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有“风”的家乡：农村青年返乡创业潮观察

近期热播的电视剧《去有风的地方》讲述了主角谢之遥辞去北京高薪工作转而返乡创业，最终实现了爱情事业双丰收并带领家乡人民致富的美好故事，那么现实世界中的青年返乡创业到底是一幅什么样的场景呢？本人今年春节返乡发现，和电视剧中所描绘的一样，一股“返乡创业风潮”正在席卷家乡乡镇，一些农村青年开始不再外出就业，而是选择返乡创业，但是这场创业潮的过程、动力和影响却并非是像电视剧描绘的那么简单。

《去有风的地方》剧照

1、返乡创业的年轻人

我家位于湖北西部的一个山区乡镇，全镇人口为2.7万余人，其中65%为农业人口。在以往，家乡的年轻人主要都是外出就业，除了春节假期，其他时间在镇里很少能看到年轻人的身影，镇里的各种产业都主要是由中老年人经营。但在近年来，这一情况出现了很大改变，开始陆续有一些年轻人返乡创业，根据本地镇政府的统计，当前本镇大约有90余位较为突出的青年创业者。总体而言，这些农村青年的创业活动大致可以分为三种不同的类型。

一是流转土地开展规模化农业经营。茶叶是本镇的传统产业，也是本镇的支柱产业，本镇80%的耕地都被用于种植茶树，采茶收入可以占到农民家庭总收入的40%以上。由于茶园管理和鲜叶采收都需要大量的劳动力投入，因而以往茶农经营的茶园面积一般都只有4-6亩。近年来，一些农村青年开始返乡大量流转农村土地，并引入农业机械，开展规模化茶园经营。以松林村的韩瑞为例，韩瑞今年29岁，2020年以前一直在广东务工，2020年结婚之后便不再外出，而是将自家茶园周围其他村民的土地流转过来，然后统一更换品种，并购买了汽油机、打药机、采茶机等一系列机械，专门经营茶园，目前夫妻两人经营的茶园面积达到30亩多亩，年收入超过15万元。

二是将传统产业与互联网相结合，发展新业态。除了经营茶园，一些农村青年将互联网融入到了本地传统的茶叶加工产业中，开发出了新业态，这种创业方式的主体主要是一些茶叶加工企业老板的子女。茶叶加工是本镇的主要产业，经过长期的发展，当前本地已经拥有70余家小型茶叶加工企业（投资100-200万元）、8家大中型茶叶加工企业（投资500万元以上），以往这些茶叶加工企业都只是将鲜叶制成成本茶运输到县城的市场销售。但近年来，随着部分老板子女的回归，本镇部分茶叶加工企业的经营方式发生了巨大改变。以金宝观茶叶公司为例，金宝观茶叶公司是本镇的一家中型茶叶加工企业，2019年，其老板王平安的女儿王华接手经营之后，一方面改变了经营方式，不仅生产成品茶，还开办了一家手工茶作坊，复原了传统茶叶生产工艺；另一方面组建了专业团队，专门拍摄制作与茶叶相关的种植、生产、茶艺、科普视频，然后投放到抖音、快手、微等视频平台上，已经积累了100多万粉丝，然后利用直播和网店销售茶叶。

三是经营乡村旅游产业。近年来，随着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我们本地政府对于基础设施进行了大量投资，这些投资极大地改善了本镇的交通、自然和人文环境，再加上本镇风景秀丽，且距离城区仅有半个小时车程，因而每年都会吸引一定数量的城市居民下乡开展乡村旅游，根据本镇政府统计，2021年到本镇旅游的人次超过40万。因此，一些农村青年开始选择返乡经营农家乐、民宿等产业，这些农村青年或依托江景、或依托高山风光，打造了许多独具特色的农家乐和民宿，吸引很多城市居民前往消费。以小冲村“峡江人家”民宿为例，其老板陈敏原本是在杭州一家广告公司上班，2018年陈敏响应政府号召，返回小冲村投资100万元翻建了位于江边的老房子，将其建成一栋拥有10余间客房和包间的新房，办起了民宿，目前年收入在20万元以上。

