情地咂吮,滋味无穷。

二十年后拥有智能手机的人们,再也不会呆坐,再也不会无事可做,一部手机等于一个影院加游戏厅再加无数难以名状的啥啥啥。

坚持打扑克的人不多了,车厢里安静下来,人们以千奇百怪的姿势睡去,交臂叠股,相与枕藉。这里一点点的亲密,换到任何别的地方,都要惹起“耍流氓”的叫嚷和纠纷的。

天花板上的灯睁着不倦的眼,洒下白光,所有面孔白惨惨的。睡眠真好啊!睡眠是如此慷慨、如此招之即来的救主。囚徒的梦也跟自由人一样香甜,不管在泰坦尼克上是头等二等三等,只要爬上睡眠的救生筏,众生就平等了。

立立头靠着椅背,分配好脊椎和几根大骨头的受力,静下来,合了眼。她略想了一下被父亲否决的卧铺什么样。能有一个把腰腿放展的平面,那得舒服成啥样哦?

人肉在饱腹中发酵,火车精神抖擞,呜呜飞奔,挑破黑夜的针脚。她嘴角溢一点口水,梦见了棉拖鞋和红豆粥。

当然不可能睡得多称心,她约莫二十来分钟醒一次,茫然四顾一次。进站出站,下车上车,人挤出去上厕所再挤回去,她都在断成一截一截的睡眠之间知觉了。

……醒醒!立立,我要下车了。

她迅速挺直后背,睁开眼,吸一口气,转过身来,只见孙家宝站在她眼前,已经武装好了外套围巾背包,鼓脑门上的高光点特别亮,行李箱的铁把手拽起来,像剑从鞘里拔出一半,蓄势待发的样子。

立立说,你到站了?孙家宝说,嗯,剩下这袋零食你吃吧,你路还长呢。拜拜,亲爱的,咱开学见!她心里一阵激动,一阵留恋,说,大半夜的你小心点,东西都带齐了?

没事,我爸开车来接我。你也小心点!

这站也是大站,过道里站起不少人。列车慢下来,时而抖动一下,打嗝似的。孙家宝垂头跟她耳语:要再遇见那个列车员,你问问他叫什么名字。

孙家宝随着人流一离开,她立刻坐正了身子,后背顶住椅背,使一下劲,让皮肉最大面积地贴上去,感受那个珍贵的硬面。她感到座椅温柔地说,累了吧?现在你是有座的人了。来!你只管倚着我,靠着我,把你那一百多斤交给我,有我保护你呢,有我撑着呢,脑袋往后靠。总算盼到了,就好好睡吧!宽宽绰绰地睡!

再下次她醒过来,是有人吆喝“脚抬一抬、垃圾扔一下”。她一激灵,手先找嘴角,擦口水。

她把羽绒服放下,起身,拖着肿得胖了一圈的腿脚,再次钻进人丛。车厢里的味道很浓,是“人”味儿,又不完全是,是十几吨人肉在钢铁胃口里消化过的气味。椅子上过道上,人们处于半液态半固态之间,她不得不一路把人弄醒。

再回来,她座位上坐了个人,一个宽肩大膀子的男人,驼色毛背心,叉开两腿,两手手心朝上搁在大腿上,睡得鼻翼一扇一扇。她的羽绒服被抛在小桌上搭着。

她走过去,犹豫“拍”还是“戳”,最后选择拍了一下他肩膀。没醒,只好再加重拍两下。那男人猛一抖动,睁了眼。她腼腆地笑一下,以为那就够了。

那男人却不笑,木着脸看她。她说,大叔,请让让。

为啥?

这是我的座位。

你的座?你票呢?我看看。

她说,我自己的票是无座,不过这个座位是我同学的,她让给我了。

那你同学咧?

我同学下车了。

她下车了,这座就谁坐了归谁,你说对不对?

立立说,不是!她鼻子酸胀了。我就去上个厕所,我放了件衣服占着座的。

你衣服呢?……哦,在这儿?那我没看见,反正我过来的时候,这座空着。

紧里面抱孩子的妈嘟囔,哎呀,欺负人家小姑娘……

毛背心男人胳膊叠在胸口,头往后仰,抬高的下巴让他有了一副坐在自家藤椅上的主人翁姿态。他和蔼地说,你要能等呢,我中午两点下车,我下车了,这座还归你。你要不愿意等呢,赶紧再去找个座吧。他很耐心地授人以渔:我教给你啊,你去挨个人问,问那些人,您哪站下车啊,人家要是说,我下站就下,那你就站在旁边等着,等人家下了,你不就能坐了嘛。快,快去吧!他像打发一个烦人的孩子一样叹口气,闭上眼了。

立立呆站了一会儿。没人看她,母亲注视婴儿;睡的人继续睡;“金项链”吃茶叶蛋吃得打噎,拧开保温杯喝一口水——那是立立帮他打的水;毛背心男人嘴巴微张,快睡着了。

她低下头,拖起行李箱,手臂上挂着羽绒服,走了。

03

车上还是满当当的,她只能提着箱子走。地早被圈完,洗手池上都坐了三个。被她惊醒的人催促:快过!快过!她被催得停不下脚,只能不断地“过”。走过一个车厢,又走过一个车厢,终于在车厢连接处看到稀疏的一块,几个人坐在蛇皮袋和塑料桶中间,揣着手,垂头打盹。

