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角 | 龟与珍珠——波斯寓言中的独处哲学

原创 MKLA

与可能带来痛苦的孤独 (loneliness) 不同，独处 (solitude)，是一种古往今来为一些贤哲所追求的状态和境界。

在达尔文学院今年以 ”隔离” (isolation) 为主题的年度系列讲座上，中东研究系波斯学教授 Christine van Rymbeke 通过两则寓言，讲述治国处世之道。

Christine van Rymbeke 教授 本科和博士毕业于布鲁塞尔自由大学。在牛津大学度过了一年短暂的博士后时光。此后回到布鲁塞尔母校任波斯语言、文学、艺术史讲师，同时在剑桥大学兼职助理研究员。2002年移居剑桥，全职担任波斯语讲师。2010年成为剑桥古印度和伊朗理事会理事和荣誉秘书，2019年成为欧洲伊朗学会理事会成员和秘书。2022年起任剑桥大学中东研究系主任。

^ 《猴子把無花果丟給烏龜》十五世紀的插畫。The fable of the turtle and the monkey. Timurid school, Painted around 1410-1420 AD. National Library of Iran (Folio 61 - Verso).

1/1. 猴與龜

年迈的老猴王被逼退位，蛰居到河边的无花果树上。

孤独、寂寞，百无聊赖中，他时常把一颗颗果子丢到河里，只为了听无花果落入水中的声响——“噗通、噗通”。

河里住着一只乌龟。自从老猴王搬到这里，他天天都能吃到美味的无花果。乌龟对新邻居的到来感到欣喜，老猴王也终于找到了能够说话的伙伴。一猴一龟，渐渐成为了好朋友。

与此同时，乌龟的妻子却怀疑乌龟有了外遇，妒火中烧。老猴王和无花果？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绝对是借口。她萌生了一个既可以测试丈夫忠诚、又可以铲除后患的想法。乌龟夫人假装生病，对乌龟先生说，这种绝症只有猴子的心脏才能治好。

疼爱妻子的乌龟先生一口答应，他找到老猴王，谎称夫妻二人要宴请新朋友，希望老猴王可以到他家长满奇珍异果的岛上做客。老猴王很是感动，跳上了乌龟先生的后背。

在河里，想到妻子即将痊愈，乌龟先生喜不自禁，对老猴王谈起了妻子的病情，以及猴子心脏的神奇效果。

老猴王听后惊出一身冷汗。但是他不会游泳，可谓深处绝境。难道昔日的猴王，只能化作鱼饵，或是沦为一对疯狂的乌龟的盘中餐吗？

稍作镇定，老猴王对乌龟先生说：“可以帮到你的妻子是我的荣幸。不过，出门的时候我把心脏挂在树上了，你可以带我回去取一下吗？” 面对老猴王的奉献精神，乌龟先生欣喜万分，急忙掉转头往岸边游去。

到了无花果树下，老猴王一跃而上，不再理会乌龟先生的呼喊。

^ 《烏龜載著猴子過河》16世紀初的插畫。畫風具有明顯的埃及風格，但作畫者和書的主人應當是在印度，可見文化的流動。”The Tortoise Ferries the Monkey", Folio from a Kalila wa Dimna; Second quarter 16th century. Attributed to India, Gujarat, probably based on an Egyptian original. The Alice and Nasli Heeramaneck Collection, Gift of Alice Heeramaneck, 1981, 1981.373.76,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 十三世紀初《卡里來和笛木乃》的插畫，豺狼輔佐獅王。Illustration from a Kalila wa Dimna Manuscript, 1200–1220 CE. 1200-1220. Bibliothèque Nationale, Paris.

1/2 統治者的必修課

从地中海沿岸到印度洋，这样的寓言伴随着许多孩子进入梦乡，但这绝不只是童话故事。

《卡里来和笛木乃》 (Kalila wa Dimna) 源于公元前200年的梵文《五卷书》(Pañcatantra)，原文已经失传。8世纪阿拔斯王朝时，一名改信伊斯兰教的波斯人把中古波斯语译本翻译为阿拉伯语。

书的结构仿佛俄罗斯套娃，层层相扣。根据自序，这是一本由婆罗门贤者毗湿奴沙玛 (Vishnu Sharma) 受到国王速达珊 (Sudarshan) 邀请，用来教育三位不学无术的王子的故事书——这当然也可能是虚构的。开篇，哲学家比德佩 (Bidpal) 拜访国王达布舍林 (Dabschelim)，用一系列动物寓言为国王阐释治国处世之道。寓言里，主要的叙事者和主人公是两只名为卡里来和笛木乃的豺狼，他们共同为辅佐狮子王。在他们的故事框架中，各种动物又会讲起他们自己的故事。

