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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天寻隐·学林纪丨洞庭湖与洞庭山——中国人的洞窟观念

三浦国雄 撰 ,王标 译
2023-01-20 1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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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浦国雄教授是“洞天福地”研究的开拓者,他自1983年开始陆续发表了与这一题目相关的论文多篇。现承蒙三浦国雄教授惠允以及土屋昌明教授的协助,我们将其中部分研究的中文版转载于此,以飨读者。本文是三浦先生“洞天福地”系列研究的第二篇,收入《不老不死的欲求:三浦国雄道教论集》,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360-387页。

实际上,洞窟是个无限梦想的隐匿之处。它直接意味着受保护的休息、平稳的休息之梦。

—— [法] G.巴什拉(Bachelard) 《大地と休息の夢想》第6章[1]

一、两个洞庭

提起洞庭,谁都会首先想到湖南省北部广漠浩瀚的大湖。“吴楚坼东南,乾坤日夜浮”(《登岳阳楼》),歌咏其壮观景象的杜甫诗句非常有名;宋代范仲淹《岳阳楼记》的一节,“夫巴陵之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自古以来也脍炙人口。

被冠以洞庭之名的,其实不仅是这个中国第二大淡水湖,距其直线距离大约700公里的东边,在中国第三大淡水湖江苏省太湖的湖上,还有一座冠以此名的山。打开江苏省稍为详细的地图,太湖东南伸出湖中的半岛上为东洞庭山,其西侧大岛上为西洞庭山,皆以太湖旅游景点而为人所知。其名非始于现在,如后所述,有着悠久的历史。不仅如此,太湖本身也曾经被称为洞庭湖,更复杂的是,有文献记载湖南的洞庭曾被称为太湖,而位于洞庭湖东北、岳阳对岸的君山亦称洞庭山。总之,被称为“楚有云梦[2],吴有具区(太湖的古称)[3]”的这个横贯东西的大湖沼地带,相互共有着某些地名。

洞庭湖与洞庭山

这些共通的名称就连中国人也容易混淆,江苏省吴郡人,即太湖附近出身的宋代范成大指出“洞庭包山(今洞庭西山中的山名),即洞庭山也。传记所记载,多与(湖南的)洞庭相杂”[4],并列举具体的例子如下:

洞庭东西两山,在吴松江南,太湖之中。韦苏州谓皮、陆唱和之所。近时苏子美诗云:“笠泽(太湖和松江的古称)鱼肥人脍[5]玉,洞庭柑熟[6]客分金。”即吴松江也。今岳州之南所谓洞庭湖者,即郦善长注《水经》云:“洞庭波乃湖水,非江也。”盖斥此湖尔。比见岳州集古今题咏,刻石龛于岳阳楼上。如苏州皮、陆及子美之诗皆在焉。乃知地志不可不考。[7]

但是,范成大自己也将两个洞庭搞混了,夫复何言。他在《吴郡志》卷15中,从古文献中挑选出有关包山的传说,不小心列举出《淮南子·本经训》的“断修蛇于洞庭”。传说善于射箭的后羿先后除掉了害人的怪兽、妖怪和风神,并射落了同时出现于天空的九个太阳,“断修蛇于洞庭"这句话就是在这个背景中讲的,此处的洞庭应该是湖南的洞庭湖。因为在有关巴陵(岳阳的西南,巴是蛇的意思)地名起源的传说中,后羿在洞庭杀了巴蛇,蛇骨高高地堆成一座山陵, 于是称为巴陵,这个传说广泛流传于湖南地域。[8]关于大蛇,《楚辞·天问》亦曰“一蛇吞象,厥大何如”,《山海经·海内南经》云“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君子服之,无心腹之疾”。而且,如后所述,洞庭一词先是作为湖南洞庭湖的专有名词而出现,太湖及其湖中之山冠以此名最早也要到东汉之后。但是,查《太平御览》地部“包山”条(卷46),包括《淮南子》的记载在内,范成大所列举的资料皆按照相同的顺序罗列在此。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这是常有的事,《吴郡志》不过是转载了《太平御览》,顺带把错误也继承了下来。

二、洞庭——天地的广场

这种地名的共有是偶然的一致,还是说有某种原因。

作为最早出现洞庭一词的文献, 可以列举大约成书于战国时代的空想地理书《山海经》。其中有6例左右提到了作为专有山名和湖名的“洞庭”一词。此外,据推断比《山海经》稍晚一些出现的《楚辞》也有一些使用例子,如“洞庭波兮木叶下”[9]等。《战国策》也记载了“秦与荆(楚)人战,大破荆,袭郢(楚国首都),取洞庭、五都、江南”[10]等。此外,《史记·孙子吴起列传》记载“昔三苗氏(位于长沙附近的古国)左洞庭,右彭蠡(今鄱阳湖),德义不修,禹灭之”。此处所言“洞庭”是湖南的洞庭湖、洞庭湖中之岛,大概就是指君山。不过,上述文献最终皆是经由汉代人之手的文本,《史记》就更不用说了。严格地说。这些文献是否原样传承了战国时代的地名,尚有疑问,不过,可以认为湖南的洞庭湖之名最晚已经在战国末年出现了。

但是,其地名的由来不详,为何以洞庭称呼此湖(山先置之不论)?古代文献对此完全深缄其口。洞庭一词,其实也出现在出自庄子后学之手的《庄子·外篇》,其中的记载也许能够给我们提供一些线索。

被认为撰写于战国末期至汉初的《庄子·天运》曰“帝(黄帝)张(陈列乐器进行演奏)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相同的句子亦见于《至乐》)。唐初道士成玄英疏曰“洞庭之野,天地之间,非太湖之洞庭也”[11],此处所言“洞庭”究竟应该推定为哪个固有场所的问题姑且置之不论,先来思考一下为何作者要选定“洞庭”作为演奏的场所。这个“咸池之乐”,在正文中是指用音乐来表现“道”的伟大作用,所谓“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包裹六极”。这样的音乐,只有放在成玄英所言“天地之间”的大音乐厅中演奏才比较合适。因此,对于《天运》的作者来说,“洞庭之野”的意象是天地融为一体的广漠原野。“洞”原本有“穿透”的基本含义,“庭”是指平坦的中庭或广场。[12]反过来,也许可以稍为粗暴地推论,将湖南之湖命名为洞庭的人们,目力所及,会觉得那浩淼无际的水面如同天地的广场一般。

