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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记新见吴湖帆致周鍊霞诗稿及合作画:有知己,慰余生
吴湖帆是民国时期书画与鉴藏大家,而周鍊霞则为当时名噪一时的才女画家。虽然他们之间的交往常伴有流言八卦,但是也不妨碍二人书画交流中的诗情画意。
由吴湖帆、周鍊霞的学生辈珍藏半个多世纪的吴湖帆致周鍊霞诗稿及合作画近期面世,从这些作品或可让人重温那段文人雅士间吟咏唱和的民国过往。这批新发现的吴湖帆致周鍊霞诗稿及合作画共55件,数量多、分量重的是吴湖帆词抄,均为抄给周鍊霞者,从上款的各种昵称看得出来,这批作品也极具私密性。
随着近年的展览、拍卖等活动,有关吴湖帆作品资料不断出现。本文就广东崇正新见的吴湖帆致周鍊霞之诗稿与合作画作,略作介绍。
在潘静淑去世(1939年)后,1942年吴湖帆纳顾抱真为继室。在他的指导下,顾抱真亦能知书懂画。不过,吴湖帆后半生有重要影响的女性,可能还是要数螺川女史周鍊霞。
周鍊霞(1906-2000)
周鍊霞周鍊霞(1906-2000),字紫宜,号螺川,又名茝,字霱,别署螺川诗屋。她为人美艳,才华极高,先后从朱孝臧学词,从蒋梅笙(徐悲鸿的前岳父)学诗,诗坛大家冒鹤亭对她的词推崇备至,她的“但使两心相照,无灯无月何妨”是当时脍炙人口的名句。周鍊霞为人又极聪敏,不拘小节,周旋于上海滩各色人等中。因夫妻长期分居,风言风语最多。她被称为“鍊师娘”,种种逸事为上海滩小报敷衍成文,遂成掌故。直到今天,从“补白大王”郑逸梅、旧上海掌故专家陈定山、乃治印人陈巨来的回忆录,周鍊霞还是为人所津津乐道的主角,其中也不乏捕风捉影的猜测,而对于吴湖帆、周鍊霞二人,尤多八卦之辞,多半都从陈巨来《记螺川事》一文而来。
有趣的是,上世纪40年代中吴湖帆得知陈巨来与陆小曼熟识,还说过这样的话:“小曼、师娘均臭名昭昭,奈何乐此不疲邪?” 可见周鍊霞艳名在外,流言蜚语之多,没有接触的人难免道听途说,习以为常,连吴湖帆亦自不免。
吴周二人最早可见的交集,是两人均参加了1948年黄宾虹发起的“乐天诗社”。不过,真正的认识和了解,应当是从1951年在冒鹤亭的寿宴上开始,至1953、1954年最为密切。这其中有冒鹤亭这位诗坛大家对两人的奖掖推崇,更重要的是,当时海上文人之间的雅集创造出一个独特的环境和氛围:
“(1953年)6月,吴湖帆为文怀沙画枫叶荻花,周鍊霞为补雁,并属冒广生为词作《湖帆画枫叶荻花鍊霞补雁》。”
“春日,为周鍊霞作《柳塘飞燕》扇面。”
这批新面世的吴湖帆、周鍊霞作品共55件,起迄时间,最早1953(癸巳上元),最晚1961(辛丑秋日)。除了1958(戊戌)年未见署款外,8年间均有两人的作品,这些作品包括:两人单独创作的(吴8件、周2件)、合作的(4件),数量多、分量重的是吴湖帆词抄,均为抄给周鍊霞者,有35件,抄录了共计65阕自作词,其中关涉二人唱和者约有8阕。这批作品,系由与吴湖帆、周鍊霞关系极深的学生辈所珍藏了半个多世纪,最近方才面世。