这些故事的政治性和社会性不容忽视。

《卡里来和笛木乃》的读者因此也包括南亚、中亚、西亚、北非，甚至南欧的统治者。帖木儿的玄孙、15世纪赫拉特地区 (今阿富汗境内) 的苏丹忽辛·拜哈拉 (Sultan Husayn Bayqara) 就是其中之一。

^ 教授：看看這個雲淡風輕又忍俊不禁的小眼神。Portrait of Sultan Husayn Mirza Bayqara at the age of about 50 years. Copy from Behzād’s original about 1490, possibly a study of Behzād’s Alexander and the Hermit. Source Harvard University Art Museum

所以，从《猴与龟》的故事中，我们应该学到什么？

1/3 猴與龜與友情

"友情" 有两种形式。第一种是实用的、基于利益的关系。第二种则是通常被浪漫化的纯粹的情谊。后者极其罕见，大多数时候不过是情感操纵者制造的假象。

对于统治者，贤哲们指出：

人类对感情的向往是自然的、普遍的，然而这种需求很有可能诱使统治者落入陷阱。因此，统治者不应信任他人，不论是友人还是爱人，而是必须选择独处。但统治者可以利用这些情感来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

回到故事。乌龟夫人被嫉妒冲昏头脑，索求无度，打破了平衡。

乌龟先生只考虑物质利益，得到了无花果之后还想得到老猴王的心脏。

至于老猴王，这次惊险的失误源于他的孤独和烦闷，想当然地认为得到无花果的乌龟先生会心存感激、认为物质利益可以换取心灵上的联结，以至于放松警惕，轻信了其实知之甚少的陌生的乌龟先生。

^ 《猴子逃回了樹上》"The Monkey Escapes to the Safety of the Fig Tree", Folio from a Kalila wa Dimna; Second quarter 16th century. Attributed to India, Gujarat, probably based on an Egyptian original. The Alice and Nasli Heeramaneck Collection, Gift of Alice Heeramaneck, 1981, 1981.373.77,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 波斯語爱情叙事诗《霍斯劳和席琳》兩位主角的婚禮。"Marriage of Khusrau and Shirin", Folio 104 from a Khamsa (Quintet) of Nizami of Ganja. Calligraphy by: Sultan Muhammad Nur (Iranian, ca. 1472–ca. 1536) & Mahmud Muzahib (Iranian, ca. 1500–1560). Painted by Shaikh Zada (Iranian, active 1510–1550). Dated A.H. 931/1524–25 CE. Made in present-day Afghanistan, Herat. Gift of Alexander Smith Cochran, 1913,13.228.7.6, he Metropolitan Museum.

2/1 公主與珍珠啞謎的傳說

聪颖美丽的公主图兰朵是老国王的独生女。老国王对她疼爱有加，到了宠溺的程度，可是一年年过去，不得不对她的终身大事和王国的未来担忧。

图兰朵看不上前来相亲的王子和贵族们，决定亲自寻觅能够配得上她的夫君。（是的，意大利歌剧《图兰朵》的开头多少受到了这个故事的欧洲译本的启发。公主的名字直译就是图尔人土地上的女儿，Turandokht。）

她在森林里建起城堡，周围设置了各种致命的机关。然后，她命人在城门上贴出她的肖像和征婚启事：“公主招亲——俊俏男子，若有能力活着穿过机关森林、找到城堡入口、回家等待第二轮测试通知，并答出公主的谜题，便可与公主喜结连理。失败者死。”

路过的男人们看到公主倾国倾城的容貌，不假思索地冲入森林。不多时，城门边就堆起累累人头。但受到公主吸引的男人仍然络绎不绝，仿佛飞蛾扑火。对于这些为了一张画纸就匆忙送死的愚蠢的男人，公主也并不在意他们的生命。她耐心地等待那个人的出现。

一名帅气的男青年眼见城外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决心挑战公主。

他并不急于进入森林，而是找到一位大师，研习机关和魔法。学成后，他轻松地穿过森林，找到城堡入口，并如约回家等待通知。

看到青年才貌兼备，而且能忍住不闯入她的闺房，公主心生欢喜。

测试进入第二轮，两人在哑谜中交锋。

公主传去2颗珍珠。青年加上3颗珍珠，送回5颗珍珠。

公主把5颗珍珠称重后磨成粉末，和白砂糖搅拌均匀。青年往混合物里倒入热牛奶。

公主喝下牛奶，取出杯中残渣称重，仍然是5颗珍珠的重量。她传去一枚戒指。

青年收下戒指，传给公主一颗没有穿孔的珍珠。

公主从项链上找到一颗大小相似的珍珠，与没有穿孔的珍珠绑在一起传回给青年。

青年拿出一颗蓝色玻璃珠，和两颗珍珠绑在一起，又传回给公主。

青年通过了测试。

^ 阿塞拜疆紙幣上的詩人。

^ 詩人另一部作品《秘密寶庫》的插畫。這些波斯語寓言和詩歌的敘事結構層層疊疊，與看似扁平卻又具有多重空間的深度深的細密畫頗為相似。An illustrated leaf from the Makhzan al-Asrar of Nizami: The Disputing Physicians, Persia, Tabriz, Safavid, circa 1525-35. Attributed to the royal Safavid artist Mir Musavvir. Sotheby's.

