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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S.路易斯》:认识一个更真实的路易斯
喜欢奇幻文学的读者都不会对C.S.路易斯这位20世纪英国作家的名字感到陌生,他的《纳尼亚传奇》使他与《指环王》作家托尔金齐名,也是《哈利·波特》作者J.K.罗琳的灵感源头。但路易斯同时也是一名对欧洲中世纪文学研究做出过杰出贡献的牛津学者,以及上个世纪公认的西方最重要的基督教护教作家。可能正是因为如此复杂的身份,自从他1963年去世之后,坊间始终能找到不断推陈出新的路易斯传记。
麦格拉斯《C.S.路易斯》2013年出版的麦格拉斯所著的《C.S.路易斯》是最新的一部,作者本人是牛津大学宗教系教授,他在研究对比大量史料的基础上,以客观沉静的笔触再现了路易斯的一生。时隔五年,由国内路易斯研究专家苏欲晓和傅燕晖两位老师翻译的中译本也于近期由上海三联出版社推出。这部300页的全译本达到近乎一字一句的忠实,且行文晓畅通达,常使人忘记这竟是翻译而非原创。
《C.S.路易斯》全书仍以时间为主线,从路易斯出生(1898年)一直写到他去世(1963),但又根据他现实生活的空间背景将其一生分为三个大的时间段:截至从一战战场回来的前20年(第一部分),在牛津大学度过的35年(第二部分),以及在剑桥大学的最后9年(第四部分)。
因我译了路易斯回忆前半生的自传《惊悦》(2016年,上海文艺出版社),感觉围绕童年和青少年时代的第一部分很多内容非常熟悉,明显参照了自传。只是在一些细节问题上能看出作者的用心考证,比如路易斯在家人朋友中被称为“杰克”,据说他是在1903或1904年暑假提出拒绝再使用原名“克莱夫”,而是希望被叫做“杰克西”,慢慢变成“杰克斯”,最后成了“杰克”。至于那是不是他家一只宠物狗的名字,作者认为没有文件记载而无法证实。从这段内容足见麦格拉斯是带着学者治学的严谨态度在写这部传记,同时也考虑到尽量对此前同类作品中忽略的细节多做补充,毕竟路易斯的这段生命时光因其自传的详尽描述而已经有了相当完整统一的叙述版本。但是,第一部分花了很大篇幅描述路易斯在一战中的经历,显然是因为路易斯自传中对这段生命所花笔墨之轻淡与其性质之沉重形成了难以忽略的强烈对比:几乎每位读过《惊悦》的读者都会惊讶于关于一战的那个章节竟然是全书最短的。麦格拉斯先是指出这种不均衡感背后最简单也最可靠的原因:“路易斯无法承受战时记忆的创伤,因为这些经历缺乏理性,引发了他对宇宙整体意义以及自身个体存在意义的怀疑。”他同时指出这种心理应对方式是明智而有益的:“他的那些创伤性回忆本来都极具摧毁力,但因他谨慎控制,对生活其他方面的影响也便降到了最低。”而路易斯自我疗伤的方式在麦格拉斯看来就是文学,尤其是诗歌,他开赴法国前线之后更加如饥似渴地读书,并且开始写诗,文学“是路易斯的防火墙,把混乱、无意义的外在世界拦截在安全的距离之外。因此,其他人遭受毁灭性打击时,他却能幸免。”
随后,麦格拉斯详细追述了青年路易斯这段时间的生命轨迹,他于1917年夏加入牛津大学军官训练团,再进入英国步兵团训练,随后于同年11月开赴法国,开始了残酷的战壕生涯,直到1918年4月15日在一次战役中受伤而终于离开前线回到英国。这些片段再现的主要依据是路易斯与家人友人这一时期的通信,尤其是他写给父亲和他童年时结交并成为一生挚友的格雷夫斯的信。他给后者信中有一句话尤其让人过目不忘:“无论你何时厌倦了生活,开始写作吧:墨水是治愈人类所有恶疾的良药,这是我许久前就发现了的。”麦格拉斯似乎也格外钟情这句话,在第四章时他再次引用,成为全书唯一两次被引用的路易斯原话。
1905-1930年期间路易斯一家的住所传记第二部分涵盖了路易斯成年后在牛津大学度过的35年生命,因此篇幅最长也不足为怪。作者用7个章节(全书共15章)客观描述了路易斯成长为一名学者、作家和基督教思想家的完整历程,如果说这是沿着时间轴展开的纵向线索,那么在横向维度上,几乎所有与路易斯有过交集、留下过雪泥鸿爪的人物皆为麦格拉斯所网尽。这其中很多人与路易斯的关系我们也能在其自传《惊悦》中读到比较详细的记述,尤其是对他的信仰和学术思想产生深远影响的朋友们。但是诚如麦格拉斯指出的,路易斯在自传中有三个“漫长事件”是他刻意选择隐而不谈的,除了前文论及的一战经历,第二件事就是他与摩尔太太的复杂关系。