据《吴湖帆年谱》载,1951年4月20日冒鹤亭79岁生日宴,到场的32位嘉宾中就有吴湖帆和周鍊霞,1952年7月吴湖帆为周鍊霞作《双头莲》,“写为螺川同志一粲”。虽然这首词有着极可附会男女私情的句子“倾盖鸳鸯通密语,连理芙蓉托素弦”,但在同年8月,叶潞渊为吴湖帆刻了“倩庵”印章后,吴画了《红粉池边春色》一图为赠,上面原封不动题了这首《破阵子》词。可见吴湖帆与周鍊霞此时的距离,这首词亦并不关涉二人私情。
吴湖帆致周鍊霞的词抄吴湖帆抄录给周鍊霞的这批自作词(其中有两张画作同样规格),上款有:紫宜、茝弟、螺川如弟、螺川弟、鍊弟、鍊霞如弟、紫弟等称呼,明显的要比一年前生疏的“螺川同志”更为亲密、更私人化。这些作品都写(画)于角花笺上。关于这种创作形式,《吴湖帆年谱》在1954年按语中提到:
“此作绘于吴湖帆后期常用之角花笺上。此纸由明末饾板拱花笺纸衍生而来,水印各色图案于纸张一角,以期与书画图案巧妙结合,相得益彰。据说,吴湖帆曾得一批乾隆时期的角花笺,故而吴湖帆自1953年至1960年间,尤其集中于1954年,曾于此纸上精心绘制了一批小幅作品,上款多为其至亲或弟子,属吴湖帆书画创作中的珍品。”
而上海油画雕塑院于2017年策划了吴湖帆文献展,也注意到了角花笺这种创作形式,在《吴湖帆文献》一书中有谓:
“角花笺是一种最早出现于清代乾隆(一说嘉庆)年间的信笺,因笺纸的左下角有如博古图、花卉、文玩等彩色图案,所以称为‘角花笺’,又名‘押角笺’。角花笺用纸颇为讲究,非普通信笺可比,而且价格比较昂贵。据说,首创用角花笺作画的,是吴湖帆的绘画启蒙老师陆恢(字廉夫)。吴湖帆后来也喜欢用角花笺作画赠人,一般都是为挚友或弟子所作。故流传作品很少。1953年至1954年所画的‘江山如此多娇册’十二开,堪称是吴湖帆角花笺画作的经典之作。”
这就更加详备地介绍了吴湖帆以角花笺创作的情况。惟《吴湖帆年谱》著录角花笺作品有两件,一是给学生叶藜青画《渔村小景》,一是给学生潘季华书《天仙子》《菩萨蛮》词两首。《吴湖帆文献》著录吴湖帆画《江山如此多娇》册十二开、为弟子叶藜青书自作词《谒金门·南唐冯延巳韵》。由此可见,新见的吴湖帆这批角花笺手抄词,是非常值得重视的,数量多(35件),涉及的人物关系也比较密切。从上款的各种昵称看得出来,这批作品也极具私密性。
就在吴湖帆周鍊霞密切交往的1953、1954年,吴湖帆出版了他的词集《佞宋词痕》。(按,此书一直被系于癸巳1953年出版,从前序诸人落款可知,最早应该都在1954年春出版。2002年,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的《佞宋词痕》,将50年代刊出的前五卷加上六、七、八卷,是目前收录吴湖帆词作最齐的本子。)公开出版的这部词集里,有大量的周鍊霞影子:题画诗、唱和诗,甚至一再将周鍊霞的原诗附录于后。尽管如此,我们对照这份他手抄给周鍊霞的词集,可以看到很多不同之处。
吴湖帆致周鍊霞的词抄《南乡子·周紫宜画并蒂莲》,在抄本里下阕“同泛木兰舟”作“人倚小红楼”。《清平乐》题目抄本作“灯节”,下阕“晴烟绕树,宛转横塘路”,抄本作“宛转蓝桥路”。
