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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照在阿姆河上,也照亮每一位旅者的内心
第二天,当我乘坐的长途班车在浓雾里翻越无量山时,我还在想着那个前往沧源的河南小伙子。从谢绝他的提议开始,我一直在后悔。不过多年以后,我才理解这次错过的象征性意义:我总是错过一个又一个广历练、长见识的窗口。
罗 新
1986年的夏天,一个名叫罗新的年轻人第一次孤身远行。在其后的多年时间,成为历史学家的罗新有机会去到更多地方:乌兹别克斯坦、伊朗、美国、复活节岛……他对世界各地的考察和旅行,既有大量丰沛的感性细节,又有新鲜锐利的学术思考。它们见证了旅行者和历史学者身份的重叠与交融,并集结成他的新作散文集《月亮照在阿姆河上》。阿姆河是乌兹别克斯坦铁尔梅兹市附近的一条河,也是罗新旅途中的一程。他以行旅者的谦卑,印证着古老的沧桑、悠远的荒凉,而那些细碎的往事、陌生的见闻,不断闪现在一花一草、山河旧梦之中,在他笔下成为为文明而写写的个人刻度。
从2009年的伊朗到2019年的撒马尔罕,我们可以通过这本书看到历史学者身份对罗新旅行书写的影响。铁门关究竟在何处?《鲁拜集》、撒马尔罕纸和怛逻斯战俘之间有怎样的联系?椰枣为何被称为“千年枣”?复活节岛的森林为何消失?……这些问题既是历史的,也是地理的,关于它们的叙事连接起了当下与过去、此地与彼处、我们与他人。
在复活节岛看日出
《月亮照在阿姆河上》节选
昨天傍晚开始下雨的时候,我们正在安加罗阿镇西北一家名为“摩艾落日”的饭店里。摩艾(Moai)就是早已成为复活节岛象征的那种巨石人像。饭店位于一个缓坡的上方,向西俯瞰海湾,东北不远处是人类学博物馆,博物馆的东边是一个小型的火山锥。的确是看日落的好地方。太平洋在我们面前向西,向远方铺展开去,海面由近及远,由墨绿转为深蓝,竟似缓缓升高,直到触碰长天。海边是立有五个摩艾雕像的石像平台。这样的平台在复活节岛还有很多,我们下午已经造访了四五个,平台上那些背向大海的巨大摩艾石像会给任何人都留下沉重的惊叹。如果西天晴朗,落日把摩艾石像长长的身影投射到坡下草地上,一定绚丽壮观。
这是一家波利尼西亚传统风味的餐厅。对于从圣地亚哥飞过来,知道复活节岛仍在智利国境之内的人来说,不大容易理解自己其实已经身处历史和文化传统与南美迥然不同的一个区域,到了南太平洋波利尼西亚群岛文化区的最东端。尽管有人提出复活节岛的古老居民中可能有一小部分来自南美大陆,但几乎所有研究者都确信,在荷兰人罗赫芬(Jacob Roggeveen,1659-1729)于1722年复活节这一天“发现”并登陆该岛之前,岛上社会的文化和语言只能溯源至波利尼西亚传统。国际上研究复活节岛的学者,绝大多数都有太平洋群岛研究或波利尼西亚文化研究的背景。事实上,复活节岛成为智利版图的一部分,要晚至1888年。
我们到“摩艾落日”餐厅来,不仅是为了一边晚餐一边看日落,也不仅是为了品尝波利尼西亚传统美食。在这里,我们有一个重要的约见:塞尔吉奥·拉普(Sergio Rapu)会在这里和我们见面、座谈并共进晚餐。塞尔吉奥·拉普是复活节岛的名人:岛上人类学博物馆的第一个雇员、第一任馆长,本地人中第一个有国际影响的考古学家,以及历任复活节岛行政长官中的第一个本地人。他在美国怀俄明大学人类学系获得学士学位,又在夏威夷大学获得太平洋文化和考古学硕士。年近七十、现已退休的他,仍活跃在文物保护和波利尼西亚文化研究等领域。