2/2 試探與交鋒

这则故事的作者是12世纪的波斯语诗人占贾城的尼扎米 (Nizami Ganjavi)，出生于今阿塞拜疆境内的塞尔柱帝国，原名伊勒亚斯 (Illyas)。他自幼丧失双亲，但有幸在舅舅的庇护下接受了优异的教育。

虽然尼扎米从未成为宫廷诗人，他的诗句却处处闪耀着政治智慧。他也因此得到南高加索地区的地方官员青睐，时有约稿订单。

他的主要作品《五卷书》包括：规劝统治者的《秘密宝库》(Makhzan ol Asrar)、根据波斯历史故事改编的爱情叙事诗《霍斯劳和席琳》(Khosrow o Shirin)、由古阿拉伯民间短片爱情故事改编的悲剧叙事诗《莱拉和玛吉努》(Leyli o Majnun)、改编自伊斯兰传说中的亚历山大大帝生平的《亚历山大之书》(Eskandar Nameh)，以及讲述伊斯兰教传入之前、波斯萨珊王朝国王巴赫拉姆五世事迹的《七美人》(Haft Peykar) —— 《公主与珍珠哑谜的传说》便是其中的周二王妃所讲的故事。

既然听者是国王，这则所谓的传说必然蕴含了值得统治者思考的问题。

比如耐心、比如学识、比如自制力，都是通过第一轮测试的必要条件。

^ 《七美人》前半段荒淫無度的國王娶了來自七個地區的美女做王妃，每天泡在代表不同星宿、以不同顏色裝飾寢宮里。週二王妃對應火星，代表色是紅色。Khamsah. fol. 154v. Penn Museum NEP33. 990-992 A.H. (1582-1584). Shiraz.

^ 這一版也很精美，可惜歌伎的服装和花瓶塗錯了顏色。Oxford, Bodleian Library MS. Elliott 192. 1553.

2/3 公主與珍珠與權力關係

那么第二轮测试中，公主的哑谜又有什么深意呢？

教授认为，这首先是一对高智商男女之间的撩拨。

在传统观念中，偶数为阴，奇数为阳。公主用2颗珍珠抛出问题：”这里有女子一名。” 青年用5颗珍珠回答问题，”这里有优秀的男子一名。我们组成家庭，以后男人我作主。”

公主磨碎珍珠，加入砂糖：“婚姻会甜蜜吗？” 青年倒入热牛奶，融化了砂糖，公主喝下甜牛奶——此处略有性暗示。剩下的残渣仍然是5颗珍珠的份量，这是青年的诚信，也是两人联合有益无害的证明。

公主表示满意，送出一枚戒指。这一般是关系结束后的谢礼。

青年没有让对话结束。收下好意后，他送上一颗没有穿孔的珍珠，象征处女的贞洁。

公主把项链上已经有穿孔的珍珠和青年的没有穿孔的珍珠绑在一起，再次发问：“”你爱慕如今处子之身的我，那结婚之后呢？“

青年只是在两颗珍珠上又绑上了一颗蓝色玻璃珠：“我做为男人没什么价值，但不论你是未出嫁的少女还是我的妻子，我都会像这颗抵御邪恶力量的玻璃珠一样保护你。”

^ 差不多這個意思。https://jewellerybouquet.com/product/evil-eye-necklace-model-23-pearl/

听上去是不是很浪漫？

但是。

但是，对于公主来说，这位智勇过人、精通科学和魔法、自制力极强、心思缜密、完全看透了她的所有小算盘的青年，是否真的就是合适的驸马呢？

如果这个男人各方面都比她优秀，那么成婚之后，他此刻的诺言又能有什么来担保呢？

或许机关算尽的公主走入了别人的陷阱。

越是势均力敌的、甚至更强大的盟友，越是危险。

本欄目為個人講座筆記 (有補充信息歷史背景和插圖)，主要內容版權為原講者和組織者所有。

剑桥大学达尔文学院

2023年系列讲座: ISOLATION

大概所谓 "独处"，并不是身体上的距离，而是精神上的清醒。

原标题：《视角 | 龟与珍珠——波斯寓言中的独处哲学》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