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记｜大观园是贾元春的“刚需”吗？

原创 兰藉文化 红楼梦研究 收录于合集 #“大观园”记 39个

作者

杨树

秦钟病了多久，大观园就修了多久。秦钟出完殡，大观园也完工了。那段时间，贾宝玉一门心思都在他这位亲密的鲸卿身上，大观园的修造过程也就一笔带过了。

此时看来，大观园至少不是贾宝玉的“刚需”，它的规划、修造都没有好兄弟的病情重要。甚至贾元春才选凤藻宫，成为皇贵妃都没能引起宝玉太大兴趣。但之后，通过题对额、省亲、刘姥姥游逛、宝玉及众姐妹在园里的生活日常，我们对此园之屋宇房舍、花柳山水的了解已经足够清晰，园子的修建过程反而不重要了。

事实上，就整个贾府而言，大观园也没那么重要。林黛玉第一次走在宁荣街上，如她所见——从东往西依次经过敕建的宁国府和荣国府，都是“三间兽头大门”；而贾政带着一帮清客相公参观大观园时，所有人都看清楚了该园是：“正门五间”。

大观园算锦上添花，但它是为元妃省亲修的，五间门面属于皇家规制——比起那个集大成的园子本身，这才是贾元春的“刚需”。

荣禧堂是荣国府的核心建筑。它属于正室，但贾政日常起居有意避开了它，贾赦则干脆住进了东侧的花园。荣府此时袭官的是贾赦，又是长房，贾赦自选的住处算是荣府的休闲区，虽然偏离中轴线，如果追求逍遥自在的话，这是一个适宜位置。

潘金莲在西门大院里住房的性质大体等同于贾赦。中轴线是属于吴月娘的，左旁花园前，三间楼独院，潘金莲自己另住——潘金莲是偏离西门庆传统家庭生活之外的存在。跟月娘不同的是，潘金莲是花絮、绯闻，算是八小时之外，因此也显得格外活色生香。

后来，李瓶儿向西门庆提出，自己嫁进西门家以后房子要和潘姐姐的盖在一起。随后，李瓶儿让人把三千两银子、四大箱细软抬过了隔壁西门庆家。一番周折后，李瓶儿也得到了跟潘金莲建造标准一致的居住环境。

进入西门大院前，潘金莲是典房住——对业主抵押放贷，利息相当于房租，这在当时是一种比较高端的租房方式。在那个清晰的鄙视链中，典房者是看不上普通租客的。但典房需要一次性拿出一大笔钱——潘金莲用自己的钗环首饰为武大郎凑了十几两银子，这个价钱大约相当于房子价值的三分之一。

典来的房子上下两层共四间住房，外加两个小院……潘金莲的住房勉强算个小复式。更早的时候，武大是赁房住——紫石街西王皇亲的房子，每个月交房租。只有内外两间，属于浅房浅屋，潘金莲就故意把自己的三寸金莲伸出门外，她唱着《山坡羊》，招惹着全清河县的浮浪子弟。

再之前，武大郎是免费住在张大户的铺面房里。做炊饼、居住同在一处，属于“生产、储存、经营其他物品的场所与居住场所设置在同一建筑物内”，不符合消防要求，要厉行厉改！

潘金莲典来房子的隔壁就是王婆家了，这样的居住环境，是武大郎几屉炊饼可以支撑的吗？武大郎更无法支撑的是潘金莲的情感世界，那里是属于西门庆的。于是，经王婆一番操盘，潘金莲搬进了西门大院，花园后面独立的两层小楼。

改善住房条件对潘金莲来说很重要吗？浅房浅屋毕竟遮不住潘氏骨子里的妖娆，深宅大院、争风吃醋既是潘金莲的优势，也是她的“刚需”。

李瓶儿的“刚需”是什么？蒋太医天生猥琐，他就像一桶泡面，偶尔填饱肚子尚可，肯定不是瓶儿的“硬菜”；花子虚流连烟花也不是因为李瓶儿吸引力不够，是他不足以真正吸引李瓶儿——事实上，相对于这个花心的“子虚”，西门庆才是李瓶儿的“刚需”。

