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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手记|一座南方小县城医院内外的年与味
·2022年,服装厂的生意不景气,以前几乎没有周末的她,每周竟然能休息2-3天。到了年末,安萍所在的服装厂接到的单子才多起来,她格外珍惜能干活的机会。“每天250元,一般我们都要干到除夕夜前一天。提前三四天休息,我都觉得很心疼。”除夕夜的晚上,安萍看见,四面八方都是烟花,比过去的任何一年都更多、更大。
“放开”后的第一个春节,平湖——浙江省嘉兴市下辖的一个县级市,我们当地人更愿意称之为“小县城”,并未像人们期待的那样热闹起来。大年初一的午后,阴雨,街道和天色一样灰蒙蒙的,路上行人寥寥,许多店铺关着门。
这天,我前往平湖市第一人民医院,试图探索这个特别的春节里,小城医患的状况。在这座小城,人们一生病,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平湖市第一人民医院。我的老家在距离县城中心20公里左右的村庄,村里的老人说,现在大家生病都不去村卫生院了,至少去镇医院,有急病、大病,就去平湖市第一人民医院。
在村庄,新冠的阴影仍未完全散去。饭桌上,人们仍在谈论新冠遗留在自己身上的症状,一个人说,“得了新冠真的和感冒不一样,听说,平湖的殡仪馆现在还在排队。”另一个人说,“说不定还有新的毒株呢。”
全院最“热闹”的急诊室
年初一下午两点,平湖市第一人民医院内,空荡荡的,唯一分贝较高的地方是急诊室。抢救室的门口停了一张急救床,一位白发老人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家属把头靠在床沿,也一动不动。内科和外科诊室的门口,分别聚集着三五位等待的患者,有医生在过道上和患者交流病情。大约半小时后,外科医生的诊间空了,桌上多了一个立着的牌子,上面写着:医生在对面抢救室。
输液大厅里,自称“打工人”的张露和她的父亲一起陪着母亲。除夕,张露的母亲高烧至40摄氏度出头,头痛,呕吐,“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阳了。”张露说,医生只告诉她,她的母亲有点炎症,并开了3天的输液,但没说是否感染了新冠。“过年生病,人累心累。”张露说,“今天我们早上就来了医院,现在还没回去。”她庆幸,家里在小年夜过了年,不然就没人烧年夜饭了。
年初一的平湖市第一人民医院输液大厅。本文图片 澎湃新闻记者 曹年润
我在医院遇到已经连续第三天挂水的陆琳,她在一家食品企业工作。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在过年期间来医院,而且一来就是从小年夜待到了年初一。前几天,陆琳开始尿频、尿急、尿痛,在小年夜那天忽然尿血,她吓得要“死”,立刻来挂急诊。到医院的时候大约是小年夜晚上7点半,挂到了29号,没过多久,现场挂号的就有60多号,“没想到有这么多人,把我吓一跳。”陆琳说。
据陆琳回忆,小年夜的急诊室,什么样的病人都有,比如像她这样的,比如她看见的一个大爷,做菜的时候切到了手指,血止不住,到急诊室来包扎。
陆琳感觉,这几年平湖的年味变得很淡,“放开”之后的这个年,大家反而更加小心翼翼。“还是有点怕的,我们现在也都不太敢走动。‘放开’之前,我在大街上走路都不戴口罩,现在不敢了。”陆琳说,“但是大家聚在一起更开心了,也更加珍惜相聚的机会。疫情一场,发现人太脆弱了。”