而太湖,正如明代郎瑛所指出的“《禹贡》曰震泽,《尔雅》曰具区,《国语》曰太湖,《吴越春秋》曰笠泽,《周礼》职方氏曰五湖”那样。“其名不一”[13],至最终定名为太湖为止,似乎经历了相当曲折的过程。虽然郎瑛说“《国语》曰太湖”,但是在现行的《国语》中找不到该名,据我所知,最早的例子出现在《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此外还可见于《越绝书》等,不过,此书的完成要等到东汉之后,因此,一时难以置信战国时期已出现这个称呼。

那么,湖南洞庭与江苏太湖的交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太湖及湖中之山被称为洞庭的事例很难在西汉文献中找出,但是到了东汉,非常唐突地出现了。它就是公元2世纪中叶的王逸所撰《楚辞》注本中的“洞庭,太湖也”一文。正文是《九歌·湘君》的“邅吾道兮洞庭”,这首诗歌的舞台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吴中太湖。这个乍看之下很奇异的注解也让历代的注释者不知如何是好,宋代洪兴祖等人就勉强地辩解说“吴中太湖,一名洞庭,而巴陵之洞庭亦谓之太湖。逸云太湖,盖指巴陵洞庭耳”。但是,其实不必想得这么复杂,这个地方的“太湖”并非专有名词,只要将其作为一般名词就可以了,意思是“很大的湖”。我觉得在王逸的时代并未出现把吴中太湖称为洞庭的说法。

但是,这里有份资料。《文选》卷5所收西晋左思的《吴都赋》说“指包山而为期,集洞庭而淹留”,对于“洞庭”一词,李善注和五臣注都以“王逸曰”的形式引用如下一文,如果对之置信不疑的话,就会认为王逸的时代已经把吴中太湖称为洞庭了。

太湖在秣陵(今南京)东湖中有包山,山中有如石室,俗谓洞庭。

不过,这段文字不见于通行本《楚辞》王逸注,其真伪不得不令人怀疑。就算这真是王逸的话,洞庭即太湖说在那个时代也几乎是孤证。

三、洞窟之庭

可信事例的出现,要到魏晋时代之后。距离王逸约150年之后的西晋左思《吴都赋》刚才已经引用到了,与他差不多是同时代的郭璞所写如下一文值得留意。上述稍微烦琐的考证,不过是为导出这篇文章的助跑而已。《山海经·海内东经》曰“湘水(注入湖南洞庭湖的河名)出舜葬(苍梧山)东南(隅)西环之,入洞庭下”,郭璞注曰:

洞庭,地穴也,在长沙巴陵。今吴县南太湖中有包山,下有洞庭,穴道潜行水底,云无所不通,号为地脉。

至此,“洞庭”暂时回归为一般名词,作为洞窟之庭(广场)潜行于地底。而且它不仅存在于楚地洞庭湖,也存在于吴中太湖,两个洞窟,通过“地脉”相通。除了先前的王逸是个例外之外,这样的记述在魏晋以前的文献中是找不到的,相反,却陆续出现于魏晋之后。郭璞同样又在《江赋》中歌咏道:

爰有包山洞庭,巴陵地道,潜逵旁通,幽岫窈窕。

与郭璞差不多同时代的张华(232-300)亦称:

君山有道,与吴包山潜通。上有美酒数斗,得饮者不死。[14]

君山是位于岳阳对岸的洞庭湖第一山、今仍以其名,据称因湘水女神湘君[15]而得名。总之,湖南的洞庭(“天地的大广场”),就那样潜行山中和地下,成为洞窟之庭,通过又长又大的地脉通到江苏,直达今天太湖的湖底。太湖和包山被冠以洞庭之名,是在这个之后。君山有时亦称洞庭山。后来,六朝时期无数的地方志和小说之类,在记述这两个湖和湖中之山时,几乎都习惯性地提到潜行地下的洞窟。例如,关于湖南的洞庭,曰:

洞庭山浮于水上,其下有金堂数百间,玉女居之。四时闻金石丝竹之声,彻于山顶。楚怀王之时……[16]

关于吴中洞庭,则曰:

包山在县西一百三十里,中有洞庭。深远,世莫能测。吴王使灵威丈人入洞穴十七日,不能尽,因得玉叶上刻《灵宝经》二卷(道教经典)。使示孔子,云禹之书也。[17]

关于洞庭的地脉四通八达,前引郭璞已经讲述到了,下列资料则列举了具体的地名:

太湖东边别小山,名洞庭北通琅琊东武县,南通长沙巴陵湖。[18]

以下的记载被《太平御览》卷46地部“包山”条引用,但是,如前所述,这是错误的,应该列在“君山”条。

郡国志云,洞庭山有宫五门。东通林屋,西达峨眉,南接罗浮,北达岱岳。

关于江苏的包山,也有同样的说法。以下是《五符》这部书的记载(引自《太平御览》卷663《地仙》):

林屋山周四百里。一名苗山。在太湖中。下有洞,潜通五岳,号天后别宫。

此处我们必须注意到,同样拥有四通八达的洞窟,但是其重心在不知不觉中移到了太湖的洞庭。考证从略,从资料上说,有关江苏洞庭的记述要比湖南洞庭多很多。总之,与湖南的相比,江苏的洞庭被认为就像是地脉集中的地下中心。这大概是与西晋至东晋的王朝移动有关。话虽如此,我并不打算说到与地上王国相对的反体制方面的地下(阴)王国之构想。

然而,这个时代被假想为大洞窟的,并不止湖南和江苏的洞庭。西晋皇甫谧在《高士传》中,讲到汉朝四个老人(四皓)隐居于“地肺山”。据说发洪水的时候能浮在水上,因而得名[19],既称“地肺”,大概说明此山有巨大的空洞。四川的青城山也被认为有洞窟,据说其地下道通往西北的昆仑山。[20]

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有关洞窟的话题层出不穷,例如,说某处有风穴,将斗笠放在那里,数月之后却在别的地方找到了;又说有人失足掉进一个大穴,在那里遇到下围棋的人;还有说一个男子掉进嵩山(在河南省)的洞窟之中,在里面彷徨半年左右,最后终于从蜀郡(四川省)走出来。[21]这个时期对洞窟的如此强烈关注,是前所未有的,如果将其原因理解为人们对封闭社会的绝望则过于武断,然而,若仅仅说魏晋时期对自然的发现,则又不够充分。不管怎么说,这确乎是能为这个时期赋予特征的一个凭证。

