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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个兄弟,同一场祭拜,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丨镜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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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写 | 邓安庆
编辑 | 林柳逸
在重启的时间节点和全面复苏的生活秩序中,全新的一年幡然铺展于我们眼前。崭新的岁月里,我们将与无数全新的惊奇相遇,也期待能与那些怀恋已久的往日烟火重逢。镜相栏目此前发起「疫中重逢」主题征稿,试图记录这个春节里的日常观察、沿途见闻或人物故事,在新的开端之下,讲述这个不普通的新年。
下文是本专题下的第三篇作品,关于春节期间一次前所未有的重聚:十七位零落天南海北、彼此渐行渐远的家族兄弟,第一次齐聚一堂、浩浩汤汤,这场阔别数十载的重逢仪式,发生在冬日先祖茅草飘摇的坟前......
大年三十那天,我们还在亲戚家吃年饭。哥哥忽然接到一个电话,神色微变,连连说好。嫂子过来紧张地问:“出了什么事?”哥哥起身说:“我回去一趟。”嫂子追问是什么事情,哥哥回:“家族兄弟们要去上坟祭祖。”又跟我说:“你也跟我走。”我说好。跟亲戚打了声招呼,我们快步地往家里走去。我问:“我们昨天不是上坟祭祖了么?”哥哥说:“那不一样。这次是和大家族所有的兄弟们一起去。”我感叹了一声,“以往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情。”哥哥点头道:“蛮好的。我觉得很有必要。”
我们的大家族是从爷爷那一辈算起的。爷爷排行老大,他下面还有四个弟弟,也就是我的四个堂爷爷。五个爷爷每一支繁衍下来,总共十一个男丁,也就是我的父辈;再往下繁衍到我这一辈,十七个男丁。此次祭祖,我们这一辈人聚齐上坟,除开实在不能来的,基本上都在叔爷家那里集合了。说实话,我对这样以男性成员为主的家族活动缺乏兴趣,大家族的观念也十分淡漠。但我哥对此却很有热情。
回家的路上,车来车往。比起过去的三年,眼见得热闹了许多。进了垸里,陆陆续续有人往坟地那边走。鞭炮声此起彼伏,间杂着嗖嗖响的冲天炮。到了叔爷家,大家基本上都到了。堂哥堂弟们,缩着脖子,插着裤兜,嘴上叼着烟,聊着闲天。里面好些人,我几年都没有见过了。大家平日都在全国各地,各行各业的都有,生活大不一样。但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都肉眼可见地老了很多,他们看我想必也是一样的感受。我忽然想起一个词:“满面尘霜”。最大的堂哥已经五十岁了,最小的堂弟二十五岁。他们的孩子站在一旁,我几乎一个也不认识。
本文配图均来自《童年往事》
人到齐后,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往坟地里走,拎纸钱的,拿炮仗的,各司其职。天气阴沉,麦田空旷,杨树林伸出光秃的枝丫,从长江那边刮来的冷风吹着坟头的茅草。爷爷的坟墓,二爷爷的坟墓,一直到五爷爷的坟墓……那一代人都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很多年了。最早去世的二爷爷,已经离开三十余年,我连他的模样都记不得了。这一代祭拜完,轮到父辈这一代,大姨、堂叔、细娘……我们也要逐渐地面对父辈逐渐凋零的现在和未来。那些跟着我们一起祭拜的小一辈,随着我们磕头,但磕的人是谁他们很难有一个清晰概念。当然,他们也不需要,毕竟不生活在这里,对这里不会有多深的感情。他们跟着他们的爸妈,分散到各个地方,相互之间也不认识,那些乡土的牵绊是不会有的。
祭祖完后,我发现哥哥建了一个微信群,群名叫“兄弟群”,还有群宗旨:“此群主要目的是增强家族凝聚力,完成承上启下义务。家族里大事小事及时通告并商量处理,每个人应尽职尽责完成力所能及的事情,互帮互助一起增强家族的力量。”群里的第一项活动,就是分摊刚才去祭祖购买纸钱炮仗香火等开销。第二项活动是约好大年初一去拜年的事情,还是所有的兄弟一起。
按照我们这里的习俗,到了大年初一,本垸同家族里的人相互拜年,往往是一大清早还没起床,就能听到大人带着小孩过来拜年,母亲也会一早准备好糖果零食。这边小孩子喊着:“细娘拜年啊!”母亲这边热情地回应:“出方发财,大吉大利!”紧接着把方便面、香飘飘、糖果塞到小孩子的提袋里。对小孩子来说,这是最开心的一天。但过去的三年因为疫情管控的原因,大家都待在各自的家中,没有人出门拜年。整个垸里冷清清、静悄悄的。今年没有了管控,大家还在犹豫着要不要恢复中断了三年的拜年仪式。在兄弟群里,有人认为对家族里的长辈还是需要去拜一下年的,否则太失礼了。其他人也表示同意。
