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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中国|演员⑥吴刚:大家干戏就好好干,不干回家睡觉去
【编者按】
颜值时代,演员能否将提升自身修养当作职业信仰,关乎中国影视业发展的未来。
2018年4月,楚尘文化策划出版了演员方子春和丈夫宋苗合写的《一棵菜:我眼中的北京人艺》(中信出版集团发行),书中展现了焦菊隐、欧阳山尊、蓝天野、吕中、朱旭等41位“人艺人”对艺术的不懈追求,更有吴刚、濮存昕、冯远征、杨立新、何冰等人的口述实录。
作者方子春是北京人艺著名表演艺术家方琯德的女儿,从小成长在人艺的大院中,亲眼目睹和见证了北京人艺的人和戏。她在书中为读者展示了这些演员荧屏之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看完41位人艺人的经历,你会对“戏比天大”、“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和“一棵菜精神”有更加深刻的理解。
澎湃新闻请讲栏目经授权摘录书中部分内容逐篇刊发,以飨读者。今天我们刊发的是演员吴刚的口述。
我和吴刚并不真正认识,只是都在圈里,互相知道,他翻看过我写的书,我看过他演的戏。我觉得他是一个大器晚成,有扎实基本功的演员。电影《铁人》中那个甩掉拐、眼睛也不眨就跳入泥浆池的桥段让我记忆深刻,让我感受到他是个逮着戏不撒手的人。前段时间我在苏州拍戏,听说吴刚在常州,我打算抽空去探班,聊聊这些年他那些一步一个脚印塑造出来的人物,谈谈当时大火的电视剧《人民的名义》和人们感兴趣的达康书记。通了几次电话,约好时间,立马出发。
中国的高铁真是了不起,从苏州到常州屁股还没坐定,仅仅20分钟就到了。可到是到了,却在车站等了两个多小时,原因很简单,吴刚当天有四场戏,按常理中午就该演完,可这四场是大激情要劲儿的戏,导演和演员又都是认真加要求完美的主儿,而且来了个三场合一的连拍。加上棚里没有手机信号,吴刚又热情,没给我地址一定要来车接,结果让我们在大风里灌了两个多钟头。我和先生在既现代又漂亮的火车站,坐在绿荫下的长椅上,笑着调侃道,吴刚真是给了我们多年没有过的浪漫机会。我十分理解演员拍起戏来精神需要多么集中。真的,我们耐心等待来接的车,毫无怨言,甚至希望如能早些到常州,去片场看看这场戏,一定十分精彩。反倒是吴刚,心里老大不落忍的。我们随着他派来接站的小伙子刚一上楼,就见吴刚早早迎了出来一个劲儿地赔不是。
时间不早了,我人未坐稳,吴刚还在张罗着沏茶倒水,我就单刀直入打开了话匣子。“说说吧,吴刚,聊聊你自己。”他坐下来,看看我,并不急于回答,随后把目光转向窗外,此时暮色将至,昏暗之中竟能看到最早升起的几颗星星似有似无地挂在空中。我静静地等待着吴刚开口,希望听到一个胸怀大志、大器晚成的个人奋斗史。然而,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吴刚给我讲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一个让我走进他另一个侧面的故事。于是,一场更深层次了解他的对谈就这样开始了。