四、从洞窟到洞天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洞窟说,其实并非至此终结。东晋后期,洞窟观念取得了很大发展。各地发现的洞窟,使它的空间一举扩张,以至于能够吞下一个天地。简单地说,就是洞天福地说的出现。洞天福地是位于各个名山洞窟之中的隐蔽乐园,里面与外界一样,日月熠熠生辉,有耸立的群山和流淌的江河,不用担心战争、瘟疫和自然灾害,有望永生的人们悠闲地生活于斯。这样的洞窟观念,早已远远地超越了现实的洞窟。对于这个不可思议的仙乡,我在上一章已经稍为详细地探讨过了,所以,想在本章谈一谈上一章未讲到的,不过,在谋篇布局上有不得已重复之处,尚乞读者诸贤海涵。

据推测,这个中国式的乌托邦说至迟出现于东晋末年,因为著名山水诗人谢灵运的《罗浮山赋》(《艺文类聚》卷7)中有如下的描写:

洞四有九,此惟其七。潜夜引辉,幽境朗日。故曰朱明之阳宫,耀真之阴室,洞穴之宝衢,海灵之云术。

上述“三十六”(原文为“四有九”),是分布在中国各地的三十六洞天,广东的罗浮山洞排在第七,被命名为“朱明耀真之天”。

东晋时代,贵族们无可奈何地抛下祖辈相传的故地,不得不漂泊在陌生的异乡。从洞窟发展为洞天,或许与这些贵族的故乡丧失感有关。不过,对这个问题的考察只能仰赖六朝史专家了。例如,六朝宗教思想史家都筑晶子指出,“与尘俗相对的修道之地,与权力相对的方外之地与战乱相对的太平之地,洞天被构想于这些地方”[22]。

附带说一下,五柳先生陶渊明所描绘的那个桃花源,也许就是脱胎于这个洞天说。一般认为桃花源就是两岸桃林的尽头、溪流的源头,渔人下船穿过狭窄的山洞(隧道),从另一处出来之后,那里是一座宁静的村庄。我觉得不是这样的,在我看来,那个洞窟本身“豁然开朗”(《桃花源记》),也就是说,反转为外部世界。如果说“反转”的说法有语病的话,也可以换称那个洞窟的内部藏着一个小宇宙。不管怎么说,桃花源这个美丽的乐园,并不全是陶渊明的独具匠心,而是陶渊明以自己的方式对当时的洞天说传承进行改造而构想出来的。关于这个问题,我想放在第四章《安坚《梦游桃源图)与陶渊明(桃花源记)》进行考察。

关于桃花源,后世提出了各种各样的解释[23],道教徒很快就将其纳入洞天说之中。后面将提到司马承祯的《天地宫府图》把“桃源山洞”列为三十六小洞天的第三十五位。[24]唐代舒元舆的如下记述就是以此为基础的:

四明山道士叶沈,囊出古画。画有桃源图,图上有溪,溪名武陵之源。(武陵源)按仙记、分灵洞三十六之一支。其水趣流,势与江河同。有深而绿,浅而白……[25]

桃花源的世界很深奥,不是轻易能论述清楚的。我想再介绍一个话题。简单地说,东晋干宝的《晋记》[26]记载武陵和长沙有槃瓠的后裔住在此处。槃瓠是一只传说中娶了人间女子为妻的狗,也有说法认为与开天辟地的盘古有关系。虽然受篇幅限制,无法在此进行详细的论证,但是,将这些话题连串起来的话,或许可以做出如下的类推。[27]

=槃=武陵桃花源=中天=洞天

言归正传。作为洞天福地说出现于东晋时代的更为有力的资料,不得不提附有399年书手识语的《紫阳真人内传》。如上一章所述,这份资料告诉我们洞天福地说的出现与道教徒有着很大的关系。实际上在这之后,这个幻觉上的乌托邦一直是由道教徒(盘踞在太湖之西的茅山上的所谓上清派)来主导推动的。据称是在上清派道教的集大成者、梁代道士陶弘景所著的《真诰》中,以茅山的洞天(金坛华阳之天)为中心有非常详细的记载,不过,它作为一种神圣地理学而被加以体系化,要等到唐代之后。唐代道士、上清派第十二代宗师司马承祯,把分布于全国各地的这些地方分为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和七十二福地进行排序,并煞有介事地列举出一个个的大小、洞天福地名、所在地和统治者名。[28]例如,十大洞天第九的林屋山洞,即太湖包山的洞庭,有如下记载。此处所言“洞庭湖”,当然就是指江苏的太湖。

周回四百里,号曰尤神幽虚之洞天。在洞庭湖口。属(嘱)北岳真人治之。

顺带说一句,君山的洞庭排在七十二福地的第十一位,由地仙(住在山中的仙人)侯生进行统治,位于洞庭青草湖(洞庭湖的古称)之中。十大洞天和七十二福地的差别不小。在洞天的等级上,湖南洞庭似乎被太湖洞庭拉开了很大的差距。

五、壶中天

然而,洞天是个被封闭之物向外开放的不可思议的空间,换句话说是小小的内部世界急遽反转为巨大的外部世界。作为经典的例子,可以举南朝刘宋的范晔所著的《后汉书·方术传》中“壶中天”这一故事。这是一个大家都孰知的故事,因此,我不打算在此啰哩啰嗦地加以说明。简而言之,一个叫费长房的人在一位老翁的引导下,进入了吊在檐前的小壶(此处的壶就是瓠,即葫芦,而非陶壶),那里面有绚丽豪华的宫殿。这个故事在想法上与洞天说有着某种相通之处。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这个方术后来被认为是《后汉书》中的异端,甚至有人认为那是后人所加[29],所以,并不能保证壶中天的故事产生于后汉时代。卓越的大师陈寅恪提出新说,指出范晔与道教(天师道)的关系,认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范晔亲自撰写方术传便不足为奇了。[30]

这个壶中天故事中的老翁,在《后汉书·方术传》中原本不过是辅助主角费长房的配角,连个名字都没有。但是,到了据称是葛洪所撰的《神仙传》中,被单独立传,送以雅号“壶公”称之(在《太平御览》卷664所引《神仙传》的异本中,称“历阳人谢元”,出生地和姓名都被确定下来)。不过,壶中的居住者除了壶公之外,实际上还有一个。编纂于宋代的道教一切经摘要版《云笈七签》卷二十八(《二十八治》11b)有如下记载:

《云台治中录》曰:施存,鲁人,夫子(孔子)弟子。学大丹(不死的灵药)之道三百年,十炼不成,唯得变化之术。后遇张申为云台治官(云台是四川省的山名。治是天师道道教的教区),常悬一壶(葫芦),如五升器大,变化为天地,中有日月如世间,夜宿其内,自号“壶天”,人谓曰“壶公”。因之得道在治中。

费长房与壶公,出自《洪氏仙佛奇踪》(本图为编者所加)

这位施存大概是老翁的变种,他的壶更加接近洞天,不同之处只是洞天是洞窟,而此处是壶而已。这肯定是在与洞天说相同的基础上建构起来的故事。而且,施存所统治的“治”与洞天说也不无关系(参考上一章),在司马承祯的《天地宫府图》中,施存成为第二福地盖竹山的统治者。

施存的故事究竟可以追溯到什么时代,我没有调查过,不过,“壶中天”和“壶中之日月”成为诗人们喜欢使用的词语,应该在施存出现以后。《后汉书》虽有“壶中”一词,但尚未出现“壶天”一词,也没有壶中之日月的构想。而且,“壶”经常被与“洞”放在一起歌咏。例如,初唐宋之问的《送田道士使蜀投龙》[31]诗中有如下的句子:

人隔壶中地,龙游洞里天。

格外喜欢“壶中天”的北宋邵雍也在《首尾吟》[32]中咏唱道:

中日月明长在,里乾坤春不归。

以下所引烟萝子(五代)《养生息命诗》虽然没有出现“洞”字,但此处所谓“壶中”指的是人的体内:

壶中自有长生药,返老还童天地齐。

如上所述,小小之壶容纳别一天地的故事,为后世许多人所喜好(其影响也波及日本,也鲜活地体现在富冈多惠子的小说《壶中庵异闻》等书之中),我在这里想指出的是,它对事物看法产生的影响。壶中天虽是小中见大的看法,但是它与大中见小(把现实缩小到壶天之中)的看法是互为表里的。这种看法的鼻祖,大概就是壳公这个人吧:

兴化军(福建省)有壶公山、昔有人遇壶公、引至山顶,见宫阙楼殿,曰:“此壶中日月也。”[33]

明代慎蒙以《皇明文则》的编纂者而为人所知[34]。不过,他还有《天下名山诸胜一览记》这部大作,其卷十二《广西通志桂林府》有如下记载。在举世闻名的广西风景名胜桂林郊外,穿过位于绝壁之上的洞窟从另一处出来,"山川城郭恍然如在壶中”。登上泰山的李白有诗云“旷然小宇宙,弃世何悠哉”(《游太山》其一)。在泰山山顶体验到的本应是大宇宙的广阔,却特意用“小宇宙”来表达,大概是因为李白和慎蒙一样,有种居于壶中的感觉吧。

实际上,当我们从高处放眼眺望下界时,时常会体验到这种感觉。与其说是壶公所赐教,不如说它或许存在于我们的原意识之中,与母亲的子宫这一无与伦比的壶中天记忆有关。

宇佐见英治曾说“秋高气爽时节,我们望着晴空万里的苍穹,实际上好像感觉到世界被封闭在天空的蔚蓝之中,无处可逃”。[35]他在题为《蓝色洞窟》[36]的一文中,托言洞天,做了如下陈说。“蓝色洞窟”用汉语来表达的话,大概相当于“碧洞”吧。

按照现代宇宙物理学家和地球物理学家的说法,大气的最上层并不像静寂的海面,反倒像从无数的泉眼中升起的雾幕一样漂浮不定的星云状态,虽不是哈姆雷特的台词,我想说“这无与伦比的天穹……”守护着我们。此外,天空的蔚蓝色充其量不过是20公里左右的上空。再远处就逐渐变暗,变紫,接着就是漆黑一团了。如果那就是天国的话,那它就在蓝天之上、紫色和黑色之中,或者更遥远的大气圈外吗?或者就像天国的蔚蓝所象征的那样,天国就在蓝天之中,在它的内部吗?或在说不出是何地的此处吗?如果五山、岱舆、员峤、方壶、瀛洲、蓬莱之中有洞穴的话,那个洞天通往何方?或者说,这个苍穹、我们头上的碧落本身就是洞天吗?[37]

诚如宇佐见所追问的那样,无意之中偶然误入的这个世界也许就是我们的洞天。不仅是洞天福地,天国和地狱亦荡然无存,在他的文章中,我听到了现代人的一声叹息。

六、洞天世界

我们让话题重回历史的世界,稍微更具体地品味一下洞天的世界吧。

唐高宗年间,一个住在蜀郡青城的男子到青城山麓采药,掉到地中深处。自认为已经完蛋了,不意看到一处洞穴,沿着洞穴往前走了一段,洞穴忽然变得开阔,出现了一座村子。实际上那是玉皇(道教的至上神)统治的仙乡,在此度过一年舒适生活的男子想家了,于是回到故乡。但是,他自己的家已经变成废墟,被告知在他离家期间已经过了近百年岁月。男子喝下仙女给的药,再次入山,不知所终。作者在结尾说“盖去归洞天矣”。这个男子所回去的洞天,肯定就是十大洞天第五的青城山洞(宝仙九室之天)。[38]

此外,还有如下的故事。唐代,一个住在房州(湖北省)的男子连续挖了两年井,已经深及千尺有余(约300米),却不见一滴水。然而,又挖了一个月左右,突然从地底传来鸡犬之声。觉得不可思议,又往下挖了挖,现出一个洞穴。进到里面往前走了一段,脚下有亮光透出。往里瞧了一眼,那个洞口下面居然耸立着一座山。男子从洞口下到山顶下山再次张望,那里是“别一天地,日月世界”[39]

洞天似乎不单在山里和地底。浙江省宁波有个招人讨厌的人叫连,有一天,连进入一家远离村子的破房子,见一个小道士坐在地上。两个人一起谈论神仙升天之事的时候,那个道士笑着用手指了指墙壁,墙壁突然打开,那里现出巨大的庙宇。走近一看,玉阶碧瓦的大小各式建筑物鳞次栉比,非凡间可比。正殿上金字刻有“洞天真人之殿”。两侧有四殿,分别是北极真人、西天真人、东界神君和南洞神君的住处。正殿有一个穿着王者服装的人坐在那里,前面有玉女们在跳着霓裳羽衣曲,管弦乐队在演奏着天上的音乐。连正想走上台阶,被道士拦下了,走出门外,还是原来的破房子。道士说,如果明天再来的话,我可以向真人禀报。说完,跳入墙壁之中不见了。就这样,连被允许进出墙壁另一边的洞天世界,品尝到甜美的青瓜等。南宋庆元四年(1198),连已年过六十,不食人间烟火,脸色如婴儿一般光润,能够准确说中人的吉凶祸福。[40]

