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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蓬桦:像普里什文那样工作 | 生态文学与自然文学专栏

2023-01-31 12:2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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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周蓬桦 文学报

兴安(作家、评论家)

生态文学与自然文学专栏

“中国当代的自然文学,尤其是生态文学研究还处于初始阶段,论据和方法舶来品居多,自主者鲜少。所以,研究自然文学或者生态文学,我们应该立足于中国的文化传统和现实语境,也应该根植于真实的个体经验和国家经验,从而真正建构和完善中国自然文学与生态文学研究的理论体系。

讨论还要继续,还有诸多高论将陆续推出,欢迎更多的评论家、作家以及热心读者参加到这场讨论中来。”

像普里什文那样工作

文 / 周蓬桦(作家)

通过这些年的行走与田间考察,我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热爱山川与河流,森林与草原,进而延伸为热爱生命,热爱弥漫的人间烟火。

……

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普里什文是20世纪俄罗斯文学史上极具特色的人物。是一位怀有强烈宇宙感的诗人,具有倾听鸟兽之语、草虫之音异能的学者,他的创作拓宽了俄罗斯现代散文的边界范围,而且为其奠定了一种原初意义上的风貌。他的出身是农艺师,年轻时代在德国留学,坐过牢,有过人间磨难的历练。其间,他接触到世界一流的哲学家著作:苏格拉底、柏拉图、斯宾诺莎、康德、尼采等等。

1902年回国后,他在莫斯科郊区做农艺师,后来到俄罗斯北方白海沿岸的密林和沼泽地进行地理和人文考察,搜集民间文学资料。此后,他从人类学、社会学、民族学角度,对当地的文化历史进行了深入探讨。根据考察见闻,写成散文集《飞鸟不受惊的地方》,以富有民间文学特色的语言,细致而生动地描绘了俄罗斯大地的自然风貌和人文景观,描述了尚未被现代文明冲击的农民、渔夫、猎人、妇女和儿童的淳朴生活和风俗习惯,并且寻幽探秘,追寻当地文化和分裂教派传统汇集而成的独特地域文化,融合了从历史深处延伸而来的凝重而从容的思考。

普里什文

在差不多一生中,普里什文都居住在原始森林中,或者在旅途、山水中度过,行吟漫游成为他一系列探求的开端。此后,创作大量散发着大自然气息的作品,并形成了“自然与人”创作思想的构建。

在他的作品中,按照自然的时间推进,从春天的第一滴水写起,其间穿插着俄罗斯中部乡村的打猎、农事、节庆等生活细节。普里什文不仅把自然与具体的日常生活,与人的复杂情感结合起来,而且第一次把“大地本身”当作“故事的主人公”。在普里什文笔下,自然不再仅仅是人生存的外在环境,不再是存在于人之外的东西。

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是普里什文创作的全盛时期,在林中的树墩上,写出了传世之作《林中水滴》《大地的眼睛》等一系列作品。1954年,普里什文在一幢郊外的林间别墅去世,享年81岁。

这在当时的俄罗斯作家中算是长寿的了。普里什文的文学使他成为俄罗斯一代伟大的作家。上世纪50年代和80年代,中国不断出版普里什文文集,总发行量已超过50万册。他被誉为是描写俄罗斯自然的圣手,“生态文学的先驱”“伟大的牧神”。

普里什文作品中译本

普里什文从事写作的一生表明:一、一个作家必须找到自己的表达语言和创作基地——他早早地找到了自己的森林和湖泊,文章有了自己的腔调;二、让灵魂进入沉静,专注于书写自然,他的生命远离世间喧嚣和名利纷争,健康宁静充实。他一生都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在自己建立的这个王国里,获得了人生的价值、目标的实现和受人尊重的幸福;三、文学写作的过程,也就是在自我修炼的过程。他终生书写森林,森林改变了他的性情,包括坏脾气,以及诗人的过于敏感的冲动性格;四、一个作家成功的标志,是在他死后其作品还能够再版并影响后世,除此之外,没有第二种成功。

普里什文是自然写作的先驱,但他属于上一个时代,和当今的时代格局完全不同——他的写作手法和表现形式与现在也大大不同了,尤其是在当下阅读碎片化的时代,我们只能学习和借鉴他的写作状态和投入精神,让自己的写作在一个静思和追问的状态下有序进行。

