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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失业,我在北京流浪的这一年
原创 灯灯 十点人物志
采访、撰文 | 灯灯
视频导演 | 李玉锋
十点人物志原创
2018年,日本NHK电视台拍摄的一部名为《三和人才市场:中国日薪百元的年轻人们》的纪录片,让“三和大神”这一群体走红网络。
“三和大神”,指的是聚集在深圳三和人才市场一带,以日结零工谋生的的底层打工人。他们普遍出身贫寒,学历不高,没有一技之长,因为厌恶了工厂流水线和日复一日的高强度劳作,于是选择打零工,从此过上了“干一天歇三天”、“只活今天不想明天”的日子。
而在北方最大的劳务人力市场——北京通州马驹桥,同样有一群“马驹桥大神”。
马驹桥位于北京南六环,是许多北漂来到北京落脚的第一站,这里每天聚集着大量外来务工人员,其中多数人都以打零工为生,过着居无定所的游荡生活。
37岁的李华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我们注意到李华,是因为他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了多条短视频,记录自己在马驹桥的“流浪日记”。
李华的视频有一种闯荡江湖的逍遥和洒脱,他自称“李帮主”,翻垃圾箱叫做“开宝箱”,收集废品叫做“捡装备”,最爱说的一句话是“大神的快乐你想象不到”。
十点人物志采访了李华,并拍摄了原创视频。李华告诉我们,这样的生活有其自由和快乐之处,但更多的是辛酸和无可奈何。
以下是他的讲述。
我在马驹桥干日结
我叫李华,今年37岁。李华是真名,木子李,中华的华,全中国大概有几十万人和我重名。
我来北京十多年了,老家在河北张家口的一个镇子上。去年春节刚过完,我就开始在马驹桥干日结。
第一份日结是去顺丰装卸快递,一天12小时,工资280块。我以前没干过,进了库房才发现,在这里,人和牲口没有差别。所有人都在不停地干活,公司派来的监工拿着喇叭在背后骂骂咧咧,谁动作慢了,便是一连串脏字儿招呼,想去上个厕所都难。
干完那一回,我歇了五六天才缓过来,决定再也不干装卸。
马驹桥的日结工作基本分为四大类,快递装卸、库房分拣、进药厂和当保安。装卸和分拣是重体力活,一天工资在280块左右,缺人时能达到300。进药厂主要是去打包药盒、贴标签、在药盒上套塑料袋,女孩子做得多,工资在200上下。做保安的大多是懒人,在一个地方待一天,极其无聊,纯属摆烂,工资和药厂差不多。
这些活儿都没有技术含量。说白了,只要你有手有脚,智力正常,下雨知道往家跑,基本都能干。
每天早晨五六点,马驹桥的“劳务一条街”就有中介在招工了。中介一般会站在大街上喊价,合适的就留下联系方式,等着工厂派车来接。
日结工没有好活。中介为了招到人,想尽了各种套路,经常会有实际和宣传不符的情况。像是快递分拣,中介嘴上说是用快递扫描枪扫码,但只要去了,基本上都是搬货;还有所谓的“包吃”,一天12小时,管一顿盒饭便算是“包吃”;和中介谈好的工资,到了现场也可能会降。想找地方说理是不可能的,你不干就只能走,也没人拦。
绝大多数人干日结,都是冲着结钱快。下班以后,过几个小时,当天的工资就转到微信里了。
在马驹桥,生活成本很低。我曾经计算过,最少50块钱,就能正常地过一天。
街边有数不尽的苍蝇馆子,都是开给务工群体的。最便宜的食物是板面,即使你什么不加,光吃面,8块钱也能吃到顶饱。盒饭12块钱一份,通常是两荤一素一汤,米饭免费加,虽然肉都是些下脚料,但是味道也还过得去。
至于住宿,马驹桥的巷子里有许多便宜的日租房,20块钱一张床位,50块钱一个单间。我一般会包一张床位,长期住更便宜一点。
这种价位的房子,卫生状况就不用考虑了。臭虫和蟑螂肯定有,店家提供的枕头被子都包浆了,印着洗不掉的黄渍,摸上去油腻腻的,能闻到一股好长时间不洗澡的体味。一间房住6到8人,有的上白班,有的上夜班,人来来往往,呼噜声不断,要心态特别强大才能睡得着。