元代虞集记载了一块岩石中包藏洞天的奇谈。江西省临川县的谯楼(瞭望台)前,有一块宽1米多、高60厘米左右的平凡无奇的石头。据传说,有一次从蜀郡青城山来了个人,敲了一下石头,石头就打开了,那个人走进了石中洞府(洞天)。从此,人们把这块石头称作羊角洞天。[41] 

七、石中的洞天

提到石头,去中国旅行看一眼园林就知道,中国人对岩石有着特别的感情。而且这种感情,被定向在似乎是石化了的内脏一样的奇岩。看到由奇岩巨石构筑起来的假山和洞窟蜿蜒相连的苏州狮子林和上海豫园等,对于习惯了柔和水木庭园的日本人来说,也许会觉得不太自然。这种压倒性巨岩的庭园,与其说是对自然的模仿,给我的印象更像是某种高科技的人工乐园。我们日本人感觉到其中反自然的意志要超过自然。但是,中国人大概认为这就是自然。

成都望江楼公园的一角(1987年7月三浦国雄摄)

这种奇形怪状(grotesque,而其语源是grotta,即洞窟)的石头,虽然如今被点缀在城市的公园、街头和工厂等处,已经被完全日常化了,但是,它原本只是少数自负文人的雅趣之一。在明代精致文人生活指南的《长物志》卷3中有“水石”一章,讲庭园和座右应该摆放的水石如下:

石令人古,水令人远。园林水石,最不可无。要须回环峭拔,安插得宜。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又须修竹、老木、怪藤、丑树,交覆角立、苍崖碧涧,奔泉汛流、如入深岩绝壑之中,乃为名区胜地。[42]

爱石的文人不胜枚举,如果只限举一人的话,我肯定毫不迟疑地举宋代文豪苏轼。并且,如果在他酷爱的奇石中只限举一块的话,我可能会百般斟酌之后选择“壶中九华石”。苏轼有纪念此石的诗传世,在诗序中先讲述了与奇石的相逢。下文所言“玲珑”,在欣赏奇石上是个关键词,想想上海豫园那块被命名为“玉玲珑”的开了很多孔的华丽的巨石,便能理解下面的解释了。“该词是指玉石的声音和对玉石加以透雕镂刻的巧妙,后者的意思扩展到玉石和雕刻以外,也指某种东西通过把障碍物弄得稀疏,使背景呈现出通透可见的明亮与优美。”[43]

湖口人李正臣蓄异石九峰,玲珑宛转,若窗棂然。予欲以百金买之,与仇池石为偶,方南迁未暇也。名之曰“壶中九华”,且以诗纪之。[44]

其诗曰:

清溪电转失云峰,梦里犹惊翠扫空。五岭莫愁千嶂外,九华今在一壶中。天池水落层层见,玉女窗虚处处通[45]。余我仇池太孤绝,百金归买碧玲珑。

然而,八年之后获赦北归途中,再次经过湖口时,那块九华石已经流落其他玩家之手了。不得不确认这个无情事实的1101年,也是苏轼66年生涯中丰富而波折的最后一年。

壶中九华石(引自《素园石谱》)

前诗中出现的仇池石,也许作为石头,这块才是苏轼的真爱。仇池虽是现实中存在的地名,不过,应该说它是苏轼的心灵乌托邦,他把对灵魂原乡的憧憬,寄托在这块作为“稀世之宝”而倍加珍重的微型山石之上。杜甫诗云“万古仇池穴,潜通小有天”(《秦州杂诗》),贯穿这块仇池石之腹的空洞,肯定时常把苏轼的梦送往小有清虚之天(天下第一洞天)和仇池。[46]

关于怪石,我想再介绍一下宋代大艺术家米芾(1051-1107)珍藏的所谓宝晋斋研山。宝晋斋是米芾的斋号。研(砚)山是文人与砚台一起摆在几案上的盆石。这块研山原是南唐李后主珍藏的逸品,被确认一直流传到清代。其实不用啰唆的说明,图1已经全都写到了。也不用看“龙池遇天欲雨则津润(湿润的意思)”“下洞三折通上洞,余(米芾)尝神游于其间”等解说[47],我们能够直觉到它“在室内具体化呈现宇宙整体”。[48]不久,这座研山也落入他人之手,就像失去最心爱的人一样沮丧不已的米芾,凭着记忆将其画成一幅图(图1),作诗而久久沉浸于追慕的泪水之中。图2是日本的鬼才建筑家毛纲毅旷(1941- 2001) 在图1基础上的变奏曲。[49]

图1 宝晋斋研山(引自《辍耕录》卷6)

 

图2 前往记忆城市的七福神

不过,最能代表奇岩怪石的还是太湖石。它采自洞庭西山,尤以沉在水中的弥足珍贵。因为岩石长年累月浸在水中,不断受到波浪的冲击,内部被掏空,石面也出现很多麻点(称为弹窝),变得更加畸形。[50]

爱好太湖石早在唐代就已经开始了(大概是白居易及其文人朋友)这种石头曾经超越了文人趣味的框架而成为严重扰乱社会的原因,它就是宋代风流天子徽宗的花石纲。别以为它只是一块石头。

宋徽宗不顾人民的怨嗟之声,下令在太湖开采石头,并将全国各地的花木等沿运河运到北方的首都汴京(河南省开封),在此基础上。在都城东北部造了一座称为寿山艮岳的假山。关于假山的营造,有一种说法认为是因为有道士进言称如果把都城东北角的地抬高的话,能够改善风水,使皇室后继有人(张淏《艮岳记》)。造好的大假山比真山更像山,有峰有谷,有洞窟也有楼阁,山禽水鸟嬉戏其间,进入山中的人,恍若身在“重山大壑,深谷幽岩之底”(同上)。