大年初一早上,下起了雨,真真冷得不想起床。没办法,还是不情愿地起来穿衣服。群里约好了十点半去叔爷家集合,不能不去。哥哥也一大早从市区的家里开车赶了回来。聚齐后,大家先到垸礼堂去,那是邓家祠堂所在地,早已经有其他家族的人在那里放鞭炮了。进到礼堂,浓烟密布,十分呛鼻,一行人一一去祖宗牌位前磕头。接着冒着雨去到了五奶奶家里。五奶奶是五爷爷的遗孀,也是那一辈最后一个还健在的长辈。这么多年晚辈一下子涌了进来,堂屋立马显得小小的。五奶奶本来正在洗衣服,此刻站起身来惶恐地面对这么多人,忙着要倒水给大家喝。大家都说不用不用,又一窝蜂地从堂屋出来。
五奶奶之后,就该到大父家里去了。大父,我爷爷的大儿子,作为长房长子,是我们名义上的“族长”,虽然现在没有人这样叫了。大父家因为在市区,所以兄弟群里有车的,开了三辆过来,把所有的兄弟们都拉了过去。我坐在哥哥车里。说起兄弟群的事情,哥哥说:“家族是非常重要的。我们这个大家族,过去一盘散沙,各顾各的。现在我就想让大家聚集在一起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我问什么事情是有意义的,他接着说:“上一代人这家跟那家不来往,这个叔爷跟那个叔爷不对付,我们这一代不管上一代的恩怨,就好好团结在一起。上一代很多利益纠纷没办法,我们这一代都不在一起,没有任何利益纠葛,所以也不会有什么矛盾,做点事情会比较容易点。我就想着,我们要先做一些公益。比如每个兄弟出一点钱,不多,但是这么多人,也有不少钱。这些钱放在一个人那里存着,他来管账,收支多少,公开透明。”我问这些钱用来做什么,他说:“比如我们刚才去拜年的五奶奶,可以给她一点钱,作为慰问金。父辈那一代,每个老年人都给一笔,让他们老有所养。再比如说,哪一家有困难了,生病、突发事件,急需用钱,都可以号召兄弟们支援,不过我们救急不救穷,这个钱是需要还的……”
哥哥一边说着一边往前开。到了市区后,明显开始拥堵,看来大家都出来拜年了。等红绿灯时,我又问:“那你还有什么设想?”哥哥想了想,说:“兄弟们各行各业的都有,其实可以把资源整合起来,做一些事业。你看一些家族企业就是这样发展起来的。”我摇摇头道:“这个有点难啊,都不在一个地方,再说各有各的想法,很难拧在一起做事。”哥哥点头道:“难是难,但也不是说没有这个可能。总要有个人出来牵个头。”再过一会儿,哥哥又说:“我们这一代做出榜样来,打下好的基础,就可以传给下一代。他们那一代人又可以继续往前推动。”我又忍不住摇头,“我们这一代人都是生活在一个垸里,相互之间有感情的。但我们这一代,也是最后一代了。下一代人,连生活的城市都不一样,没有任何感情基础,指望他们在一起谋事我觉得可能性太小了。”哥哥笑笑,“要先敢想,我们做好了,也许就有可能。”
停好车后,大家又一次浩浩荡荡地穿过小巷往大父家里走。八十多岁的大父握着大家的手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差点见不到你们了。要不是过年,我还在医院躺着。我以为我要熬不过去了。”大家一时间沉默了,大父的儿子龙哥说:“大过年的,喜庆一点儿。”大父一直身患糖尿病,前不久又感染了新冠,在医院躺了很久。此番见到他,消瘦苍白,坐在椅子上默默流着泪水。过去,他是一个多么威严的人,从来是说一不二、威风凛凛的,现在浑身病痛,上厕所都很艰难。我忽然想,很多老人,见一次少一次。来大父家的路上,看到一些人家的门上贴着丧联。很多老人永远留在了这个冬天。
跟龙哥也说起了兄弟群的事情,龙哥是我们这一代的老大,他说:“我建议如果是要一起做事,尤其是做生意,兄弟们不要搞在一起。太多兄弟就因为利益纠纷反目成仇。这样的教训太多了。”大家说是,他又说:“如果说你手上有什么资源,介绍给另外一个兄弟是可以的,做事还是各自做各自。”我偷偷看我哥哥一眼,他没有说话。其他的兄弟,有的点头同意,有的躲在一旁抽烟,有的无聊得刷手机。我不知道他们中间有多少人对这个有兴趣,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愿意出头。毕竟,这是一个需要费心费力可能还不讨好的事情。
回去的路上,细雨霏霏。几乎每一次过年总是在阴冷的雨天中度过。兄弟群里却不阴冷,又发起了第三项活动:暂定于年初四聚集,地点和具体时间到时候通知。具体讨论下来,就是找一个饭馆,兄弟们聚在一起吃个团圆饭,到时候接上长辈们过去。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没有人提出异议,于是迅速地分配好了任务,有人开始去渔庄订包间。车子快到家时,我问哥哥:“这样的活动会不会固定下来,每次过年搞一次?”哥哥想了想,“那我不晓得。但事在人为。这样的事情有意义,我们就要坚持下去。”我笑道:“至少你想坚持下去,是吧?”哥哥“嗯”地一声,“这就是要建兄弟群的目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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