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记｜《红楼梦》的对称之美

原创 兰藉文化 红楼梦研究

作者

杨树

对称是美学的基本问题，《红楼梦》铺陈情节的基本思路就是对称。

荣国府之建筑布局有森严的中轴线，其中的“荣禧堂”是整个荣府的制高点——作为弟弟的贾政和王夫人有意避开正室，选择了东边的三间耳房居住。中轴线的东西两侧，分别有两条辅助线——东边是花园里的哥哥贾赦，西边有富丽的贾母院。

荣府的花园靠着东边围墙，宁府的花园在西边，后来在两个花园的基础上连属挪就修造了集大成之大观园。荣府的后面部分，凤姐的小院落紧跟贾母身后，贾赦院再往北穿过花园便是东北角的梨香院了，那里曾是荣国公暮年养静之所。

荣宁二府是一组对称关系，这起源于荣宁二公。宁国公和荣国公是一母同胞的两兄弟，《红楼梦》的故事就由他们兄弟敷演而来。无论是今日都中，还是金陵老宅，左宁右荣的位置关系一直没变。不同的是，金陵宁荣二府之间是一条街道，都中却是一条私巷。这证明他们兄弟二人的关系更亲密了吗？

相对于荣宁二府，大观园的屋舍排布就自然多了。怡红院和潇湘馆大致位于正门入口的左右两侧，它们之间有沁芳桥相连，桥上有沁芳亭，桥下是沁芳溪。潇湘馆再往前是蘅芜苑、稻香村都算重点景观，其余如秋爽斋、藕香榭只能算是点缀，此外，还有水榭亭阁、鸟语花香和那里的四时景色……

看似随意的大观园也有其严谨的地方。荣宁两府都是敕造的三开间大门，大观园的正门却是五开间，因为那是皇家的排场。三间和五间也是一种“对称”。

大观园的大门正对着的一定是“省亲别墅”的牌坊、大观楼以及后面的正殿，这是它的中轴线。正殿的方向只能是面南背北，因此大观园的大门也只能是朝南向的。大门外还有一个厅，是省亲时执事太监起坐用的，探春和李纨理家时，曾在那里议事。

荣宁街北的荣宁二府一东一西像两块规整的砖石，横平竖直地摆在那里能有什么趣味，如果在它们中间连缀一朵小花，那就有些意思了……大观园就是这朵灵动的花。

但大观园也有其对称性。园里面有皇家的大观楼、也有佛门之栊翠庵，它们一个属于元春，一个属于妙玉；山上有凸碧山庄、水边有凹晶溪馆——那年中秋，黛玉和湘云离开凸碧堂，在凹晶馆联句，遂有“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之佳句……

这样的对称还属表面，它内在的逻辑关系还表现在：一方面我们见到的是两个百年巨族的兴盛与衰败，它身后是整个时代的变迁；另一方面真正打动我们的是日常的儿女感情之细如发丝……

贾府跟大观园是对称关系，跟大观园呼应的还有一个飘渺的太虚幻境，它们之间也是一种对称——就像天上有太阳、有月亮，也有星星一样。

太虚幻境的秘密入口在宁国府之正室，秦可卿就是那个说出“芝麻开门”的人。

没有大观园就没有那些女孩儿的喜怒哀乐，而那些女儿几乎都是成对出现的——贾府四个女孩中，元春入世而至于陪侍帝王，惜春出世乃至青灯黄卷；有玫瑰花一样的探春，便有木头人迎春。今有元春为皇妃，后有探春为王妃。

荣府也有四个男丁：多情的宝玉与烂淫的贾琏，猥琐的贾环与黑眉乌嘴的贾琮。宝玉还有个早亡的同胞哥哥名叫贾珠，贾琏是嫡长子，但非邢夫人所出，贾琮则肯定是庶出。

宝玉生命里有四个重要女性：可以吹倒的黛、可以化掉的钗，话痨的湘云以及高古的妙玉。丫头里有个贤袭人，就有个爆晴雯——连她们身后都分别有麝月和秋纹呢！

《红楼梦》百十回之回目都以对称句式组成，“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诸如此类。但回目就像是人的脸，它具备识别功能，而一个有趣的灵魂则要丰富得多。

文学里的对称也不是简单的左右相对，上下相应。刘姥姥与老祖宗是一个对子，老祖宗与王夫人（未来的老祖宗）也是对子，王熙凤与尤氏、王熙凤与李纨、李纨与宝钗……但作品更关注的是他们之间的不同及和谐的日常。

老祖宗和刘姥姥原本就不属于同一个世界，本来就处于下风的姥姥又刻意自降身段，以成全老祖宗的金尊玉贵。暗中比对的还有王夫人和邢夫人、凤姐和李纨、黛玉和宝钗……这里没有是非好坏，有的仅仅是不一样。