这位摩尔太太是路易斯战时结交的朋友帕蒂的母亲,帕蒂不幸阵亡,而路易斯回到英国之后几乎就一直与摩尔太太生活在一起,直到她1951年去世,同时也照顾帕蒂的妹妹摩琳至她成年出嫁。因其在路易斯人生中登场极早,又很快成为像他哥哥沃尼一样的实际家庭成员,摩尔太太的名字从第一部分最后一章起,直至第二部分最后一章,都会不时出现。麦格拉斯没有刻意回避这段关系的特殊性,即最初摩尔太太极可能就是路易斯的情人,尽管他也指出并没有任何文件或人证。他随即表达了对这一关系的理解和同情,并花了很多笔墨描述她在路易斯牛津大学前20年生命中如何扮演了他实际的“生活支柱”,给他提供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而这个话题恰恰是之前的路易斯传记大都避免深入讨论或欲言又止的。
第三件令路易斯“不忍讨论”的事与他父亲的去世(1929年)有关,麦格拉斯根据对那段时间路易斯的书信研究,指出当时的路易斯“对父亲没有什么感情,对他而言,父亲的离世似乎更像是一种释怀,而非创痛。” 但在路易斯皈依基督教之后,也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父亲生出越来越多的愧疚感,认为自己年轻时自私执拗,在这段糟糕的关系中毕竟也负有很大的责任。他甚至认为自己是不可宽恕的,只是上帝总能宽恕“你里面那不可宽恕的。”对于这三件路易斯本人在自传中只作边缘化处理的事,我们在麦格拉斯的传记里能读到很多补充信息和分析式探讨,并且也更能体会路易斯有选择的缄默恰恰说明这些相关回忆的痛苦之剧。
英国牛津黑丁顿的圣三一教堂,C.S.路易斯之墓就在这里。第二部分有一个章节专门讨论路易斯对基督教的皈依。麦格拉斯首先指出,路易斯可以嵌入同时期作家学者经由“文学智趣”而归信基督的模式。路易斯在自传中曾详细描述,他如何越来越深刻感受到那些植根于基督信仰的文学恰恰是最具惊人深度的,能真正传达出现实生活“最根本的品质”。麦格拉斯由此联想到由17世纪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开辟的“发现神圣的经典路径”:“没什么必要试图说服任何人相信宗教信仰是真的。”重要的是,“要使人们在看到信仰所提供的丰富而令人满意的现实图景后,希望这信仰是真的。”路易斯正是在踏上这条“经典路径”之后开始越来越折服于基督教在“理性”和“想象性”方面的魅力,而这两个词也正是他信仰道路上的关键词。麦格拉斯随后指出,路易斯向有神论的皈依“是纯粹理性的”,而他把握“基督教的现实”则是通过“想象力”。
帮助路易斯突破理性范畴,向自己想象力最深处的直觉敞开的,正是路易斯的牛津好友、《指环王》作者托尔金。麦格拉斯花了很多笔墨描述1931年9月路易斯与托尔金之间的一次彻夜长谈,后者让路易斯最终理解了“把握基督教的意义要先于把握它的真实”。圣经新约的这一“意义”可以被定义为一种“真实神话”的意义,必须通过充满“开放性”和“期待性”的想象力来把握。神话可以唤醒人们心中对无可企及之物的渴望,而这种渴望正是路易斯从童年起就深切感受却苦于无法描摹无处安置的,常常是惊鸿一瞥,既让人喜悦,又莫名心痛。而此刻,托尔金帮助他意识到如果可以正确理解基督教这个“神话”,看到它如何将发自人类渴慕之心的“真理的回音和光影”带到完满之地,这样一种信仰“便能将理性、渴望与想象融为一体”。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麦格拉斯注意到路易斯1929年与病中父亲的通信只字不提信仰上的重大转变,基于这一发现,他对一直以来公认的路易斯1929年归信有神论的时间节点提出质疑,并进一步大胆假设“是否有可能,他父亲的死反倒起了这么个作用:这段时间所经历的情感风暴激发他更深入地思考上帝?”严谨的麦格拉斯按照路易斯创作的顺序把他所有已出版作品通读一遍,负责地告诉读者们,1929年的作品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那一年路易斯的内在生命有过任何戏剧性变化,“甚至1930年1月之前的所有作品也没有任何一处暗示了语调或节奏上的变化。”随后作者又罗列了一些详细的基于私人书信的文本证据,提出路易斯开始相信上帝应该是在1930年,因其论证详实,极具说服力,书出版之后,经麦格拉斯修订的时间节点立即被广泛接受,也被认为是这部传记最重要的贡献之一。