幼年的吴刚在北京西城奋斗小学读书。二年级进入中央电视台银河少年艺术团的电视演剧队,当年十岁的吴刚认识了八岁的许亚军,后来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各奔前程,吴刚去了人艺,许亚军去了儿艺。许亚军因《寻找回来的世界》早已大红大紫,当年追求他的女粉丝天天堵在我们剧院门口,观众来信都用麻袋装,而那时的吴刚却在人艺的舞台上跑龙套,戳大杆儿。我问吴刚:“你看到周围的人一个个都出去演戏了,红了,你心里急不急?”吴刚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真不急。看先生们演戏,我眼睛都不敢眨,生怕漏了什么。”四十多年后,在电视剧《人民的名义》中吴刚与许亚军再度合作,让人们看到他们从青涩少年成长为演技精湛的艺术家。人到中年,大浪淘沙,只有不断努力的人才能走到最后。
吴刚是北京人艺85班的学员,在班里担任班长。同学有冯远征、高冬平、王刚、丁志诚,他们和吴刚一起被戏称为“剧院五虎”,对此丁志诚曾开玩笑道:“吴刚因长相老成,处事沉稳,而直接获得老师‘钦点’,成为班长。”
人艺85班五虎(拍摄时间不详),(左起)冯远征、王刚、丁志诚、吴刚、高冬平班长吴刚有担当,首先他牢牢地记住了于是之先生的一句话:“......成事之后有俩妈,第一是自己的妈,第二个母亲就是剧院。”从此吴刚就把北京人艺当成了自己的家。
毕业后,同学冯远征拍了电影,岳秀清拍了电视剧,都名声在外了。吴刚还在剧院演舞台戏,这一演就是五六年。并不急于求成的吴刚告诉我,一个人做着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梦寐以求想干的事是多么幸福。进了北京人艺就要庆幸,回头再看,干得不错,甚至已成事了,这是多大的福分,老天爷给饭吃要珍惜,要感恩。
今天,功成名就的吴刚并没有跟我聊自己如何如何,他从始至终都在聊他这大半辈子在各个阶段接触过的先生们。他从先生们的身上看到了什么,学到了什么。而我从三个多小时与吴刚的谈话中,听到最多的是传承,是感恩,是内心的淡定与隐忍。这也许就是他厚积薄发的原因吧。
入学两年的时间,他遇到了三位好老师,林连昆、童弟和尚梦初(黄宗洛的夫人)。当时林连昆白天给学员上课,晚上演出《狗儿爷涅槃》。一次全班同学看演出,买了一束花献给老师,看完戏孩子们彻底服了。第二天,林先生一到课堂,席地而坐,学员们围成一圈,聊聊呗。可面对林连昆老师,“小崽儿们”(吴刚对这届学生的自称)不知说什么了。就像围棋对弈,面对九段的高手,初段无法行棋,只剩高山仰止之情。先生说什么,学员们接不住啊。随着时间的推移,向先生们学了东西以后才慢慢地体会到,如果拿演戏和做人来比较,演戏很容易,把人做好很难。先生们的以身作则和言传身教让学员们从一点一滴中知道了演戏和做人的道理。
那时学员们住在三楼排练厅的一个角落,用屏风一挡,五个秃小子排戏、上课很方便,可有人多少有些微词。一天,林先生叫来吴刚,吭吭唧唧半天,其实就想说明一件事:三楼排演厅要排戏,学员住这不方便,能不能搬到四楼400房间。一个艺术家,在舞台上得心应手,光彩夺目,让他做一点行政的事情却勉为其难。不好意思说,又不得不去做。台上的艺术大师,面对生活中小小的事情却苦于无法表述,生怕伤害到谁。吴刚马上表示:“您是不是让我们搬家?没问题,老师,我们搬。”林先生如释重负,自己叨咕着:“解决了,解决了......”当时林先生的表情、为难的样子让吴刚记忆深刻。