既不同于李瓶儿，也不同于潘金莲，王六儿改善居住环境采取的是另一种思路。王六儿和韩道国原来住的是牛皮巷，主要缺点地段不行，位置偏僻，远离闹市区，旁边又没有超市——更重要的是，西门庆出入不方便。

于是，西门庆在狮子街花了一百二十两银子，给王六儿买下一座宅院——门面二间，到底四层，一共是八间房子。

狮子街的好处是，韩道国上班近，西门庆走动也方便，属于一举两得。实际上，王六儿的“刚需”不仅仅是房子。她对丈夫韩道国的忠诚度是负数，她曾经积极建议西门庆另外给他找个人，她好一心一意守着西门大官。她在唆使西门庆买房的时候，跟她丈夫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然而，王六儿对西门庆的忠诚度也是负数。她会向韩道国如实报告自己跟西门庆的情事，西门庆一死，她立即将自己一家与西门庆撇的干干净净。拐主家一千两银子的主意是她出的，当韩道国觉得对不住东家时，王六儿的道理理直气壮——他占用着老娘，使这几两银子，不差甚么！

家庭？房子？西门庆？自始至终我们都不清楚王六儿的“刚需”究竟是什么。

常峙节全款买房的最大功臣肯定是应伯爵。他们两个就像一对相声演员你唱我和，西门庆无法招架。应伯爵的优势是善于控场，常峙节就甘当配角。这是一次始于卑微终于欢乐的融资行为，常峙节去找西门庆借钱的理由是家里女人的聒噪，但如果没有好兄弟应伯爵的鼎力支持，他根本就不敢动这个念头。

常峙节跟老婆在牛皮巷租房子，天天被房东催租。找人借钱哪那么容易开口的？但问题到了应伯爵嘴里也不算个事……两口子，怎么也得一间门面、一间客坐、一间床房、一间厨灶——四间房子，是少不得的。

四间房的要价是三十五两，西门庆一下子给了常峙节五十两。叫他再做个小生意，每月赚几钱银子，好够他们两口子盘搅的。

应伯爵像个金牌中介。如果别的兄弟再有置业需求，他还会主动兜揽吗？西门庆死前没有向吴月娘交代常峙节这笔应收账款，表明这五十两完全属于赠送——或者，在西门庆看来，四间房子对自己的兄弟就是一种“刚需”。

事实上，常峙节真正需要的未必是房子。那一年天快冷了，常峙节的皮袄儿还在当铺里，房东天天追房钱，媳妇又絮叨，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应伯爵去求西门庆，得了一把碎银，竟有十二两之多……回到家里，老婆先是一通臭骂，等她骂完了，常峙节才把银子摸出来，默默放在桌上……那妇人就赶紧来陪笑脸，丈夫还只是不揪不采，妇人便掉下泪来。

丈夫便觉得自己薄情了，然后放下身段跟老婆汇报得银子的曲折，说西门官人还许下了买房的银子。然后夫妇商量着买了许多衣服、羊肉，二人欢天喜地，埋怨的话都掉在东洋大海里去了。

这样的日子琐碎而踏实，虽然有时难免烟熏火燎，但也都算热闹——这样的烟火气才是维系他们夫妻关系的锦带，房子只是带子上面的一朵小花。

《金瓶梅》里有几起买房置业事件，一一细考较去，那个时代的房奴梦跟今天竟是同一个剧本，而另外一些人一掷千金的样子同样让我们怀疑——努力真的有用吗？

夏提刑升了京官，何太监的侄儿何永寿顶了西门庆的副千户，他在清河的居所就是原价一千二百两银子买断夏提刑的宅舍——门面七间，纵深五层，大厅厢房、花厅群房齐全……何太监于是着两个家人，用食盒抬了二十四锭大元宝，并随即写了文契。

西门庆都有钱不凑手的时候，何太监家里却随时可以搬出二十四锭大元宝。何千户乔迁新居的时候大概不会想到，几年之后，它又会迎来新的主人——千年房舍换百主，一番拆洗一番新。