2、农村青年返乡创业的动力

从调研来看，这些农村青年之所以选择返乡创业，主要是由主观和客观两方面因素共同促成的。

从主观上来看，相较于上一代农村居民，新一代农村青年的思想观念发生了很大改变。上一代农村居民普遍是在较为艰难的生活环境的成长起来的，且受教育程度普遍不高，他们的思想更加趋向于传统，对于他们而言，务工挣钱然后回家结婚、盖房、为子女积攒财富是最为重要的人生目标，因此他们可以忍受长期离家在外，也可以接受务工过程中受到的各种委屈。但是新一代的农村青年不同，相较于他们的父辈，他们没有过吃不饱饭的经历，且受教育程度普遍较高，受现代文化的影响更深，因而他们更为重视自己的家庭生活，对他们而言，挣钱固然重要，但是自己的生活、情感同样重要，因此相较于外出务工，他们更加愿意留在本地就业。不仅如此，随着互联网的普及，消费主义价值观也在深刻地影响着新一代的农村青年，这使得他们的消费热情远远超出了他们的父辈，例如在本镇，几乎所有的农村青年都购买了私家车，这种膨胀的消费热情使得农村青年无法接受较低的收入，因而普遍非常有意愿通过创业来实现财富的爆炸式增长。

2000年出生的陈阳，是河南省商丘市夏邑县曹集乡村民。在山东务工的陈阳冲破阻力返乡创业，流转50亩土地建设家庭农场，发展设施农业、精品农业、景观农业，种植火龙果、草莓，培育花草等。

希望留在本地就业和实现财富爆炸式增长的主观愿望让新一代的农村青年普遍有着较为强烈的创业意愿，而客观条件的支持使得他们有了实现自己愿望的机会。推动农村青年返乡创业的客观因素大致可以分为三个方面。

一是政策因素。2014年李克强总理提出了“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的口号之后，国家对于农村青年创业的支持力度大为增强，各种优惠政策频出，这些政策涉及金融、财政、教育、工商管理等多个领域。具体而言，在本镇，返乡的青年农民在创业过程中可以享受到包括项目申报、税收减免、政策性贷款、教育培训、土地流转等一系列优惠政策，这些优惠政策可以帮助想创业的农村青年解决资金、土地、技术等各种问题，从而帮助他们创业。以金宝观茶叶公司的茶叶的经营者王华为例，2020年，王华在开办手工茶坊时一共投资了54万元，但是通过申报农业发展项目，获得了18万元的财政奖补；2021年，由于前期投资较大，王华遇到了资金问题，通过与镇政府领导沟通，政府帮助其获得了20万元的财政贴息贷款；不仅如此，从2020年开始，王华便多次受邀参加县政府组织的电子商务和视频拍摄培训，从而掌握了大量的专业知识，可见来自政府的支持为其创业成功提供了巨大的支持。

二是国家长期以来的基础设施投资产生了“积累效应”。取消农业税费以后，国家转变农村公共品的供给方式，公共财政开始覆盖农村，我国农村开始进入了“资源下乡”时期。2006年我国一般公共预算中的农林水支出仅为3172.97亿元，2007年便迅速增长到4318.41亿元，而后每年都是以9%以上的速度增长，并于2012年超过10000亿元，于2018年超过20000亿元，截至2020年已经达到了23948.46亿元。如此长期且巨量的财政投入极大地改变了农村的基础设施和社会环境，基础设施和社会环境的改善一方面方便了农村居民的生活，另一方面则是为农村青年的创业提供了硬件条件。在本镇，经过多年以来政府的大力投入，当前全镇的主要道路不仅得到了硬化，而且全部实现了黑化、亮化；全镇所有居民家中都已经实现了光纤入户，4G网络也覆盖了镇里所有角落；水利灌溉和田间路系统得到了大幅度完善，农业经营的便利性得到了大幅度提升；农村也实现了垃圾清运，卫生环境得到了大幅度改善；一些村庄在国家的投资下进行了系统化的环境美化，打造了许多网红景点，从而吸引了许多城市游客。这些基础设施和社会环境的改善为农村青年返乡开展农业、互联网或者是服务业创业提供了充分的硬件条件。

三是城乡结构的转变为农村青年返乡创业提供了广阔的市场。传统的中国社会主要是由农业人口组成，因而大量学者将传统的中国称之为“乡土中国”，但是随着社会发展，当前我国的城市化率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提高，城乡结构发生了巨大改变。具体而言，在新世纪初，本镇所在的地区（市）城市化率仅为不到40%，而到了2022年，本镇所在地区（市）的城市化率已经超过了63%，大量的农村人口进入了城市，城市的消费力得到了提升，同时，消费结构也发生了改变，由此，农村社会中的自然环境、田园风光和高质量农产品有了更高的市场价值，一些农村青年只需要将我们本地的美景拍下来放到网上就能收获大量的粉丝；将我们本地的农产品放到网上出售就能获得大量的订单；同时大量的城市人口开始返乡旅游，体验农村生活，这为一些新农业、新业态的生长提供了巨大的空间。