到人艺的一年之后,剧院到欧洲巡演,各位老师回国时送给所有的学生一人一份礼物。当时大家都没有钱呀,都是老师们从嘴里抠出来的,这是一份师生的情感。吴刚说,先生们拿我们这些小崽儿像自己家的孩子一样,生活上关心我们,业务上严格要求我们。记得有一次林连昆先生外出,让学员们自己出去体验生活。先生回来后让大家一一表述,先生听后说:“你们这都是假的,是坐屋里瞎编排的。你们出去看什么了?菜市场、小商贩,各色人等,只要有心,每个人都是鲜活的,拿过来就是小品中的人物。”这件事被戳穿后,小崽儿们真是无地自容,下次再不敢了。后来经过慢慢地磨炼,逐渐找到戏的感觉。
所以说,手把手教的是技巧,三天五日就讲完了,要想真正用得得心应手,得靠自己观察和揣摩,先生教的是方法,是创作过程。
林连昆叔叔和童弟叔叔都住在史家胡同的人艺宿舍,我知道他们脾气都挺大,可吴刚告诉我,两位先生对这班学生却从来也没发过火。多年之后林先生已病入膏肓住在康复中心,大家相约去看他。病床上的先生说话已不太清楚,却还坚持着对自己的学生一个一个地点评。出来后,几个五尺高的汉子潸然泪下。聊到这,我们停顿了片刻,我看到吴刚红了眼睛。我怕自己的泪水掉下来,把头转向落地窗,窗外夜幕降临,繁星挂在黑幕布般的空中,不觉中我想起自己和小林叔叔的事情。
在我插队的那个年代,为了跳出农村,我四处考团,小林叔叔为了帮我准备考试的小品,叫我和凌元阿姨的儿子李恬去剧院找他,他利用排戏的空隙给我们排小品。用小林叔叔的话说:“这些个插队的孩子,不拉一把可怎么办啊!”所以小林叔叔也是我的先生,我的贵人。星星在黑色的夜空中一闪一闪,它好像明白我们回忆中的真情似的。我转过头,收回思绪听吴刚继续讲述。
他用平稳且充满感情的语调接着说:“记得85班毕业时剧院正在排《天下第一楼》,排练场里有一排长桌子,林先生独自在桌子一角默词,他一丢本儿,上台,那做派,不得不令人眼前一亮。我跟林先生同台对戏时会抽出时间仔细观摩他表演,暗自叫绝,太绝了!该我说词了,接不住呀!就和打篮球一样,他给你的台词,永远在你最舒服的一刻,他知道你的滋味在哪儿。”我听吴刚说着,仿佛又看到1988年《天下第一楼》演出中,吴刚饰演孟四爷和林连昆先生饰演的堂头常贵的那段戏。常贵为小五的差事找孟四爷,林先生给予的层次那叫一个清楚,吴刚的表演也可圈可点紧紧地抓住观众的眼球,台下连声咳嗽都没有。艺委会审查戏时,于是之特意提到吴刚的表演,说他很松弛。吴刚心里却明白,其实在舞台上,是对手林先生给得好,他塞给你,你只要接住了就掉不了。吴刚至今感慨地说:“林连昆有气场啊,能站满舞台!不但举手投足让观众看着舒服,台词也是节奏清楚,韵味十足。”
吴刚想了想,接着说:“演员前期在舞台上打基础非常重要。要想演好戏,一个成熟的演员,要有六套方案来对付,这才是硬道理。我们开始不懂,以后慢慢地懂了。演员需要一点点地积累,很多是潜移默化的结果。现在是多媒体信息时代,我们的先生们只是赶了个头,只能死守舞台。当年林连昆先生就直言:‘话剧这行,挣不着钱啊!想好了,你们有半年的时间,还能回去。’学员们义无反顾,死磕舞台。”
由于北京人艺是团带班,比起戏剧学院科班的教育有区别。住在后台,吃在剧院,天天守着这么多的艺术家,在生活中磨戏,在日常里熏陶。大师们来上课,不用备课就是说戏,讲各种戏,聊各种人物的塑造。楼上楼下,排练场自由进出,只要有心,就能进步。和前辈们在一起的时候,尤其是和他们聊天,学到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比如吴刚和任宝贤住过一屋,有幸和他喝着小酒聊过天,聊剧院的事儿和戏,现在很难听到,这是艺术家真实的一个侧面。