但是,这位皇帝的梦幻乐园还持续不到十年,由于金军的入侵而遭到彻底破坏,被夷为平地。艮岳似乎就在现存铁塔附近,我登过这座建于北宋时代的艺术性砖塔,环顾四周也不见貌似丘陵的地方。那个造孽的太湖石有一部分被运到金国首都燕京(北京),至今仍在北海公园的白塔山上追忆着往日的荣华。这个国度的人,真的是创造和破坏都非常猛烈,而且规模空前。[51]

他们为什么会偏爱这种奇怪的石头呢?总而言之,太湖石就是微型洞窟。唯一的不同之外是洞窟的内在这里成为外皮,这是因为内部世界豁然向外反转的缘故。不仅如此,那里还开着很多孔窍,其中又包含着内部世界,具备“内——外——内”的复杂结构。关于洞天是内部世界向外敞开的这个问题,已经讲得有些过于冗长了,不过,我还想请大家留意一点,这种奇石就是产自太湖洞庭(林屋山洞天)。中国的士大夫们把大的放在庭园里,小的摆在几案边,由此神游巍峨的山岳和幽邃的岩穴,试图使自己的日常世界洞天化。

八、太湖林屋洞纪游

1987年7月,当时正在上海研修的我,为了实现神往已久的林屋洞游览,坐上了开往南京的火车。同行者为华东师范大学日语专业的张志刚君。他虽是苏州近郊吴县人,却没去过洞庭西山。由于洞庭西山当时尚未对外国人开放,我事前咨询了研修单位的上海大学文学院,获得的答复是可以参观,但是出于安全方面的原因,住宿不可。不过,在中国旅行的令人不安之处是不到现场就什么也不知道,有关书籍也说林屋洞目前正在维修。

上海无雨,而苏州却下着倾盆大雨,我们浑身淋得湿透地跑进南林饭店。凡事慎重的张君说,以前曾带日本人去过洞庭东山,因为未向公安局申请外国人住宿许口证,结果无法在东山住宿,所以,先到这个饭店打听苏州市公安局的地址,在那儿拿到许可证之后再出发。如果东山住不了的话,只好以苏州为“根据地”了。而凡事性急的我说,与其这么麻烦,不如直接给洞庭东山的东山宾馆打电话更快。果然,东山宾馆答复说不要许可证。好事不宜迟,于是,马上开始行动。在苏州南门汽车站坐上十二点五十分出发的巴士。满载乘客的旧巴士,朝着伸出湖中的半岛方向,冒雨向西南行驶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平安抵达终点东山镇。这附近像个大村落,许多农民在路边卖杨梅、桃子和太湖中捕来的鱼。雨不知什么时候也停了。

晚上下榻入住的东山宾馆位于繁华都市的郊外,是高雅有韵味的别墅风格的酒店,不愧是太湖石的故乡,也有太湖石砌成的漂亮假山。而且,还附带有一座叫作雕花大楼的古典建筑,面朝中庭的近三十扇厚重的门扉上,雕刻着二十四孝的故事等,精工细琢到令人惊讶。我忘了问它的来历,大概是从前这座豪宅的主人为了怀念已故双亲吧。我喜欢茶喜欢到令中国人也目瞪口呆的程度,我在那里的小卖部买了碧螺春。那是洞庭东山的名茶。

离吃完饭还有一段时间,于是,坐巴士环游半岛。开到山道之后蔚为壮观的水乡风景呈现眼前。可能是养鱼用的吧,水塘绵延,其间不时有小帆船悠然驶过。下了山,来到陆巷码头。对岸被赞美为“太湖绝佳之处”的令人仰慕已久的岛,像睡了一样横卧着。天下第九洞天,肯定在那座浮在夕阳逆光之中的岛屿的某个地方敞开着洞口。

翌日7月9日,晴。上午本想去附近的紫金庵,由于巴士的时间关系,不得不放弃了。想看的是十六罗汉像,因为我曾听说过各个罗汉的各种姿势,表现了身体内部各种不同的气的状态。当然,不是说只有这里的罗汉像如此,而是普遍的说法。

再次来到陆巷,乘坐小渡轮摆渡到洞庭西山。翠绿清澈的太湖水似乎可以掬而饮之。大约半个小时到达镇夏码头。这里是洞庭西山的入口。原以为这座岛是人迹罕至的乡下,没想到在码头周围还盖了很大的酒店。人也非常多。擅自怀揣这种空想的,也许是受了洞天福地说的影响。不仅是我,在我们日本人的意识深处,都有着未能实现的仙乡愿望。虽然被警告说无法保证安全,但是除了能感觉到渔村特有的活力以外,我也没感觉到有什么杀气。

从吴县西山镇人民政府门前走过,与渡轮上认识的来自上海的一家一起前往林屋洞。来者之前,我想象林屋洞当是隐没于深山幽谷之中,不料好像就在码头附近。这种事也是不来实地看的话,谁也不知道。不过,因为这个缘故,梦想也被确确实实地削掉了。途中我看到了“林屋饭店”和“龙洞旅社”的招牌。“龙洞”是林屋洞的俗称。原本不知是否真的可以游览的不安正在消失。

穿过镇夏村子的小路,走了大约十五分钟,不见了成排的房子,眼前一片农地,不久,总算来到了被平整过的广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用红字刻着“天下第九洞”的白色石碑。走近一看,小字还刻有“吴县文物保护单位,吴县人民政府一九八六年立”。就是去年的事。其中一块地方盖着古式建筑。在那儿买了五毛钱(约20日元)的门票。事后把照片冲洗出来才发现,隔着这座建筑物可以看到像碗倒扣状一样的小山,林屋洞就在这个富有特色的山底下。

林屋山洞的门票(1987年7月购)

林屋洞洞口鸟瞰,陶金/摄 (本图为编者所加)

出了那儿,眼前就像修整得很完备的公园一样,还有水池(这也是事后才知道,洞窟中的泉水流到此处)。稍往前走了一段,前方是被灌木遮蔽的山丘,山脚的岩石下面有一扇门,昏暗的洞口开着。岩石上刻有“天下第九洞天”和“僊(仙)府”等石刻。夹着入口的两庑镶嵌着好像刻在砖上的古朴的浮雕。辨不清主题是什么,有八个人物像,也许是八仙。

林屋洞洞口摩崖石刻1,陶金/摄 (本图为编者所加)

林屋洞洞口摩崖石刻2,其文曰:“灵威丈人得大禹素书处”,陶金/摄 (本图为编者所加)