3、农村青年返乡创业的机遇与风险

农村青年返乡创业这一现象既蕴含了机遇，也蕴藏了一定的社会风险。

从机遇的层面上来看，农村青年通过返乡创业一方面可以实现其自身发展，另一方面也可以带动农村产业振兴。例如本镇的沈家湾村背山靠水、风景秀丽，近年来，随着该村的基础设施的日益完善，村庄的旅游资源日益凸显。因此，从2016年开始，该村每年都会有一些农村青年返乡开办农家乐和民宿，凭借良好的自然资源（一个风景较好的峡谷），这些农村青年大都取得了一定的成功。大量农家乐和民宿的聚集使得该村逐渐成为了本县著名的乡村旅游目的地，又吸引了更多游客的社会资本涌入该村，从而进一步推动了该村乡村旅游产业的发展，最终让更多的村民实现了致富。

蒋清全是浙江省衢州市开化县华埠镇的一名“90后”归国留学人员，他曾在新西兰学习工作7年。蒋清全2020年回到家乡后，接过母亲创办的家思牧场，并引进新西兰农场管理技术经验对牧场进行改造升级。如今蒋清全在该牧场养殖了约150头梅花鹿，并通过露营、烧烤、高尔夫、跑马场等项目进行农旅融合发展。

不仅如此，与互联网的结合使得本镇本来日渐衰败的茶叶加工产业重新焕发了生机。茶叶是本镇的传统产业，也是本地村民的主要收入来源，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本镇茶产业的发展一直没有明确的方向，这导致整个茶产业停滞不前，市场逐渐其他地区的产品所占据。近年来，随着越来越多的农村青年返乡创业，他们将自己在城市社会中积累的资本和知识投入到了本镇的茶产业中，使得本镇茶产业的经营方式得到了彻底革新，借助互联网，一些茶叶加工企业开始打造自己的品牌，并得到了市场的认可，进而将产品销路拓展地越来越广，这极大地推动了本地茶产业的发展，也提升了村民的收入。

但与此同时，需要认识到的是，这些农村青年返乡创业也蕴藏了一定的风险。实际上，大部分返乡创业的农村青年在创业之前都是在外务工，他们对于产业发展（尤其是农业发展）的认知往往非常不足，只是在看到政府号召和政策利好后便草率地决定入局，因而具有很强的盲目性，其结果是一部分返乡创业的农村青年最终都走向了失败，多年的积蓄被耗尽甚至是负债累累。例如近年来，由于本镇的基础设施提档升级完成，接待的外来游客日益增加，于是本镇村民开始大量兴办农家乐和民宿，一些没有自然资源基础的村庄也开办了大量的农家乐和民宿，其结果是生意不佳、出现亏损。而在2019年冬季出现新冠疫情之后，本镇的旅游业受到了影响，这导致许多民宿和农家乐只能关门，这些农村青年的投资也付之东流。

此外，一些想要利用互联网来进行创业的农村青年并未充分考虑到互联网创业的难度，盲目投资，结果导致最终创业失败。据不完全统计，当前本镇利用短视频和其他互联网渠道来开辟产品销路的青年创业者的数量超过30人，但是目前已经获得一定成功的创业者仅有5到6人，其他创业者大都存在涨粉困难、变现困难、销售利润低等一系列困境。实际上，当前本镇已经有10余位相关创业者放弃了创业活动，不仅前期的投入付之东流，甚至还导致原来正常经营的茶叶加工企业也因为资金短缺和线下销售渠道堵塞而陷入困境，进而威胁到了本镇茶叶加工产业的稳定发展。

作为一项市场行为，创业活动的风险是巨大的，总体而言，在本镇返乡创业的农村青年中，大概只有20%能够有所成就，其余的有一部分农村青年的创业活动是失败的，其结果是农村青年不仅没有通过创业实现自身发展，反而失去了积蓄甚至是负债累累，并危及本镇茶产业的稳定发展。因此，地方政府在鼓励农村青年返乡创业的同时，也应该充分认识到部分农村青年创业的盲目性，并及时做好对相关风险的宣传与警示，从而避免农村青年因为冲动而盲目创业，规避由于他们的创业失败带来的负面社会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