干日结很自由,干一天,歇三天,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但是同样地,活也不是天天有,收入不稳定是这一行的常态。口袋空空、捉襟见肘的时候怎么办呢?那就只能另辟蹊径。
去年夏天,我睡在桥洞。那是北京疫情最严重的时候,好多地方都封控了,工厂也不开工,根本没有地方住。桥洞凉快,干爽,最重要的是没人赶,当时好些年轻人都睡那儿,还有人睡在公园里,大家互相看着,也不觉得难为情。
不过到了冬天,桥洞就不能睡了。北京的冬天太冷,睡在街上是要冻死人的。
我试过许多地方,首先,地铁站是不行的,12点以后会关门,不能过夜。银行的自动取款机前面也不行,那玻璃房看着宽敞明亮,但你要是扛着行李卷来这儿睡觉,放心,还没等你把行李铺开呢,就有人来赶你了。相较之下,医院冬暖夏凉,里面有24小时热水和充电插座,是走投无路时最好的归宿。
不考虑未来,因为没有未来
干这一行,总有人问我,怎么不去找个正经班上?我不是没有上过班,我只是过腻了那种生活。
我的老家在河北张家口的一个镇子上,土地贫瘠,气候干旱,父母都是普通的农民。小时候不知道要学习,对学习也没什么兴趣,初中毕业就没再读书了。我们那一届,班里的同学除了少数几个读了大学,基本都出去打工了。
我在熟人开的技校学了一年服装裁剪,2003年左右来了北京。
最开始也是进服装厂打工,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甚至二十个小时,没日没夜地干活,一个月累到半死,工资才两三百块。
虽然工厂包吃,但天天都是白菜和土豆汤,偶尔老板发善心,说要改善伙食,就会把食物做得特别腻。我亲耳听到老板和厨师说,要买最肥的肉,让工人一次吃个够,下次再也不想吃。
后来有一天上夜班,我和几对中年夫妻一起干活,他们已经四五十岁了,头发都白了,在这里干了十多年,还是这种状态。我看着他们,又代入自己想了想,突然觉得特别没意思,人一辈子这么过,太没有希望了,就从工厂辞职了。
离开工厂以后,我当过服务员,也摆过地摊卖手机链,什么都干过一点。又过了几年,我进了一家销售公司卖化妆品,月薪两三万,有五险一金,生活和北京的普通白领差不多,甚至比普通白领还要好一点。
后来,公司因为一些内部的原因倒闭了,我就和一个朋友接手了这块业务,把所有的积蓄砸进去,想着自己做生意,赌一把。
我们赌赢了。那是我人生中最辉煌的时期,微信平均每天进账五千到一万块,花都花不完。第一次挣到这么多钱,我特别兴奋,每天干完活就带着手下的兄弟们吃喝玩乐,没吃过的食物都要尝尝,没去过的地方说走就走。
那会儿的状态很疯狂。吃饭得先看饭店的门脸,门脸漂亮才进去,差点儿意思是绝对不会去的,同一家饭店不吃第二次。不到三个月,北京有名的饭店就被我们吃了个遍。
因为对生意太有信心,我真没想过存钱,总觉得小钱不必存,等以后赚得更多了,就在北京买套房。
结果半年后,生意就不好了。市场环境一下子变了,销售渠道也出现了问题,紧接着疫情来了,物流受到严重影响,手里的货品大量积压,很多化妆品都过期了。
公司越赔越多,渐渐无力回天,最后只能关掉。那时候,我已经35岁了,全身上下的积蓄加起来只有一万块。我想找个班上,但我没有学历,没有好看的简历,这个年纪也没有什么合适的工作。思来想去,我就来马驹桥干日结了。
在马驹桥干日结的主力军,是35岁到60岁的男性——学历低,没有特别的技术,有些曾经是农民工,老了以后没有退休工资,也没地方去。也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但是这里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暂时的落脚地,想走随时可以走,他们是有选择的,而那些老哥没有。
很多老哥在马驹桥一待就是十几年。这种生活有很快乐的一面,毕竟生活成本低,挣点钱就可以待两三天,有时候干一天,可以歇五天。大家下班回到日租房,你买几张大饼,我买半斤猪头肉,再从旁边超市里稍几瓶啤酒,往地上一摆,吃吃喝喝聊到大半夜,第二天睡到自然醒。甭管你以前是干什么的,来了这里,大家都是江湖朋友。