她摇醒其中一个,问,这是您的桶吗?……您把两个桶摞一起,行不行?……谢谢谢谢,您不用动,我来我来。

一个桶的空间,放个箱子,还剩一小半,立立慢慢坐下,尽量蜷紧腿。坐了半分钟,她就知道为什么这里人少了,因为冷。风从数不清的方向呼呼吹来,她穿上羽绒服,拉链拽到头,趴在箱子上。

对孩子来说,贫穷是一桩游戏。他们刚来到人生之中,就像旅行者初到某地,疮痍也被新鲜感美化成风景。即使一无所有之际,他们还有自己,肉体和五感都是玩具。

她把眼皮压在手臂上,安慰自己,只要闭上眼,黑跟黑也一律平等。像刚才那样睡睡醒醒,过了一段不知长短的时间。她没掏表,想把看时间留成一项盼头。后背疼了,就换姿势,最后她发现,跪坐着,屁股歪在一个脚跟上最得劲。

以这个姿势,她睡得最长久。再醒过来是因为手被踩了一脚,她“哎”一声,猛地直起身子,疼得心突突跳。

这一夜的种种,才是真正的生命科学。要恶,要稳准狠,才能不吃亏,不受罪,才能有地盘,有座位。火车是一座上大课的阶梯教室,一切“为人处世”的道理都在这儿吃一堑长一智,一切薄脸皮都迅速厚起来,有些是真厚,有些是挨了掌掴后的肿。

她埋下头,希望过道里的光再暗一点。然而他在她眼前停下,诧道,同学,你怎么在这儿?

她只好抬起头,一笑,感觉笑得面目全非。我去趟卫生间,座位就让人给占了。

他两个袖子挽着,露出手腕上一根细红绳,手里提个铝水壶,表情并不意外,点点头。你还是没经验。

她说,是啊,我第一次自己坐春运的车。

他说,要不然这样……后面厕所方向有人喊:嘿,水呢?他回头应道,来了!转身大步走了。

一走走了好半天,“这样”是“怎样”,四十分钟之后才接上。这时她已经用纸巾蘸着保温杯里的水,把脸擦了擦,又蘸湿另一张纸,把牙齿也擦了擦。他用“请出示车票”的语气,淡淡说道,你过来,跟我来。走出两步,他回头一看,又说,箱子拉上啊。

她跟在他身后,穿过晨光充盈的车厢,原来天已经这么亮了。睡得气色一新的人们都起来了,吃泡面,吃红皮火腿肠,嗑瓜子,望风景,聊天,打扑克,昨夜那幅凄惨的“地狱百鬼图”宛如幻觉。地上的人自动直起来,给列车员让路,他走得很顺,很快。

她想起连一句“去哪”都没问,又想,反正去哪都比刚才的地方强,不可能更坏了。

最后他停在乘务室门前,从腰间卸下钥匙,打开门,说,进来吧,箱子搁外面。又在她背后说,嗨!坐下呀,就是让你来坐的。

她慢慢转过身,怕坐空了似的用屁股谨慎地找椅子面,坐下了,只觉得四面墙壁压迫而来。这空间比外面看起来还小,门口的他显得非常高,光都挡住了,她仰头说,那你怎么坐?

他说,我不坐,我还得去搞车体卫生。应该是半小时签一次厕所,我已经落一次了。你放心待着吧,詹立立同学。哦,对了……他探身把墙上的制服大衣摘下来,展开,给她往背后一盖。你披上我的衣服,省得外面人看一个穿便服的人坐这里,探头探脑的。

衣服很重,像个人扑在身后,袖子从肩头垂下,衣领子硬硬的,一扭头,腮帮上的肉被戳得浮起来。她说,好。

他又从桌上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这是时刻表,你就假装在背时刻表!说完哧地笑一声。她看一眼时刻表,右上角有几个潦草的字,指着问,这是你名字?

想问我的名字,直接问就行。我叫左一夏,上下左右的左,不顾一切的一,春夏秋冬的夏。说完他目光在四壁依次打个转,从她眼里看来,仿佛是默默地托付,托这屋子照料她。最后他低下头,弯曲食指在桌面笃笃敲两下,代替一句结束语,转身走出去,从外面关了门。

又等了一阵,她才把腰背软下来,品尝心里的窃喜。天,竟然!……竟然这样稀里糊涂地坐了“包厢”!祸兮福之所倚,苦尽甘来!这种甜蜜类似在黑夜森林里苦熬一夜,忽然见到一座亮晶晶小房子,墙是奶油饼干,窗玻璃是透明的糖。