每逢外出巡演的时候,年轻演员都要负责老先生们的生活琐事和安全,同行中自然多有交流。吴刚负责夏淳老师,给他提行李整三年,也聊了三年,学了三年。先生们从坐上火车就开聊,小崽儿们坐在边上支着耳朵听,好玩儿。开始当玩儿,后来慢慢听进去了,老人们谈的都是戏,舞台和戏都融在了一起。现在他们哥几个一起吃饭,也是聊戏。聊出想法,第二天上台一试,可能就碰出了彩儿。
夏淳老师领了吴刚三个戏:《雷雨》《日出》《北京人》。他觉得“这小崽子还行”,剧院也有意培养对接的年轻演员。夏淳排戏,说话很少。动动道具,搬搬椅子,大家不理解导演在干什么呢。当时排戏的时间长,一遍遍地来,夏导也不睁眼,闭着眼听就能知道你不对,突然一天,老师抬起眼了,这表明演员找到了人物合适的感觉了。遇到说戏时,夏淳老师总是小声地提醒,非常注意保护演员。
夏淳导演本姓查,是名门望族,家在北京,天津还有大别墅,一辈子什么没吃过,什么没见过。他在排戏的过程中会用亲历的家事启发演员的创作灵感,大户人家的规矩是什么样的,当年的丫鬟是什么样的,说话走路都是什么路数,等等。戏要演好,必须离生活近,看得见、摸得着、有借鉴,才能创作出鲜活的人物形象。记得那时排戏时间长,一次夏淳导演给吴刚排一小段戏,吴刚走了二十多遍还是过不了关,他心里有些急躁。可夏导不急不恼,依然用不大的声音慢吞吞地说“再来”“再来”“再来一遍”,此时吴刚真是烦透了,甚至有些恨夏导,从此对夏导说的话有了抵触情绪。其实夏淳导演一眼就能看出吴刚的心里在想什么,却好像什么也没看出来似的,还是不紧不慢一遍遍地排。他这是在磨演员的性子,就是让你知道什么是演戏。结果真正上台演出的那天,观众掌声响起时,吴刚才知道这其中的道理和真正的差距。从此夏淳先生与小字辈的吴刚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每年春节,先生总会给吴刚寄来明信片。
夏淳老师就要走到人生的尽头了,他住院期间吴刚白天排戏,只能抽中午时间去医院看望先生,先生见到小崽子高兴啊。吴刚为先生带来了鲜花,又怕先生闻不了花香,先生却让他放在床前的小饭桌上,仔细欣赏着。之后也不让拿远,而是让吴刚摆在旁边的桌上,因为这是爱徒送来的。先生高兴学生来看他,想着他。人啊,得意之时身边总是簇拥着许多人,而退下来了,尤其是躺在病榻之中不久于人世了,才知何为真情。
《哗变》剧照(摄于2006年),(左起)吴刚饰格林渥,邹健饰伯德演戏是个群活儿,往往旁观者清,身在戏中悟不出个理儿。人艺有个说头叫“一戏一格”,吴刚在追求“一人一格”。演员塑造的人物不可千篇一律,而要风格多样,生动鲜活。
北京人艺是个有人艺风格的剧院,老北京的戏有《茶馆》《龙须沟》《雷雨》《小井胡同》等等,外国戏有《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请君入瓮》《洋麻将》等等。话剧的灵魂是台词,有魅力的台词不用看戏,闭着眼睛能听进去,这戏就一定不错。
《哗变》是吴刚最喜欢的戏之一。《哗变》是文戏,全靠台词的魅力,台词不好,观众非起堂不可。1988年上演《哗变》,导演查尔顿·赫斯顿从美国来,所有演员已准备充分,剧本一扔,上来就排戏。当时吴刚趴在窗户外看排戏,排练场真安静啊,他看到了真正的艺术家是如何工作的。先生们没有告诉你应该怎么做,用实际行动教育新人。“戏比天大”不是嘴上说的,而是在他们这些可以死在舞台上的艺术家骨子里。