重要的是洞内模样,我已经想不起来是从哪里进去的,是怎么进去的了。洞内也装有照明设备(有些地方还装了彩灯),记忆中并不是什么很特别的大规模的洞窟。虽然没有走遍洞内所有地方,感觉天井不太高,就像待在一个不大的厅堂中一样(这也是事后才知道的,之所以叫作“林屋”,据说原本是因为洞内石柱林立,天井平坦如屋)。地面流淌的水流很充足,还有池子,但比不上当月月底去的贵州省安顺的龙宫(在那里泛舟周游洞内,从高高的天井垂下的壮观的石笋值得一看)。但是,事后再看那时候买的洞内图,这个洞窟由雨洞、隔风洞、金龙洞、丙洞、旸谷洞、天后别宫等几个洞组成,似乎各有独特的风格。

我想在此追溯古代,介绍一下古人是如何看待这个洞窟的。唐代类书《北堂书钞》卷158引用顾启期的《娄地记》一书如下。尽管地脉潜通的记述是当时的“共同幻想”,其余都是按照实地见闻所写的,还算是比较客观的文章。

太湖东边别小山,名洞庭。其山有三穴。东头北面一穴不容人。西头南面一穴亦然。有清泉流出。西北一穴,人伛偻(屈身)得入耳。穴里如一间堂,屋上高丈馀,恒津液流润,四壁石色青白,皆有柱,是人功(工)。南壁开处,侧肩得入。有潜门二道,北通琅邪东武县,南通长沙巴陵湖。时吴大帝,使人入,二十馀里而反云,“上闻波浪声,有大蝙蝠如鸟,拂煞(用翅膀吹灭)人持火。穴中高处,欲照不见巅。有鹅管石、钟乳著巅,仰如县(悬)。洞中穴有风气,如在外也”。惟冬天极冰寒,可得入。春秋则不得也。不斋戒请祷,不可轻入也。

林屋洞内景,陶金/摄 (本图为编者所加)

林屋洞游览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是洞中有个地方摆着金色的龙。根据那时候买的小册子获知,在洞窟修复过程中出土了“玉简”等文物(展览的是复制品)。这肯定是当时举行“投龙”仪礼中的用品。投龙是“一种道教仪式,把龙形黄金投入水中,作为献给水中诸神的信物”[52],宋代周煇的《清波杂志》卷9记载了宋代朝廷举行的这个祭祀情况。洞府名单稍为繁杂,与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所分等级不同,其本身也可以成为洞天福地史的一个资料。所谓“水府”,大概就是指洞中有河流的洞窟吧。

天下名山洞府:河阳府平阳洞,台州赤城山玉京[53]洞,江宁府华阳洞,舒州潜山司真洞,杭州大涤洞,鼎州桃源洞,常州张公洞、南康军庐山咏真洞,建州武夷山升真洞,南岳朱陵洞,江州马当山上水府,太平州中水府,润州金山下水府,杭州钱塘江水府,河阳济渎北海水府,凤翔府圣湫仙游潭,河中府百丈泓龙潭,杭州天目山龙潭,华州车厢潭。初朝廷以每岁投龙简,而洞府多在僻远处,其赍送祭醮之具,颇以为扰。天圣间,下道录院,定岁投龙简凡二十处,馀皆罢之。煇四十年前,于马当龙祠廊庑下,见一碑刻投龙处所。视此数颇有增益。碑[54]载祭享牲牢、香币、乐节为详。乃元丰间[55]江州建立者。再过之则亡。

同书卷12记载,朝廷派遣使者在江苏省茅山执行投龙时,燕洞石门自动打开,从里面掉出古铜钱和金银环。虽然没有被列入上述《清波杂志》的名单之中,既然出土了金龙,那么,这个林屋洞毫无疑问举行过投龙。那本小册子说这个金龙是唐宋以来历代帝王在此举行祭祀的证据。

沿着出口狭窄的石阶拾级而出,眼镜蒙上一层薄雾。一打听,说与外界的温差达到一度。出口位于山腰,周围有无数摩崖题刻(刻在岩壁上的诗文)。我用相机拍下了宋代无碍居士李弥大的《道隐园记》等。有意思的是如下的祈雨石刻,也许那时候也举行了投龙,因为龙是司雨的水神。

绍熙甲寅夏,久不雨,农以旱告。知县事赵彦权致祷龙洞。陈珣、□熹同来。五月十有二日。

据说西山八景之一有“林屋晚烟”(中国的名胜经常设有这种观赏景点,此处不仅在空间上指定为“林屋”,在时间上也指定为“晚”。其原型大概是“苏堤春晓”等众所周知的杭州西湖十景吧)。但是,我没时间在这岛上待到黄昏。此外,还听说西山的西头有座禹王庙。大禹是与林屋洞也有关系的传说中的帝王。打听之下,眼下正在维修之中,往返需要花相当长的时间,也不得不放弃了。

回到镇夏,在食堂吃迟来的午饭。日本游客较少的缘故吧,服务员都友好地围了过来。预定三点开船的渡轮左等右等也不来,在大太阳底下等船的这段时间,和南京来玩的母子攀谈起来。和他们说林屋洞之后,他们对未能成行表示非常遗憾。张君向那妇人介绍说我是从日本来的洞窟专家,我在一旁掩口忍俊而听。

从洞庭西山镇夏港眺望包山(1987年7月三浦国雄摄)

镇夏码头的湖岔对面,那个碗倒扣状的小山清晰可见。宛若人工修建的皇陵。想到刚才自己还钻在那下面,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好像自己是两个人似的。在此恍然大悟,解开了“包山”之谜。“包”就是形容这座山的形状。中间有馅的馒头叫包子,蒙古族的圆形帐篷不也叫作蒙古包吗?在这个意义上,所谓“包山就是洞庭西山,因四面皆水包围得名”[56]等简便的解释,犯了双重的错误。尽管“包山”后来被用来指称洞庭西山这一个岛,成为洞庭西山的同义词,但是,它原本应该只是这个富有特征的小山的专有名词。在此做一个确认,“洞庭”一词原本也不是指今天太湖中的一个半岛和一个岛的整体,正如前文所引用的郭璞的话那样,是指包山下面的大洞窟,即林屋洞。而且,如果因为四面被水包围就叫“包”的话,那么,中国可以称为岛的岂不是都要叫作“包山”了? 