急诊室主任林勇告诉我,最近平湖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急诊就诊量明显下降,尤其是除夕和初一。疫情的高峰期发生在去年12月底至今年1月初,那时急诊室一天有800多名病人,小年夜之前的那一周,病人的数量回落到400多人,除夕早上8点到初一早上8点,来急诊室的病人只有不到250人。疫情高峰期,抢救室、观察室、住院的患者每天能有70多人,到了除夕,全天抢救室的病人只有10多个,上午抢救室基本是空的,初一这天,到下午为止,抢救室只有个位数的患者。“现在急诊总体的秩序是比较好的,最艰难的时期已经扛过去了。”林勇说。
年初一的平湖市第一人民医院抢救室。
渡过高峰的医院有了喘息的机会,却并未完全放松下来。为了应对春节期间的突发事件和可能出现的新一波疫情,在急诊室值班的医护人员甚至比以前多。初一、初二,林勇都上班,“轮到休息就休息,不过休息也处在待命状态。”他说。春节期间,急诊室要保证每天有1-2名护士长在,2名科室主任尽量都在。
在林勇看来,急诊室的日与夜,365天一个样。春节上班,对林勇来说是一件早就习惯了的事,“我们每天都是按照常规的流程来操作,病人来了就去处理,‘放开’之后,过年期间大家的走动可能多了,但对我们医护人员来说,其实没啥变化。”林勇说。
呼吸科门诊冷清下来了
下午三点半,我来到医院三楼寻找呼吸内科门诊。一眼望去,整层楼只有呼吸内科门诊前站着3个人。值班的主治医师徐文强告诉我,“大年初一,是医院一年中人最少的时候。”他有点记不清自己的值班了,想了一会儿才说,“昨天我也上班了,白班,跟夜班医生比还是好一点。”
年初一的平湖市第一人民医院呼吸内科门诊外。
他刚空闲下来,为了不浪费时间,正在电脑上处理病房病人的事务。“今天上午有十几个病人,下午到目前也只有十来个,主要还是新冠还没好,有咳嗽、胸闷、心慌等症状的病人。”
徐文强自己也没有完全恢复,偶尔会咳嗽。回忆起疫情的高峰期,徐文强说,“我们科2个医生,一天要应对200多个病人。因为病人太多了,我们主任也来帮忙,相当于2个门诊一起看。”
徐文强告诉我,平湖市第一人民医院呼吸内科的医生大约有10个,但是在疫情高峰期,很多医生都在其他科室帮忙,比如,有2个医生支援感染科,因为感染科的医生去支援发热门诊了,病房里人手紧缺,还有1个医生则去支援其他外科。据林勇介绍,疫情高峰期间,平湖市第一人民医院“全院一张床”,新开了很多病区,感染科有两栋楼,上下两层都收治了新冠病人。内科病区和外科病区形成结对,每天一起观察新冠病人的情况。
徐文强在“放开”的初期就感染了,他发烧的时候正好赶上周休,休息了一天,体温降下来后就返岗了。带病上班是医护人员的常态,徐文强说,他们科室有2个护士,一个晕倒,一个拖成了肺炎,持续高烧40多摄氏度,氧饱和度也降下去了。
然而,2022年,徐文强印象最深刻的并不是疫情高峰期的经历,而是深更半夜采核酸。他记得最清楚的是2022年的3月,平湖确诊了多例新冠患者,他们几乎天天在外面采核酸。因为核酸检测的范围要覆盖全市,整个医院的医护人员几乎都被派出去了,包括检验科、辅助科室、行政科等,人手还不够。
在与我说话之间,诊室门口排起了队。进来一对30岁出头的夫妻,女生说自己已经咳嗽4天,在电脑上调出档案之前,徐文强猜测,“你咳嗽时间这么长,说不定已经熬到肺炎后期,都快好了。”女生捂了一下自己的胸口,说这里还是有点痛。调出档案后,徐文强吃了一惊,“哇,你的肺炎蛮厉害的。”
男生问,“她是不是要住院?”徐文强说,“住院最好。”但女生似乎不太愿意,“我每天来医院挂盐水也是一样的吧?”徐文强又说,“是的。”二人就去做血常规了。
紧接着进门的是一家三口,病人是一位看上去50多岁的大伯,戴着一顶皮质贝雷帽。2天前,也就是小年夜,他刚从平湖市第一人民医院出院。仅仅过了一天,在大年夜的饭桌上,他“又不好了”。