房子的问题只是房子本身的问题吗？夏提刑和后来的何千户坦然住着七间五进的大宅院，因为老婆数量众多，西门庆住的是五间七进的房子，另有一个美轮美奂的花园。但门面三间、五间，还是七间，在《金瓶梅》里似乎一直都不是问题。

当元妃坐在轿上，默默叹息这个园子奢华过费的时候，她应该想到了自己并不是大观园的真正主人。只是在不经意间，它似乎成了宝玉及姐妹们的刚需——如果没有这个园子，天下女儿如花的笑靥将无处安放，她们水一般的痴情也将失去了最坚实的依托。

但大观园的时光只有三年。王六儿一家最后依然落得无处容身，潘金莲的人生也不是一个改变居住环境的故事能概括的……她最后又回到了紫石街，除了一身风情，她依然一无所有。

元妃当然不是潘金莲，紫禁城也不是门面五间到底七进的西门宅院，潘金莲最后回到了原点，贾元春却再也没有机会回到父母身边了。

刘姥姥第二次离开贾府时，腰里揣着一百两的现银，她会进城交个首付做市民吗？或者按王夫人的交代买几亩田，做点小生意？如果加上宝玉赠送的成窑茶盅，姥姥的第一桶金已经相当可观，她可以施展的舞台肯定不再局限于一个小村庄。

这些都属于意外之喜。姥姥第二次来贾府主要是为了感谢凤姐上次二十两银子的慷慨相赠，所以她不惜长途跋涉扛了一堆乡下新鲜果蔬，却因合了老祖宗的心意，收获了远超想象的回报……但她可能只是简单修缮了一下老房子，她要保住手上的流动资产，赶在故事下半场出手拯救贾府，至少也为巧姐留下足够安稳的生活。

刘姥姥离开贾府的时候，也是这个世界最美好的时刻——老祖宗的怜贫惜老、鸳鸯和平儿的善解人意、王熙凤降低了的身段……王夫人交代她回去做点小生意的时候，心里对这位姥姥应该满是怜爱吧。就像西门庆赠送常峙节五十两银子的时候，也是这样交代的——那一次，西门庆第一次像一个真正的大哥。

刘姥姥第一次进贾府是三心二意的——如果得主子一根毫毛，自然可以改善生活品质，不得也可以见见世面……所有人都没有想的的是，在故事结束的时候，这位贫婆子却成了落难贾府的“刚需”。

贾府说要为元妃回娘家修个园子，于是就有了“大观园”。

天上人间诸景备——大观园大概要上百万两的银子吧？贾府修个大观园似乎比我们买个三居室都容易。但大观园后来一样变成了“二手房”，它很可能被赠予了另一位权贵，这位新主人当然也可以享受一阵子，期间也许又有一群红男绿女徜徉其中，天空中再次飘荡着新人的欢笑，但这一定不是故事的结局……乃至今天我们跟随游人的脚步，流连在无数的历史陈迹中，也只是某个巨大叙事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细节。

贾府的不可一世，就体现在大观园的精妙绝伦中。但这只是元妃的省亲别墅而已——回娘家打个卡，实际上她从未在那里住过。作为皇帝的女人，她必须住在天下最大、最贵的房子里，那里有无限的诱惑，也充满了无可奈何。

元春于上元之日的傍晚急急赶来，第二日的凌晨便又匆匆离开了。她在大观园里只呆了几个时辰，热闹过后，人去楼空，我们的寂寞与惆怅该去何处消解？

雕梁蛛丝儿、蓬窗绿纱儿……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五开间的皇家规制是一个虚名，整个大观园都是一个假象，就像贾宝玉在梦中见到的太虚幻境一样。奉旨入住之前，宝玉并不清楚大观园对他的意义——跟林妹妹耳鬓厮磨不是更重要吗！但只有在大观园里，贾宝玉才真正理解了他与天下女儿的深刻联系。

惜春的画一直没有完工，贾母说要把人画上去，否则就成“房样子”了。大观园从一开始就不是元妃的“刚需”，但对家里那些弟弟妹妹则不同，如果没有这个园子，他们的故事就成了简陋的皮影戏，最多就是戏曲舞台上的一出折子戏。

原标题：《“大观园”记｜大观园是贾元春的“刚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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