位于太湖烟波浩渺之中的林屋山,陶金/摄 (本图为编者所加)

如果你觉得是理所当然的话,那就算了,山的形状历经千百年而不变,给我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出现于《古事记》《日本书纪》《万叶集》的二上山,对于生长于大阪的我来说,是从孩提时代就已司空见惯的山。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站在神户的寒舍阳台上,可以望见大阪湾和大阪市区对面的令人怀念的山容。仔细想一想,拥有大小两个山包的二上山,它的身姿也是自古以来几乎没有改变过的。

在渡轮上再次眺望渐行渐远的洞庭西山。在远处朦胧的山脉和跟前低矮的树林带之间,包山的半圆形山梁特别鲜明地突显出来。

——————————

注释:

[1] [法]G·巴什拉著,[8]饗庭孝男訳:《大地と休息の夢想》,思潮社1970年版。

[2] 包括今天洞庭湖在内的古代从湖南省到湖北省的广阔大沼泽。

[3] (东汉)应劭:《风俗通义》卷10。

[4] (南宋)范成大:《吴郡志》卷15。

[5] 西晋张翰一见秋风起,因思故乡吴郡鲈鱼脍的故事。(《世说新语·识鉴》)

[6] 洞庭东山以盛产水果而为人所知,有花果山的别称。此外,还是碧螺春(茶叶)的著名产地。

[7] 《吴郡志》卷48。

[8] 参考范致明的 《岳阳风士记》及袁珂的《中国古代神话》第六章第二节等。

[9] 《九歌·湘夫人》。

[10] 《秦策·昭襄王下》。

[11] (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502页中将其校定为“洞庭之野,天(地)[池]之间”。

[12] 参考[日]藤堂明保:《漢字語源辞典》学灯社1965年版。

[13] 《七修类稿》卷2《太湖名考》

[14] 《博物志》卷8。

[15] 关于湘君,参考[美]ESchafer(薛爱华)著,[日]西脇常記訳:《神女——唐代文学における龍女と雨女》,東海大学出版会1978年版,第72页。

[16] 《王子年拾遗记》卷10《洞庭山》。

[17] 《太平御览》卷46《包山》所引《吴地记》。又,《太平御览》卷54《穴》所引《娄地记》。

[18] 《北堂书钞》卷158所引《娄地记》。

[19] 《真诰·稽神枢》原注(卷11,1a)等。《艺文类聚》卷7所引《游名山志》将其称为“浮山”。

[20] 《玄中记》(《古小说钩沉》本)。

[21] 《搜神后记》卷1等。关于石室和洞窟的传说,参考[日]大室干雄:《囲碁の民話学》第六章《石室の宇宙論》,せりか書房1977年版。

[22] 《南人寒門·寒人の宗教的想象力について》《東洋史研究》47(2)。

[23] 参考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编:《陶渊明研究资料汇编》下册,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38页。

[24] 其所在地,司马承祯作玄州武陵县,杜光庭作朗州武陵县,《洞渊集》作鼎州武陵县。

[25] 《全唐文》卷727所收《录桃源画记》。日本林鹅峰(江户前期儒学家)的《本朝一人一首》卷7所收光明帝题为《山家春兴》的诗中也有“桃花流水洞中天”之句。

[26] 《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李贤注所引。

[27] 参考[法]Rolf Alfred Stein(石泰安)著[日]福井文雅、明神洋訳:《盆栽の宇宙誌》せりか書房1985年版。第95页。

[28] 《天地宫府图》(收载《云笈七签》卷27)

[29] (清)王先谦:《后汉书集解》卷82下《黄山校补》。

[30] 陈寅恪:《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收于《金明馆从稿初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

[31] 《宋之问集》卷下,8b。“投龙”是把黄金的龙投入水中的一种道教仪礼。后述。

[32] (宋)邵雍:《理学从书·邵雍集》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538页。

[33] 《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卷20《壶公》。

[34] [日]横山弘:《皇明文則とその编者慎蒙》,《ビプリア》48号,该文是关于这个人物的少数论考。

[35] [日]宇佐見英治:《芸術家の眼》筑摩書房1984年版,第55页。

[36] [日]宇佐見英治:《雲と天人》岩波書店1981年版,第99页。

[37] 重点号为原文所加。

[38] 《太平广记》卷25《采药民》。

[39] 《太平广记》卷20《隐阴客》。

[40] 《夷坚三志》辛卷2《洞天真人殿》。

[41] 《道园学古录》卷37《羊角洞天记》。

[42] 《长物志校注》卷3,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1984年版,第102页。

[43] [日]阿部兼也:《“玲瓏”的語義》《東北大学教养部纪要》47号。

[44] (清)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卷38,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047页。

[45] “虚”,亦有文本作“明”。

[46] 关于苏轼的仇池石爱好,参考“仆所藏仇池石,希代之宝也……”(前引《苏轼诗集》卷36,第1940页)《和陶桃花源》(前引《苏轼诗集》卷40,第2196页)等。

[47] 《辍耕录》卷6《宝晋斋研山图》。

[48] 本文注27所引石泰安论文第59页。

[49] [日]毛纲毅旷:《記忆の建築》PARCO出版1986年版。

[50] 关于太湖石,参考范成大的《太湖石志》《吴郡志》卷29、计成的《园冶》卷3《选石》等。

[51] 虽然艮岳和所有的园林一样,都是“观赏的园林”,但若说为谁而造的话,首先是为了道教诸神而造。希望诸神降临那里,进行国家救济等,然后加以政治性的保佑,是“统治的园林”。这是我的看法。

[52] [日]吉川忠夫:《書と道教の周边》,平凡社1987年版,第96页。

[53] 一本刻“景”。

[54] 一本有“阴”字。

[55] 北宋神宗(1078-1085)。

[56] 《中国历史文化名城词典》“洞庭西山”条,上海辞书出版社1985年版,第292页。

三浦国雄,1941年生于日本大阪。大阪市立大学文学部中国学科毕业后,进入京都大学文学研究科博士课程深造,专攻中国哲学史。先后任教于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东北大学、大阪市立大学、大东文化大学,现任四川大学文化科技协同创新研发中心教授。研究领域包括中国古代的文化、思想与宗教,以及东亚文化比较研究等。著有《朱子》(1979年)、《王安石》(1985年)、《易经》(1988年)、《中国人的处所》(1988年)、《朱子、气与身体》(1997年)、《不老不死——中国人的梦想与实践》(2000年)、《风水、通书与阴阳先生一一作为中国文化边缘的冲绳》(2005年)、《朱子传》(2010年)等多部专著。

    责任编辑:黄晓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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