《高阳台》下阕“眉痕添妩重题”,抄本作“螺痕添妩眉题”。
《江城子·荷花》题目抄本作“莲花”。
吴湖帆致周鍊霞的词抄《金缕曲·和螺川韵》,尽管出版时还附了周鍊霞的原作,却不如抄本一目了然:抄本题目作“答寿余词原韵”,是吴湖帆和周鍊霞为其祝寿的词。
《南乡子·题画二首》,抄本注明“合作《水村芦雁图》”,透露的信息更准确。
《浣溪沙》题注“刘石庵手刻‘艳雪’田黄冻小印,戏与螺川联咏”,抄本则作:“近获刘石庵相国手刻‘艳雪’田黄小印,戏与紫宜联吟《浣溪沙》。”并且注明:“紫宜成前拍,倩庵继声书之,甲午三月二十四日雨窗记。”明白交代了两人各自创作的部分。(按,此件作品非角花笺,但规格似与角花笺一样。)
吴湖帆致周鍊霞的词抄《采桑子·和螺川》“海棠花下拚浓醉”,抄本作“海棠花下曾浓醉”;“酒醒灯炧浑如梦”,抄本作“酒醒人去浑如梦”;“月去花孤,影去衾孤,怎奈深情淡若无”,抄本作“郎也心孤,侬也心孤,情到深时淡若无”。两相对比,抄本的个人感情一览无余。
如《浪淘沙·秋海棠》“境幽心凉”,抄本作“幽境心凉”;“桥边柳色褪新黄”,抄本作“春深柳暖换陈黄”;“还记花前联句后,徐步长廊”,抄本作“犹记花边联句后,并布长廊”;“哀乐曾尝”,抄本作“离合曾尝”;“谁借春阴偷夜奏,秋护红棠”,抄本作“谁借春阴通夜奏,乞护娇棠”。
如《木兰花慢》“度沧桑劫后,有谁可,慰余生”,抄本作“历沧桑劫后,有知己,慰余生”;“况斗草工夫”,抄本作“况斗韵工夫”;“便拚愁茁爱誓心盟”,“爱”抄本作“恋”;“看紫燕巢忙”,抄本作“料紫燕巢归”;“何如仙侣云英”,抄本作“自应伴侣飞琼”。
据专家研究,吴湖帆填词,喜欢反复修订,因之同一卷作品往往数易其稿,留了不止一个本子(梁颖《词人吴湖帆》)。这批手抄词与刊行本的不同,极大地体现了《佞宋词痕》在版本文献上的重要价值。在这些词作手稿上,多数钤盖了吴湖帆的印章,特别是有一枚“倩庵痴语”,更可见个中消息。1954年年初年末,吴湖帆身体有病,他在抄给周鍊霞的《更漏子·和温飞卿六首全韵》词作款识为:“甲午春分病中读《金荃集》,和此六词,以遣药味。书于花笺,以寄茝弟粲定。倩记。”可见他写这批自作词的情形。
吴湖帆《竹蝶图》一向有论者谓,吴周在一起后,吴的填词水平大为提高,周则绘画水平大有进步,甚至还有周鍊霞为吴湖帆润色词作、代笔的说法。吴湖帆学词在1930年37岁时,当时海上名宿如朱祖谋、陈三立、冒广生、夏敬观等成立沤社,吴湖帆为成员之一;1935年,上海词人集于夏敬观宅,成立声社,以12人为限,吴湖帆也是其中之一;1939年夏敬观等人成立研究词学的午社,吴湖帆亦是会员。特别是抗战爆发后,词学大师吴梅避居上海,潘静淑吴湖帆先后向吴梅学词。对冒鹤亭亦多有请益(见冒怀苏编《冒鹤亭先生年谱》)。这是吴湖帆的学词“履历”,不同于一般画人仅为作品题词的创作。这批手抄作品吴湖帆的落款,“倩草”、“以寄茝弟粲定”、“茝弟留稿”、“螺川如弟粲定”、“螺川来词韵答和”、“螺川弟粲存”、“鍊弟妆教”……求教、切磋含义都有,但手稿之与刊印本的种种不同,在钤盖了“倩庵痴语”印章的情形下,毋宁说是出于某种避忌。至于坊间流传的吴湖帆之《和小山词》为周鍊霞所代作,这与吴本人的创作水平也是两回事,尤其是在两人关系密切的时候,假设由周代作,亦有可能。但这恰恰说明了当时两人的感情关系。