淡墨会的聚会地,牛津The Eagle and Child酒吧。这部分后四个章节继续按时间顺序追溯路易斯在牛津的工作和生活,与之并行的线索是对他1933年起近二十年间发表的文学研究和原创作品的介绍分析,铺呈出路易斯作为学者兼文人的成长过程。年轻时的路易斯是“牛津最优秀的讲座教师之一”,他惊人的记忆力和博学雄辩,以及苏格拉底式的好辩和循循善诱令学生们对他爱戴有加。他与托尔金等同事好友组织的小团体Inklings(“淡墨会”),因其催生了《指环王》和《纳尼亚传奇》而成为英国文学史上的佳话。路易斯认为文学最大的“功效”之一是帮助治愈现代人的“时代势力症”:经典文学总是“对当下的终极权威构成一种强有力的隐含的挑战”,因为人们通过这些作品会认识到,如今的“过去”也曾是“当下”,而当下看似“确凿无疑的东西”,也可能只是时代风潮,也将如风散如潮退。在路易斯看来,真正的学者是“在许多时代生活过的”人,深谙“所有不是永恒的,都必永恒地过期”。
1933年出版的《天路归程》是路易斯的第一部小说,探讨“理性和想象如何在基督教的现实图景之内得到确认和融合这一知性问题”,而不是为信仰做哲理性辩护。1936年《爱的寓言》出版,奠定了路易斯在中世纪文学研究的权威地位,其中关于伊丽莎白时代诗人斯宾塞《仙后》的一章被公认胜过之前所有的评论。最先让路易斯进入大众读者视野的则是1940年出版的《痛苦的奥秘》,这也是他的第一部护教类作品,虽然一直被广泛引用,但这本书主要是对痛苦概念的智性讨论,与现实的痛苦体验并无直接关系。路易斯真正描写个体切肤之痛的书是《卿卿如晤》,在他晚年失去妻子乔伊后写就(1961年)。1941年路易斯开始在《卫报》连载小说《魔鬼家书》,深得英国普通读者的喜爱,一年后在美国集结出版,几乎一夜间为他赢得了国际声望,这部路易斯本人“从来没有十分喜欢过”的作品却让他成了通俗基督教神学家的代表人物。1952年出版的《返璞归真》最初是路易斯二战时为BBC录制广播节目的讲稿,之前也曾分册出版,对这部至今仍常常排名基督教畅销书榜首的作品,麦格拉斯详细追溯了英文书名(Mere Christianity,纯粹基督教)的缘起,分析了作为本书核心概念的“纯粹的基督教”,也是这本书魅力长存的原因。作者同时讨论了这部路易斯第一代表作存在的问题,指出一些严肃批评的正当性,充分体现了这部传记视角的客观和全面。
《C.S.路易斯》全书以路易斯的生命时间为主线,唯有第三部分脱离了时间轴,内容是纯评论性质,围绕《纳尼亚传奇》(1948-1954)展开,对这部奇幻经典作品从创作过程到主题结构、人物意象、思想深度、社会影响等等做了彻底细致的启发式探讨。麦格拉斯用一个独立的部分来写《纳尼亚传奇》,足见这部作品在路易斯写作生涯中的地位,以及作者本人对这部作品的喜爱。除了让读者了解到极其详细的小说创作背景,麦格拉斯还特别深究了“想象力”在这部小说中的重要性。纳尼亚的故事源于路易斯的想象力,这也许可以说是所有文学创作的共性,但路易斯喜欢把自己的“创作”看成是对由上帝激发的灵感的回应。他虽然是在写一个儿童故事,但他要探索的却是哲学和神学的问题:“恶的根源、信仰的本质以及人类对上帝的渴望,等等”。但这丝毫不妨碍纳尼亚受到孩子们深深的喜爱,不仅因为路易斯成功构建了一个永远最能吸引孩子的新鲜神秘的魔幻世界,更重要的是,在那个世界里既没有标签也没有说教,所有人物都复杂多面且处于变化之中。孩子们的想象力获得激发和释放,也正是凭借想象力的引导,他们可以自发地在故事中探索奥秘,进而探索人性、理解智慧、追问有关良善、高尚、直至生命意义的问题。