任宝贤老师饰演格林渥,突遇失声,吴刚一直候场,随时准备顶替。这也让他爱上了这个人物。然而最后吴刚在戏中并没有饰演格林渥一角,因另一演员的空缺,吴刚最终饰演了玛瑞克。
2006年复排《哗变》时,剧院请朱旭老师做顾问。至今吴刚依然不忘朱旭老师在台上的举手投足,还有对节奏的把握。朱旭老师有自己的语言风格,吐字归音有自己的韵味,有意无意中台词给得远,藏拙精妙。朱旭老师知道这帮年轻人的水平,用吴刚的话说,我们和先生们的差距太远了。这次吴刚终于出演了原由任宝贤老师饰演的格林渥。这个人物在戏中是把控整部戏节奏的灵魂人物,对演员的锻炼极大。只有这个人物在舞台上是走动的,其他人都是坐着把全剧演完。
一天下午,朱旭老师站在舞台上给全体演员说戏,然后又单独给冯远征讲魁格的表演。他想把自己的这些东西倾囊相授,让下一代接过来。老师们拿年轻演员当自己的孩子来对待,说戏时都用商量的口吻:“这个你试试,这样演是不是好些。”那时大家还有个愿望,想和朱旭老师同台演上几场,其实那时朱旭老师身体还行,他本人也挺想过过戏瘾,可老伴宋雪茹老师怕出意外拦了下来,使这次可能发生的同台献艺成了永远的遗憾。回想当年的师生情谊,是那种去老师家好像到自己家吃酸菜白肉一样随便,聊戏、喝酒、说人生。说到这,吴刚对老先生近期的身体不适万分惦念。
时间不早了,我们已谈了近两个小时,吴刚只字没提自己,可我还是想听听他聊聊自己的创作,聊聊传承与发展的关系,谈一谈他对现今艺术领域的一些看法。比如观众看《雷雨》时的笑场。
吴刚回答我,现在年轻人的审美和判断不像以前求主题要思想。在多媒体的时代,信息以爆炸式的方式传播。以电视剧《人民的名义》为例,全民追看,引发不可想象的热潮,甚至00后的小孩也喜欢,说明年轻人观影的角度和兴趣在变化。拿一个反腐的正戏,用娱乐的切入点进去参与,体现了时代的进步。面对这种局面,急需对文艺作品进行提升和更新。
就拿杨立新复排的《小井胡同》来说吧,吴刚评价杨立新是个执着的、想把事情办好的人.他能演能导,传帮带,体验生活都很投入。果然演出时场场爆满,一票难求。这说明传承很重要,观众还是需要艺术的。现在剧院招的新人也很用功,一定会有一批人前赴后继。虽然大部分是学院招来的,和人艺的血缘关系较远,没见过老一辈艺术家,不知奋斗的方向,但是只要他们喜欢,踏踏实实在舞台上锻炼捶打,就会有收获和继承。一个人从事一个职业时,尤其是自己喜爱的职业,走过后回头看,这辈子要能结交到好的老师,就太幸运了。当吴刚拿到金鸡奖时,他由衷地感激供职的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感谢老一辈艺术家的培养。
听到这,我再一次把话题引到《人民的名义》身上。提到《人民的名义》,吴刚还是不谈李达康,也没有谈自己的表演,马上转到老师林连昆的表演风格上,那是一人一格的典型。他谈了林连昆老师《茶馆》中的灰大褂,《狗儿爷涅槃》中的狗儿爷,《天下第一楼》中的堂头,这几个人物不同的身形动作,就连下台阶时脚都有戏,可以看出先生是用心在演戏。看来这些都对吴刚有深入骨髓的影响。演艺行业其实是很难的,用心做往往都达不到预想的高度,更别说不用心了。
吴刚在塑造人物时,也想留下不一样的形象。人都有若干面,外部的形象只是一种表象,内心隐藏着各种不同的活动。在舞台或荧屏上展现一个人物时,演员一定要藏在人物的后面。演员的工具就是自己的身体,用形体展示出人物的不同侧面,以此将内心的活动充分地表达给观众,把人物演活。编剧提供的是纸上的文字,给演员极大的想象空间,每人的理解都有差异,切入点不同,怎么演,需要个人长期的积淀。