除了词作外,还有这一时期吴湖帆周鍊霞合作赠人的作品。这一类作品已有著录,如“年谱”就记载,两人曾合作荷花鸳鸯图赠给吴朴堂。据记载,两人时常应友人之请合作画荷花鸳鸯图,吴湖帆画荷花,周鍊霞补鸳鸯,当年有人戏称吴、周二人为画坛“鸳鸯侣”(《吴湖帆文献》)。
本次面世的除了词抄外,还有吴湖帆、周鍊霞的(合作)作品。这批作品的上款人,“襟兄”系上海著名报人平襟亚,“初霞”为其次女平初霞,从周鍊霞学画,“承赍”则为平初霞的先生徐承赍,“小麟”为徐承赍之父。这17件书画作品均系平初霞徐承赍的旧藏。平初霞夫妇上款的书画作品,均以夫妇琴瑟和鸣为主题。
钤有“闹红一舸”的未署款红荷横幅这批作品中,吴湖帆周鍊霞合作的“占断人间六月凉”荷花蜻蜓扇面、未署款红荷横幅,均钤“闹红一舸”朱文方印,此印亦关涉吴湖帆、周鍊霞、平初霞。据徐云叔在1993年仿刻的印章边款里说:
“昔张船山饯陈曼生于虎丘藕花深处,座中有女郎歌‘闹红一舸’,曼生喜其辞文清丽,乃以入印。百数年后是印归吴氏梅景书屋,主人以丹青名于世,每为芙蕖写照,惬心之作则钤用之。后又以贶螺川子周鍊霞女史。惜动乱中失之无妄。初霞女士,螺川之女弟子,知乃师心横萦之,爰属余摹此,以慰其师云尔。癸酉榴月,徐云叔刻并记,时湖帆先生谢世廿五年矣。”
徐云叔在1993年仿刻的印章“闹红一舸”边款“闹红一舸”为姜夔写荷花的名句,出自其词《念奴娇》,这首词还有一句常为印人使用的名句“冷香飞上诗句”。吴湖帆作为大鉴藏家,自己的鉴藏、书画作品用印都非常讲究。陈曼生所刻的这枚“闹红一舸”,系1938年2月20日吴家的子侄辈吴诗初(辟疆)所赠,吴湖帆认为“章法甚佳”(见《丑簃日记》)。其后他也创作过以“闹红一舸”为题的画作(《吴湖帆年谱》著录5件作品,《吴湖帆文献》著录两件,一件钤盖此印,另有最早的一张是1938年7月创作的《并蒂莲》,也钤盖此印)。但是,如果没有像平初霞这样亲近的人,外人是不可能知道吴湖帆“每为芙蕖写照,惬心之作则钤用之”的习惯,也不可能知道吴湖帆将这枚印章送给了周鍊霞。
按,吴氏家藏有汉代“茝夫人”白玉印,1955年吴湖帆题赠孙鸿士印蜕,曾提及“今归庐陵周茝”。可见赠给周鍊霞的印章不止陈鸿寿这一枚。“茝夫人”想必在此前已经赠送,而此次所见钤印“闹红一舸”的作品,最晚者在“乙未夏”(1955年)。
吴湖帆词稿《玉楼春·寄怀》有句:“病房最忆填词侣,只尺相思千万语。乍将离绪换相逢,一笑眸明情默许。”可以作为这批手抄作品最好的注脚。
吴湖帆 八言联句书法(原标题: “历沧桑劫后,有知己,慰余生”——记新见吴湖帆致周鍊霞诗稿及合作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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