在谈到纳尼亚中动物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时,麦格拉斯又联想到路易斯对20世纪30、40年代流行的动物活体解剖和优生学论的坚定批判。为了所谓人类整体“质量”提高而倡导“优质”个体的繁衍权高于“劣质”个体,这一优生学论当然因为后来在二战中被纳粹付诸实践而臭名昭著,但确曾在西欧自由主义圈子中风靡一时。而以科学之名对动物做活体解剖试验,这在基督教信仰坚定的路易斯看来就和优生学一样既荒唐又邪恶:一旦消解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那么既然可以对动物做实验,接下来拿所谓“劣等人”做实验几乎就顺理成章了。麦格拉斯随后指出纳尼亚就是一个“现实的窗口”,引导读者“从不同角度去想象我们的世界”,“在我们已知的世界里探索更深层的意义与价值”——这确实是对这部小说非常公允到位的评价。第三部分几乎就是一篇详尽的《纳尼亚传奇》书评,在结尾处麦格拉斯还对作品受到的一些负面批评一一做了回应和辩解。没有读过纳尼亚的读者也许会因为这一部分的介绍而上网给自己的孩子们订购一套,而如果本来就是纳尼亚迷,也很可能会产生重回那个魔幻世界的冲动。
本书最后两个部分分别讲路易斯在剑桥大学度过的最后九年生命,以及他身后这半个世纪中形成的所谓“路易斯现象”。盛名在外的路易斯在牛津同僚中却备受排挤:三次晋升教授落选,考虑到年龄健康都已不允许他再胜任讲师的繁重教学和指导工作,路易斯终于1955年正式调往剑桥,出任剑桥历史上第一任中世纪文艺复兴英语文学教授。他也是这时期开始把自己喻为“恐龙”的,他已强烈预感到战后的欧洲社会正大踏步进入巨变期。而他的个人生活将面临怎样的巨变,这恐怕倒是路易斯不曾预料的:一位离异的美国妇人海伦·乔伊·戴维曼走进了路易斯晚年的生命,不仅成了他的妻子,也催生了他后期一系列重要的文学作品,包括他自己最喜爱的小说《裸颜》(1956)、代表其最成熟的基督教思想的《四种爱》(1960),以及乔伊被癌症夺走生命之后,在绝望之痛中写就的《卿卿如晤》(1961),既是对信仰的终极拷问,也是路易斯的天鹅之歌。全书的第五部分是对“路易斯现象”的总结分析,路易斯去世大约十年之后再度成为热销作家,甚至比生前受到更多关注喜爱,被译成各种文字为全世界读者所熟悉,而且目前这一趋势似乎有增无减。麦格拉斯分析了这种现象背后的现实因素(路易斯生前助手、研究者、以及欧美教会对其作品的接力式整理出版和推介),同时也从历史角度探讨了更为深层隐性的社会因素:20世纪下半叶人类社会现代化发展的速度几何式迅增,但个体的人在这样一个后世俗时代似乎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无憾无畏地“与时俱进”,过往世代的精神遗产依然在时间深处熠熠发光,引得在机舱里吃着快餐、在健身房里插着耳机、在地铁上呆刷手机的“现代人”忍不住频频回望。而路易斯留下的作品中,既有奇幻文学,也有中世纪文化研究,还有基督教思想辩论,怀有不同兴趣的读者似乎总能找到最吸引自己的那本书,进入路易斯用文字编织的一个个独特的充满想象力的世界。
C.S.路易斯麦格拉斯为他敬重有加的路易斯所写的传记与以往重要的同类作品相比,最大的特点仍是其严格基于文本史料的客观性,这种严谨和辩证的视角贯穿对路易斯其人其书其思想各方面的介绍讨论。读者因此得以在这本书里认识一个更真实的路易斯,以及对路易斯全部重要作品的最完整的阅读指南:每本书的缘起和前后顺序,主题内容上的传承和相关,以及与作者内在生命成熟变化的相互照亮——在麦格拉斯深具启发性和批判性的指引下,路易斯的文字很可能再次引发新一轮的阅读兴趣,其历时半个世纪不衰的经典魅力也将会受到新的挑战抑或验证。而在麦格拉斯对路易斯做出的众多中肯评价之中,我想下面这一句应该是永远不会过时的:路易斯“是一名捍卫文学及其在人类文化和知识中的地位的斗士”。
【作者系复旦大学英语系副教授、C.S.路易斯自传《惊悦》中文译者(2016年,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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