……

在度过一段焦虑和瓶颈期之后,我庆幸自己从普里什文那里获得了启示。于是,从2011年起,我背起行囊,深入到大兴安岭、长白山、呼伦贝尔草原、乌拉盖草原、以及额尔古纳河一带,最终选择了以长白山为营地。观察、记录、采访和写作,与山中的劳动者采药人、捕鱼人,猎人的后代成为朋友。出版了《浆果的语言》《大地谷仓》《故乡近,山河远》等以自然生态为主题的散文集。还写了两部儿童长篇小说,其中一部是以长白山为故事背景。

长白山

在森林里,静听松风,灵魂才真正的安静了下来。云歌秋凉草渐黄,风吹走了太阳的影子,树吹着尖厉的口哨,倚着一面山坡,听着石头发出的声音,心里看见一个野孩子,天地辽阔,一意孤行。

在深深的夜晚,我时常沿着长白山脚下的河流散步徜徉,望着山顶的一缕拖着尾巴的星光,觉得自己就像一盏微弱的油灯,随时会被山风吹灭,许多新的想法就这样破茧而出。面对时空,会产生顿悟,内心的容量开始增大。

这个时候,感觉自己的身体里还有另一个自我,那是一个可以和本我对话的灵魂的自我。我笔下的“白山”,其实并非具体地理意义上的长白山,而是文学意义上的隐喻称谓。刚写这类作品时叫“空山”,读来觉得有些刻意,才改叫“白山”的。但素材来源大致指长白山极其周边的地貌和自然生态,再向北延伸到大兴安岭和呼伦贝尔草原地带。绕开主峰,我更喜欢山脚下的事物,仿佛时间在那里停止了,去白山的路是最迷人的,路两边野花盛开,泉水淙淙。

由于在童年时代有过一段短暂的东北生活经历,当时只感觉到气候的寒冷和原野的荒凉——多年后故地重游,许多情愫被激活。经历沧海桑田,原来一座山还在那儿等你,它依然保持着强大原始的生命力。我的性格是偏阴柔的,这座山给我注入了另一种新的能量,让我的生命格局得到拓宽与提升,许多东西得到释怀,原有认知被打碎,让我更加舍得与放下。巍峨的“白山”让我每天都在计算生命的长度、宽度与厚度,说有用的话,做可行的事——贴近当下,对得起活着的每一天,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心地简约而大脑复杂”的写作者。

在长白山写作营地,当我置身于浩瀚阔大的森林中,总是被自然界中的各种奇幻景象所震撼,神性的天池,千百年的火山岩,以及一株被雷电劈焦的椴树……我设想自己是一只梅花鹿,一只狼或者一只野獾和野狐,它们互相依存又相互搏杀,在风雪中觅食,居住在潮湿的山洞或树丛,随时有被同类吞噬的危险,命悬一线。这让人嗟叹不已,悲悯顿生,进而联想到整个人类文明的生态链。每每思及,我都有一种生而为人的庆幸感。当我转身离开,走过森林时似乎听到身边草叶的呼吸声,潜伏于浆果丛中的生灵都在侧耳谛听——森林里有许多种声音被我听到,这让我蹑手蹑脚,小心翼翼。我设想自己是一只动物,野狐或者梅花鹿——设想自己处在它们的境遇,在风里雨里觅食悲欢,并且随时遭遇生命危险。即便一只小小的昆虫和蚂蚁,也是要过完从生到死的一生啊,和人类一样,它们要遭遇很多成长的困惑与难题,它们自己解决不了,只好任由自然随意处置,自生自灭无生无息。当行走在茂密的原始森林里,有许多东西得到了释怀,我想把这种生命觉悟和许许多多的发现传达给读者,这或许会有一些积极意义与建设性。

从某种意义而言,世间万物都是自然的子民,也是大地的子民,人类在自然面前微不足道,每一个生命在人世间存活不过短短的三万余天,而大自然会亿万年地存在下去,天崩地裂与火山爆发对它们来说不过完成一次正常的更新。通过这些年的行走与田间考察,我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热爱山川与河流,森林与草原,进而延伸为热爱生命,热爱弥漫的人间烟火。珍惜大地上的一切美好过往,亲情友情,纯粹的艺术交流,不染尘俗的聚会,一次次地为自己做减法,即“说有用的话,做可行的事”,把自己悟到的道理,总结出的新鲜经验,用散文的形式进行传递——传递善意,传递宽阔,传递精神良知的坚持——这是一种随时间而至的包容。

简而言之,我的目标是传递一种哲学层面的认知,并且期望自己永远谦卑如一粒尘埃,向世间万物学习到哪怕一毫米的见识——永远敞开胸怀,永远保持天真的诚恳与虔敬。

原标题:《周蓬桦:像普里什文那样工作 | 生态文学与自然文学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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