吴刚告诉我,苏民老师曾把演员的肚子说成“杂货铺”,指的是里面什么都得有。今天吴刚才理解这话的内涵。吴刚在电影《梅兰芳》中饰演费二爷,戏份虽少,但他认真地解析角色。几乎每周都要去三次人艺的图书馆,看书翻画报,研究京剧的历史,了解戏中的时代背景,看旧时的衣着打扮和举手投足。同时多次去京剧院找老师闲聊,其实他也不知听什么,只是把有用的搁在心中,不经意间就会有启发。所以吴刚演的费二爷眼神丰富,台词句句精彩,演活了一个一片忠心的小人物,成为电影《梅兰芳》的亮点人物之一,让观众印象深刻。吴刚有一个习惯,每次接到一个角色,他都会在内心先想想,如果是先生们遇到会怎么演,怎么做,会用什么方式表现?如何处理?前辈的一人一格,吴刚做到了。
同时吴刚也做到了在舞台上光彩夺目,在生活中平平凡凡。第一次见到吴刚本人,根本想不到他是个演员,他就像随处可见的普通人。人艺这样的演员很多,没有星味儿,只有扎扎实实的演技。这些年家人对吴刚也是很宽容和支持的,虽然家里没有人干演戏这一行,从不说什么大道理,也没有高深的文化,但父母告诉他,和朋友相交要坦诚,这边心肝,那边肺。家庭的教育和剧院先生们的教诲教会了吴刚怎么端演戏这个饭碗。保有传承之责,感恩之心,才会有收获。
时间不早了,我们还要赶回苏州,吴刚请我们下楼吃饭。席间我们依然不停地聊。剧院2004年排《合同婚姻》时吴刚饰演苏秦,排练时他只一个要求:排演厅要绝对安静,打电话请去外面。大家干戏就好好干,不干就回家睡觉去。这样的要求,是对演员的尊重。
他说,文艺界是个如“金字塔”一般的行业,大家都在往上爬,但真正到塔尖的是少数。《人民的名义》戏中,李建义、翟万臣、李光复都是话剧舞台上的好演员,只要给他们一点儿阳光,立马就灿烂。他又说,他拍的第一部电视剧是1973年的《大轮船来了》,游本昌老师演他的父亲,他从游老师身上学到不少东西。他说的最多的还是剧院里的先生们,张瞳老师为他织的围脖,他第一次在传达室前见到董行佶老师的情景,他叫了老师一声,老师虽不认识他却马上跳下车回应,他还说到朱琳先生在舞台上的气场,韩善续老师生活中的谦和,童弟老师一辈子的酒瘾......这一切吴刚都如数家珍。我们在聊的过程中,吴刚的电话不时响起,他总是回答:“我姐来了,我不能去。”“不行,我们聊正事,不去。”“不了,我姐和你们说不到一块儿,不是一回事......”我知道,各种人在约他,有大老板,也有出资人。但吴刚依然是过去的样子,那么沉稳淡定。他认为和我聊的是正事,聊演戏、聊做人、聊先生们。
在皎洁的月光下,我们与送出来的吴刚挥手告别。鲜花盛开的常州开发区一片宁静,只有我们的车急驰在宽阔的街道上,一直通向远方。道路的尽头天与地相连着,分不清哪些是路灯,哪些是星星。车上的人没有交谈,我心里满满的,脑子里不停闪现着一个画面:吴刚站在落地窗前,抬头看着星空,那黑夜衬托下的繁星显得格外明亮,一闪一闪的好像是去了天堂的先生们在守护着学生。吴刚凝望着星空问:“先生,近来可好?”先生对吴刚眨眨眼睛。学生又问:“先生,我要这样演戏,您看行吗?”
《一棵菜:我眼中的北京人艺》书封(本文标题为编者所加,原题:吴刚——与星空对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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