在马驹桥躺久了,人就很难离开了。长期在这里驻扎的老哥,从来不会为工作烦恼,更谈不上有工作压力。起来了就去找活干,睡过头了就不去,赚到钱了就往家里寄一些,没赚到也无能为力。一份工作如果干得不顺心,第二天就不干了,也不用受领导的气。
外人觉得他们过得很苦,很潦倒,实际上他们的心里很轻松。世俗的枷锁对他们而言已经不存在了,每天吃点喝点,过一天算一天,逍遥自在。不必考虑未来的事,因为也没有未来可言。
找到活路容易,找到出路难
去年下半年,我开始做短视频,记录我在马驹桥的日结生活。
其他人下班了喜欢喝几杯,结伴去别的地方玩。我在北京待了太多年,对北京很熟了,就不太想去。另一方面,我也觉得做日结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得想想办法,看看有没有别的事可做。
视频发出后,很多网友羡慕我的自由,觉得我过得很潇洒,替他们实现了流浪的梦想。当然,也有人不理解,问我为什么不去开滴滴、送外卖,批评我这样的生活没有意义。
在我看来,无论是开滴滴、送外卖,还是在高级写字楼当白领,那都是活路,不是出路。你干得再卖力,再优秀,只要有一天停下来了,收入就没了,随时有人能取代你。
我是一个极度讨厌内卷的人。需要等位的饭店从来都不去,如果一份工作有很多人在抢,我也会选择退出。
我们80后,基本算是人口最多的一代人。从小到大,什么都要争,什么都要抢。坐车不抢座就只能站着,看病永远在排长队。初中一个班有五六十个学生,教室里连桌子都摆不开,塞得满满当当。宿舍本该一人一张床,但我们却二三十人挤在一张大通铺上,因为人太多了,没有那么多资源。
我看过一些三和大神的纪录片,很多人说那些年轻人是在摆烂、犯懒,我觉得不是懒。他们中间的某些人,也许谈不上勤快,但是如果正常地上下班就可以养活自己,我相信,他们也是愿意接受的。
可是现在的社会太卷了,一个很普通的工作也需要竞争,大家必须超额工作,一天工作12、13个小时才够温饱。长此以往,好多人就看不到希望,就会觉得生活没有意义。没有希望的苦,才是人生最大的苦。
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会到北京的三环,坐368路公交车。那是一辆双层巴士,绕着三环开,全程两小时。上班时间没什么人,我每次都坐在二层第一排的位置,找个最舒服的姿势,欣赏沿途的风景。
这是一个我平时看不到的繁华北京,各种造型的高楼大厦尽收眼底,眼前的大玻璃窗没有任何遮挡,时常让我产生一种俯瞰众生的感觉。
只不过,当我晚上回到马驹桥,那种熟悉的沉重感又会回来。我时常觉得,我们这些底层人的命运,就像是这城中村的巷子,又长又窄。向前走容易,向上走很难。
去年我最高兴的一件事,就是短视频有了起色,很多人爱看我拍的东西,意味着我有了新的选择。
做日结这一年,我攒了两万多块。上个月,我买了一辆国产二手车,我开着它离开了北京,往南方去。接下来我想去不同的城市做日结,去深圳、广州、横店等各个城市的大神聚集地,体验底层小人物的生活,然后拍成视频。如果有机会,我还想去国外,看看外面的世界。
未来会怎样,我无法预料。我唯一确定的是,我只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活。
我曾经用尽全部力气,去成为社会想让我成为的那种人,但是我没有做到。现在我觉得很轻松,虽然兜里只剩下几百块,下一顿饭还没有着落,但我依然打从心底相信那句话,也是我每次用在视频结尾的那句话——我们的明天会越来越好。
文中部分图片来自李华的抖音账号@李帮主流浪记
原标题:《中年失业,我在北京流浪的这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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