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岁的迫降：跨越极限与面对失去

老人们不约而同地感慨人生如此漫长，而只有他们一半年纪的人，却被人生的紧迫感包围。所谓初老的划分区间之一是37至40岁，这些人身上更多的是年轻的特征，但因为出现了衰老的迹象，人生的尽头也仿佛从这时开始显现。

我们认识到人生有限，但不愿接受，年龄焦虑随之而来。在小说《三十七》中，《坡道上的家》的作者角田光代再次着墨于两性中背负更大人生限制、同时萌生更强抵抗意识的女性，以“微暗的剪影”为意象，写下了主角小华在三十七岁这一年经历的低潮。奇妙的是，在《三十七》这个中文译名下，我们能直接想象和预测小说主角的困境：未婚未育、事业瓶颈、曾经站在一起的同伴也走远了，剩下她自己，什么也没做错，只是因为徒增年纪就显得又孤独又众叛亲离。人生的价值判定竟是这样：只要“既没什么创新也没什么收获，既没什么需要守护的也没什么需要争夺的”，就 “只不过是徒增年岁至今而已”。 小华只是拒绝了男友武田君尽快买房结婚的要求，两个人就不明不白地分了手；合伙开二手服装店的搭档千智，不仅独自筹备两人曾经发誓不会经营的名牌二手店，还和帮忙筹备的大叔过起了日子；妈妈去世了，华子怎么也效仿不出她从小想要躲开、却被妈妈视为重要日子必备的手作“土味”蛋糕；妹妹虽和妈妈一样做上了家庭主妇，但也完全不会做妈妈拿手的火锅，在父亲怀念那种味道时，还崩溃大哭起来。

千智过去总和小华忙到深夜，精疲力尽时喝着啤酒聊天。维持了三年的婚姻也没有让千智从这样的生活方式中分心。她对小华说，咱俩只要维持这种状态，就不会觉得时光流逝，自己在变老。但小华后来才发现，千智指的“维持这种状态”，却是内心的积极求变。包括扩大生意，找到合适的生活伴侣。因此，也难以指责她后来决定背叛小华，尽管这种背叛令小华震惊、伤心甚至自我怀疑。小华利用了她表述中的暧昧，来安抚自己对变化的恐惧。以为自己找到了超越母亲、妹妹和男友，能和自己共享未来的同伴，将自己的一半希望以献礼的心情寄放在她身上。那时小华还不知道，哪怕不主动寻求改变，改变也会被迫降临到自己头上。周围的一切都在变，想要身处洪流维持现状，就也必须改变自己。前男友在婚礼上感谢小华促使他做出所有决定，小华也想这么感谢，但想不到任何一件因为前男友而决定的事。当小华置身母亲生前手作的一大堆衣物中，试图从中剪裁出一册布绘本时，突然理解了，母亲执迷亲手制作，是为了亲手创建一个保护家人不受侵害的家。同时她也理解了妹妹，妹妹比自己更早意识到这一点，才会为自己不能复刻母亲的成功而崩溃。直到小说结束，小华的生活也没有发生什么可观的变化。但正得益于内心对感情的清算、与家人的和解以及朝向自我的审视，她才能作为一个不是任何人的妻子、不是任何人的母亲的三十八岁女性继续生活下去。

同样三十七岁的日本作家铃木凉美，在与日本女性主义学者上野千鹤子的往复书简中，完成了她到三十八岁的过渡。两人以“婚姻”  “团结”  “认可欲求”  “女性主义”  “自由” 等12个关键词为内容，展开了为期一年的通信。这些书简集结成册出版，名为《始于极限》。上野千鹤子在信中惊讶于铃木凉美这一代女性，仍有多数人将婚姻视为接下去的人生中首先要解决的问题。铃木凉美认为这是由于社会能提供给不婚女性的保障仍然匮乏。不婚的坚决，被调和成未婚的滞后。女性似乎没有更多选择，也逐渐到了拖延的极限。

在第一次通信中，铃木凉美就提到了 “极限” 。“三十多岁的人失去了童年无所不能的感觉，会渐渐感觉到能力与体力层面的极限。” 这条意味着前方无路的分界线，不容许认知、忍耐等更进一步。与善于吸收一切的学生时代相比，快要三十八岁的铃木凉美感到自己拥有的意外和新鲜感明显减少了。对事物的看法有些固化，对自身有了某种定论，对社会新闻有了既定的立场和感受。对环境的期望降得很低，难以产生新的伤口。上野千鹤子就在通信中撕开了铃木的旧伤口——铃木凉美做过记者，入围过芥川文学奖，依然没能走出有过夜场经验的污名化过去。上野千鹤子鼓励她挖掘自己白天上大学晚上去夜场的深层原因，分析她的母女关系，引导她通过理解这段互相挑战的关系与已经去世的母亲达成和解。“痛了就喊痛。” 上野千鹤子直言：不要“恐弱”，“你现在是谁” 比 “你过去是谁” 重要得多。到了四十岁上下，会痛感人生有限，“给人生中重要的事情排一排优先级，千万别颠倒了主次”。而从通信的一开始，铃木凉美也意识到自己过去的生活都在边界之内，而今后该拥抱的世界就在边界之外。《始于极限》的主题即源于此，为了看到极限之后、边界之外的世界的景象。 “这（30多岁）也是生出‘自立’的年纪……在到达极限之前……明确区分自己做得到的和做不到的。放弃做不到的，真诚、仔细、塌实地做那些做得到的……”

韩国电视剧《三十九》剧照

如此想来，韩国电视剧《三十九》戏剧化的剧情设定，是对临近四十意识到人生有限的极端具象表达。三十九岁的美昭、灿荣和珠熙，闺蜜情谊始于学生时代，美昭的生活堪称完美，灿荣与已婚的前男友保持着长久紧密的联系，珠熙是个什么都普普通通的女孩，有什么消息她总是最晚知道的那个。她们都是单身，都会拥有爱情，但婚礼并不是她们人生的症结，也不是这部剧的终点。葬礼才是。开场不久，灿荣就被查出患了绝症，全剧的走向在这时清晰起来，一场穿插回忆的人生倒数。《三十九》将灿荣生命的期限，延展为三个三十九的人同时面对自己最大心结的期限。剧情是通过遗愿清单来展现她们人生事件的优先级排序的。美昭和珠熙决定帮灿荣写下遗愿清单，但灿荣已经自己列好了：美昭找到生母，珠熙找到爱情，自己当一次演员。展开的剧情回忆了美昭在孤儿院被收养、学生时代寻找生母未遂的经过；灿荣原本早可以成就的演员生涯，因为一场车祸夭折；珠熙高中时妈妈得了重病，她错过了高考也错过了许多同龄人拥有的经历。第一集美昭说，我们三十九了，还和十九岁一样，吃着辣年糕。唯一的区别是，不再由父母买单。人生在彼时还可以过得像没有明天。得知灿荣病情后，所有人都哭了一场。美昭说，我们还都年轻，还都不知道如何面对失去。

——她们将解决自己人生中的问题作为面对失去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