“白细胞27000,炎症(指数)这么高!”徐文强不自觉地提高了音调。大伯女儿不解,“那他们怎么让我们出院啊?”徐文强很快冷静下来,开始分析病情,“是不是这两天病情有变化啊?他有肝脓肿……”
大伯忽然说话,“止痛药有吗?给我配一个,肩膀酸。”女儿打断他,“你本身就吃了一个止痛药了。”
徐文强回答,“肩膀酸痛也可能是感染(新冠)的酸痛。12月24日,右肺已经有肺炎了,但是你这次的肺炎像是新鲜的。最好住院。”
大伯右手撑着脸,虚弱地又说了一声,“哎哟,痛咧。”
女儿告诉徐文强,大伯还有慢性肝炎,在嘉兴二院做过(肝)穿刺。大伯撩起衣服给徐文强看自己动手术的一个伤口,右腹边上,绷带贴着一根管子,“医生你看,血放不出来,4天了,拿针抽,抽得出来吗?”徐文强说,“外科医生怎么说?可能是好转了,也可能是堵住了。先住院,到时候叫外科医生会诊。”
“我们先处理肺炎,一样一样来。”女儿对父亲说。他们决定,当天就住院。徐文强在开输液的方子的时候,大伯已经趴在了桌子上,骂骂咧咧地说,“给我开点好的,怎么老不好。”
我离开医院时,又看到了那对小夫妻,他们正对着急诊检验室的门口坐着,女生用棉签按着抽血的伤口,靠在男生的肩上。
躺过一个年
在村庄,年味更浓烈些。小镇服装厂女工安萍就住在这里。除夕夜的晚上,安萍看见,四面八方都是烟花,比过去的任何一年都更多、更大。
但这个年,安萍哪里都没去。她有一根肋骨轻微骨折,亲戚们几乎都不知道。她家本是个大家族,公公兄弟姐妹多,除了静默的2020年,每年的年初一到年初六,走亲戚都走不过来。但今年,拜年的邀请少了很多。
她骨折是因为新换的电动车,因为车头部分太滑,她不能很好地控制。去年12月底,她摔了一跤,当时最明显的痛感在腿上,直到1月10日,胸部的疼痛才开始出现。她一直以为是新冠引起的咳嗽让她胸口疼,她觉得奇怪,“为什么这次的咳嗽会这么严重?”安萍是在12月中下旬感染新冠的,但并没有发烧,只是头疼和咳嗽,所以她没有向厂里请假休息,只在正好碰上的周末休息了2天。
2022年,服装厂的生意不景气,以前几乎没有周末的她,每周竟然能休息2-3天。到了年末,安萍所在的服装厂接到的单子才多起来,她格外珍惜能干活的机会。
直到1月16日,安萍胸部的疼痛越来越难以忍受,她怀疑自己咳坏了肺,才去镇上的医院检查。一开始她直奔呼吸科,直接要求医生配一些治咳嗽的药,因为她总咳嗽,一咳,胸口就疼。呼吸科的医生没给她开,让她去骨科。她发现,镇上的医院有了CT设备,“机器和以前不一样,很大,人躺着,推进去,照了之后拉出来,总是靠谱的。”安萍说。报告单上写着,“右侧第7肋骨见骨折征象”,医生告诉她,这是小毛病,不过要静养一段时间。
安萍的第一反应是问医生,“我还能继续上班吗?”医生很无奈,说,“肯定是不能的,你不要在家里养了一个礼拜马上又去上班了,没那么快好的。”安萍只觉得失望,“每天250元,一般我们都要干到除夕夜前一天。提前三四天休息,我都觉得很心疼。”
女儿回家之后问安萍,“医生是怎么说的?”她答不上来,“只说是小毛病,让我休息一段时间。”女儿追问,“都不用固定吗?”安萍一开始说,“肋骨骨折不能上石膏的呀。”后来坦白,“我只想着问她能不能继续回去干活,都没问怎么调理,我是不是很傻?”
安萍决定,在春节假期结束之前去市里新迁的医院复查,听说那个医院很大,装修得很好,她想去看看。她还抱有一个希望,过了春节,就回去上班,“所以我才一动不动地躺着,不然过年期间,我也喜欢热闹。”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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