此外，都中贾家与江南甄家、贾宝玉与甄宝玉都是一实一虚的对称写法。甄贾两家是老亲，又是世交，他们一南一北，共同叙写了顶级权贵的成住坏空之普遍规律。

乃至已经零落的宁府与尚算兴旺的荣府……所有这一切，我们甚至很难相信只是作家的文学设定，更大的可能是生活原本如此——就像大自然一样，生活原本的样子一定是最合乎逻辑的。

《红楼梦》的结构亦为对称排布。很多人相信，全书由108回组成，取的是9与12的倍数。108也是红书呈现的全部薄命女子总数，细分即12正册、12副册、再副、三副……水浒好汉36天罡、72地煞只是另一种分组法罢了。

全书108回，前半部写“兴”，后半部写“衰”。第53回写宁国府除夕祭宗祠的盛况，54回是荣国府元宵开夜宴之热闹。上一年的元宵是元妃省亲，今年是贾府自己大办元宵，这是个分界线。

全书更宏大的“对称”表现在：前半部书有多热闹，后半部就有多寂寞！《红楼梦》之大气概就在于有能力写出天下第一等的富贵，也有气魄再把它彻底毁灭——佛教密宗每年的重大活动之一就是坛城沙画，喇嘛们将数百万粒五彩细沙，历经万苦，创造出精美绝伦的“坛城”，然后再将其抹去装瓶，倒入大海。

前5回，是人物出场。第一回，一僧一道及甄士贾雨出场，他们串联全场，并负责收拾残局；第二回，借冷子兴之口给了贾府一个全景，三四回黛玉宝钗出场，第五回全钗在太虚幻境集体出镜。序幕部分，丝丝入扣。

20回前主要写了两个人：秦可卿、贾元春，她们分别是东西两府的核心人物。期间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大展身手，宁府之尤氏在紧要关头则莫名退居内闱。

第23回入住大观园，到33回宝玉挨父亲打，中间还被马道婆的五鬼魇镇过。两次劫难均属乐极生悲。

37至47回，海棠结诗社，刘姥姥进大观园、老祖宗凑份子为王熙凤办生日，凤姐撞破贾琏偷情，贾赦看上小鸳鸯，呆霸王调戏柳湘莲。概括起来就是：热闹不堪。

第63回，是七九之整数，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是大事，也是书中第一次正式写宝玉生日，是大观园全部乐章的高潮。全书看，54回前后从情绪上有明显改变——第54回荣府元宵欢聚一堂，老祖宗掰谎精神气十足。55回一开篇便是宫中太妃欠安，省亲取消；然后就是探春理家，赵姨娘来砸场……开始透出破败气息——赵姨娘设法魇镇宝玉和凤姐时，虽然恶毒、愚蠢，但也斗志昂扬。

单就大观园而言，第63回也是分水岭。第18回大观园落成，算下来，上升期是45回——回潮期也该有45回。63加45，刚好是108，大观园都完了，全书也该收尾了。

对称是我们最容易发现的规律，当开始主动创造对称的时候，人类就进入了更高版本的审美阶段。

然而，最大的对称当是阴阳——湘云与翠缕论阴阳时说：世间万物皆有阴阳，但并没有一个阴，又有一个阳，阴尽了是阳，阳尽了便是阴。万物际会，缘起性空……正如那空空道人所悟：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

开辟鸿蒙之前还是宇宙最初的混沌状态，即为“空”；千红万艳、温柔富贵即为“色”；宝玉天分中生成的那段痴情，意淫天下闺阁良友即为“情”；到最后悬崖撒手便是真的——“空”了。从空到空，这是全书最大的对称。

《红楼梦》不是数码产品，所有电子元件必须排布有序、严丝合缝。作为一部文学作品，作者事先必定会有安排布局，但通篇写下来，故事要有序，人物要完整……如果真有那么丝丝入扣、精巧别致，那一定是生活本身的肌理与内在逻辑。

文学作品的对称通常是隐蔽的，但好作品骨子里一定是对称的。几乎所有的艺术品都有某种内在的对称美，什么起承转合、宫商角徵……在中国传统书画中，除了内容，它也会通过题跋进行某种平衡——对称即平衡，它赋予我们安全感；对称也是一种呼应，它让我们不再孤独。

正如宇宙中没有星体及运行轨道是正圆一样，简单堆积、重复对称可能会带来审美疲劳，好的对称中间一定包含了某种变化。它揭示的是某种更深刻的规律——除了数学公式和天文望远镜，我们有可能以语言文字为工具，去洞察宇宙的奥秘吗？

138亿年前，始于绝对虚空的宇宙大爆炸，一定是以360度的对称方式展开的。从那一刻起，宇宙的基本粒子，星球的基本形态及运行轨迹都遵循了对称模式——乃至硕果仅存的地球生命的普遍结构模型也都是左右对称的。

《红楼梦》是在以文学的方式揭示宇宙与生命的意义吗？

《“大观园”记｜《红楼梦》的对称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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