她一点点往后靠,后背还不太敢放松,两腿在桌下伸开,心里盘算等开学了,再见到孙家宝,该怎么讲这件事,说出他的名字,又不暴露炫耀的心思。

这种态度让她放了心:他也没“那么”热络,还没有殷勤到给她张罗饭。估计他这样帮过很多人,反正乘务室他坐不住,不如做做善事,选个最合眼缘的、最可怜巴巴的无座的人来坐。有善意,但有限。唯其有限,反而让人释怀。

她推门出去,放倒行李箱,拉开拉链,掀开盖子,取出一个纸碗方便面,到茶水炉里冲了开水。泡面那种虚张声势的香味,本来可供好好咂摸,但她心里有事,面还没软,就嚼蜡似的吃进去了。

肚子一饱,困劲就拱上来,身子乏得一阵阵要蒸发似的。她用围巾垫着手,趴在小桌上,几次呼吸间就睡着了。睡得黑沉黑沉,直到一声门响,她猛地直起身,眼珠因为压得充血,一时看不清,只见他高瘦驼背的影子进来,说,不好意思,吵醒你了,睡吧睡吧。

她依言把头搁回小臂上,这次让开眼睛的位置,只压住额头。模糊感觉到身侧被轻轻挨碰着,知道他坐了下来。

但她继续做梦,梦像扯不下来的围巾,把她通身缠住。

她醒来,腿上热乎乎的,还在。她瓷住了,一动不动,视野渐渐清晰,梦里的是鸡爪,现实中的是人手。还在动。

那只大手,伸到她腿上堆的羽绒服下面,正摸她的腿。五个指头以温和的节奏,一紧一松,松的时候手掌揉动,压进肉里。紧的时候指尖陷下去,把肉稍微揪起。像有经验的主妇搋面,知道力量才是最顶用的酵母,不慌不忙,专心致志,一下,一下。每一下,都是一句不容置疑的祈使句。

那手指又长又有劲,一张,一收,一旋,罐头就都开了,没有哪只罐头是它拧不开的,也没有哪个大腿是它拧不过的。

搋完一块,那手爱惜地轻轻摩挲两下,又换一块,让刚才吃足力道的面团自己饧一会儿。这次它选的地方更靠里,布料底下是更松软,也更敏感的一块。平时她自己的手碰到那块,都会酥那么一小下。那手指一使劲,就有一条针那么细的小蛇,噌地从后背蹿到头皮上。

但她仍然瓷着,一动不动。瞪圆的双眼悬在半空,人也悬在半空。震惊造成的麻醉状态过了,她脑子里净是雪花,电视没信号那种雪花。

雪花底下还剩一点点信号,仿佛远方传来的缥缈声音说:他是喜欢我的,太喜欢我了。他喜欢我所以才摸我,他以为我肯定会乐意,他心里想的是提前摸他未来的女朋友……可另一种无声的噪音越来越响,那是屈辱与气愤的叫嚷。

她想要一跃而起,想要破口大骂,甚至提前为那些幻觉张嘴喘起来。

悬在半空的那个自己却两手齐出,把脑袋死死摁住,摁在折起的小臂上。

……你要想明白了,如果撕破脸,就得走!走出这个明亮舒适的地方,走回无所依靠、无可归属的浊臭里,重新用两只刚消肿的脚站着,痛苦地站着……人的灵魂要学会跟肉体断绝关系,这是生命科学的新考点。懂了吗?想通了吗?

……换吧,值得。

她的呼吸慢慢平息下去,心想,这倒不错,家里可以传下去的火车的故事,又多一个了。

二十年后她给别人讲这故事的时候,总会嘴角往下撇着笑,说:老娘卖半条腿,换个包厢软座,值了。再说,隔着牛仔裤秋裤,他个傻×能摸出啥来?……

那时她已经跟好多人“换”过了好多次,有的值得,有的不值得。她将为自己能笑得出来而欣慰,而悲哀,而前仰后合。

而此刻,在冬日的火车上,詹立立一动不动,唯一动的是她的眼睛。她啪嗒一声关闭眼皮,犹如一个冷酷的旁观者,看着窗外一桩唯她可见的暴行,啪嗒一声拉拢了窗帘。

她平静的后背和肩膀,掩护着一切。

门外走过的人,看到两个人并肩趴在桌上午睡,共披一件大衣,就跟同伴说,你看列车员也真不容易,家属也没座位,跟着一起挤乘务室。

……就当免费按摩!要是什么都不想,还觉得有点舒服呢,说不定还能睡一会儿。她跟自己这么说。但喉咙里仿佛炸开一个冰凉的催泪弹。眼珠发热发胀,有沉重的两颗水珠冷却成形,一跃而出,坠落下去,从黑暗跳向黑暗。

▲ 张天翼,天津人,作家,曾用笔名“纳兰妙殊”。英文学士,古文献学硕士。出版多部文学作品,于《人民文学》《十月》《小说月报》《钟山》等刊物发表散文、小说、影评若干。

文字|选自《如雪如山》,张天翼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4月,原文有删改。

图片|电影《从不,很少,有时,总是》(2020)剧照

编辑|奇妙

原标题:《张天翼 | 所有女人身上都暗藏一块相同的拼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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