我参加“探知游学”机构组织的南美游学团,来到秘鲁、玻利维亚和智利三个国家,在马丘比丘、的的喀喀湖之后,最后一站是复活节岛。来之前做功课时,很多书和文章都提到塞尔吉奥·拉普,引起我的好奇。我向游学团的领队潘隽建议,安排一次与拉普的会见与座谈。先联系拉普的秘书,回复说一般情况下拉普不与游客会面,但如果我们愿意向复活节岛政府捐一笔若干数额的钱,用于保护本岛的文化遗产,那么可以安排一见。捐款是以支票的形式,写明捐给政府有关部门,与拉普个人无关。看来复活节岛政府很会利用拉普的名人效应,为本岛争取善款,当然前提是拉普自己乐意配合。我们立即同意了。
拉普在考古上最为人熟知的一个贡献,是发现摩艾石像的眼睛。此前复活节岛所发现的800多个摩艾石像,都有深深的眼窝,研究者以为石像本该如此,不知道眼窝里还会填充其他附属物以表达眼睛。所有的石像都是由一整块石头雕刻出来的,早期欧洲访问者即使看到的全是倒伏的石像,也可根据石像倒伏的姿势,推测石像原先都是面向岛内而背朝大海,也根据附近散落的褐红色圆柱形火山熔岩石雕,推测石像头上本来叠加有附属的帽子,但他们对石像的眼睛却毫无了解。
18世纪,唐·菲利普·冈萨雷斯探险队绘制的复活节岛航海图(该图上南下北)
1978年,拉普领导一个小小的考古队在安纳根纳(Anakena)海滩发掘(这是全岛最大的海滩,我们下午去过,银色的沙滩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安纳根纳海滩对于复活节岛的历史有非常特殊的意义,因为传说中的祖先酋长霍图·玛图阿在这里登陆,许多传说故事都发生在这个海滩,这里似乎是复活节岛的历史起点。复活节岛第一个被重新竖立起来的石像,也是在安纳根纳海滩的石像平台上,主持重立石像工作的是拉普的恩师、美国怀俄明大学的人类学家威廉·穆洛伊(William Mulloy)。这一年,拉普考古队继续穆洛伊的工作,发掘和清理古老石像平台附近的摩艾石像遗址之时,在地下20英尺的堆积层发现了此前不为人知的石像眼睛。
拉普考古队发现的眼睛,一个完整,一个半残。完整的眼睛由两部分组成,外部是用白珊瑚雕成的椭圆形“眼白”,中心刻出一个凹槽,放置用红色火山熔岩刻成的半球形眼珠。当拉普把这个完整的眼睛严丝合缝地嵌进一个摩艾石像深深的眼窝时,他和其他考古队员都惊呆了:原来石像都是有眼睛的,看上去是有生命的,老人们曾说石像是“活着的祖先的脸”,原来真是这样的。一个重要的旁证是,岛上收集到的古代木雕人像的眼睛,同样使用嵌入物,不是白色的动物骨头,就是岛上随处可见的黑曜石。
这个发现使得先前历次考古调查中找到的残碎眼睛都明确了身份,并且为后来复原部分摩艾石像提供了模型。今天我们看到的一些海边石像都已补充了眼睛,和火山岩采石场一带的原始石像差别很大。最早发布这一发现的是美国《考古》(Archaeology)杂志(1978年第5期),文章所附照片中,有一张是拉普和他的助手一起展示他们的成果。那时的拉普不到三十岁,戴着眼镜,长发飘飘,夏威夷风格的短袖花衬衫非常显眼。
我们在餐厅见到的,是四十年后的塞尔吉奥·拉普,头发短了,眼镜不见了,然而还是那种夏威夷风格的蓝色花格子短袖衬衫,以及与年龄不相称的强壮身材,还有,就是照片上看不到的炯炯发亮的双眼。全岛都认识这位大名人,他走进餐厅时,餐厅主人和服务员都上前热情问候。见到我们,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欢迎来到拉帕努伊(Rapa Nui)。”偏偏就在这时候,天上黑云翻滚,外面下起雨来。
拉帕努伊是本地人对复活节岛的称呼。
节选自
《月亮照在阿姆河上》
罗新/著
世纪文景
上海人民出版社
原标题:《月亮照在阿姆河上,也照亮每一位旅者的内心 | 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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