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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岛由纪夫:像一出戏剧一样地死去
昨天是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的诞辰。
三岛由纪夫(Yukio Mishima,1925.1.14 - 1970.11.25),本名平冈公威,出生于日本东京,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今东京大学),是日本当代小说家、剧作家、记者、电影制作人和电影演员。主要作品有《金阁寺》《鹿鸣馆》《丰饶之海》等。1970年11月25日写完《丰饶之海》第四卷《天人五衰》后自杀。
他一生著有21部长篇小说,80余篇短篇小说,33个剧本,以及大量的散文。其中有10部曾被改编成电影,36部被搬上舞台,7部得过各种文学奖,曾四次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他是最为西方熟知的日本当代作家。
三岛由纪夫的死是日本文学史上的一个不可解的谜题。对于认识三岛的人来说,越是熟悉他可能越感到不可思议。他究竟为什么选择这样极端的死?
作为曾经的朋友,著名日本文学翻译家和评论家约翰·内森六次与三岛遗孀长谈,采访三岛的父母及故交,写下了这本《三岛由纪夫传》。
内森写下的是他竭尽全力所能了解的三岛:这是他所认识的三岛,是他借三岛诸多亲友的眼看到的三岛,也是他从三岛的文字里读到的三岛。然而,正如内森所言,“他为自杀准备了一年,却没一个人有丝毫察觉”,谁敢说自己真正了解三岛呢?
约翰·内森的《三岛由纪夫传》出版于1974年,是西方最早的三岛传记之一,也是一直以来研究三岛的重要参考文献。中文版的翻译出版尚属首次。希望这本书能为读者们提供更多线索,稍稍走近这位谜一样的天才作家。
今天与大家分享陈嫣婧的书评,以此纪念这位天才作家。
陈嫣婧,笔名黑伞,青年学者,书评人,现于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攻读哲学博士学位。
三岛由纪夫(Yukio Mishima,1925—1970)
否定的人:三岛由纪夫
文 | 陈嫣婧
对信奉武士生活指南《叶隐闻书》的三岛由纪夫来说,策划自己的死亡似乎是水到渠成的。然而,1970年的日本毕竟已经成了公认的现代化国家,人们西装革履,在银座的写字楼里上班,生活是规矩的,精神是务实的。于是,这死变得不合时宜,它是一则政治事件,还是文化事件?它是合理的吗?或只是个别的?
总而言之,因为死亡的事实本身太过惊世骇俗,这成了所有研究三岛生平和作品的人都无法绕开的话题,阐释这一死亡之谜,已经逐渐成为他们共同的责任。
《三岛由纪夫传》
(美)约翰·内森 著,常永利 译
《三岛由纪夫传》的作者,美国记者和作家约翰·内森也这么认为,所以他开篇就直陈了自己的观点:“我坚持认为:三岛切腹自杀的驱动力,源自从小就萦绕心头的对死亡的渴望,以及断断续续的对这种渴望的恐惧;而他在生命中的最后十年中所宣扬的‘爱国主义’,给他提供了一份通行证,使他得以实现朝思暮想的以身殉道的愿望。”
在20世纪作家的死亡中,三岛的死应该是最戏剧性的,但这里的“戏剧性”,并不是出乎人意料之外的意思,而是指向它的本意:像一出戏剧一样地死去。
三岛是个戏剧迷,从小跟随他的祖母夏子接触日本传统能剧。不仅如此,他跟随祖母所过的生活也像极了戏剧。夏子是个浑身充满怨恨与忧郁的贵族后裔,疾病缠身,留恋已经过去的时代,对日本传统文化有着不依不饶的执迷。失败的婚姻和日益拮据的物质生活使她失去了贵族的生活方式,它最终化身为文艺和极端化的个人性格,一无保留地施加给了年幼的三岛。
三岛由纪夫祖母夏子
日语中有“原风景”(げんふうけい)一词,大致可理解为对人的思想形成有很大影响的“原初体验”,在夏子那充满了阴郁与怨怼的卧室里长大的三岛,最初体验到的是什么呢?因为不被允许与同龄男孩玩耍,甚至不被允许外出,于是女性柔弱的身影,祖母犯病时的呻吟,几乎静止的时间,昏暗的光线和必须极度克制的情绪,构成了这个男孩最先对这个世界的认识。
这种认识就如他父亲平冈梓所意识到的,是倒错的,也是极度隐忍的。根据这本传记所记载,他曾训练孩童时的三岛,将他抱起推到一辆正在行驶的火车面前,但儿子的反应让他震惊又困惑——他没有反应,至少他的面部表情没有体现出应有的恐惧或其他情绪。父亲说,这张脸“宛如能剧的脸谱”。
三岛由纪夫(右)与父亲平冈梓
“脸谱”,一般被认为是符号化了人物表情,抽象,且指向性极强。日本能剧也与中国传统戏曲一样以一种高度统一的审美取向作为其形式的基础,简洁的叙事,凝练的情感,精粹化的形式美,使之得以完全地脱离日常及现实的驳杂。
如果说日常生活因琐碎繁复而显出对人的亲近,显出一种“接地气”的温度,那么高度形式化的艺术就是果断地悖离乃至弃绝这种日常性,它以形式上全然的自洽来抵达纯粹的美,既而将一切情感,特别是极端化的情感包含其中。三岛的脸,他的身体,他的整个举止,他的一切,似乎正是在不断趋近能剧的境界,包括那个著名的美学方程式“血+死=美”,也包括他的死亡。
三岛由纪夫儿时
故而同内森一样,笔者也不认为三岛的切腹是在践行他政治上的保守主义,他所钟爱的军装,或是他如此细心保养的刚健肉体,都不过是一种外在化的形式,然而,这形式却是如此必要,以至于形式本身就可以是内容。
三岛自己也是熟谙这种思维的,他所在意的往往都是些可以包裹住自己的东西,比如体型,评论家对其创作的评价,或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形象。作为三岛曾经的外国朋友,内森发现他有一个非常的本领,就是使人觉得自己是他最好的朋友。然而“他死后,每个朋友都不得不承认,他们了解的三岛只限于他有意袒露的局部”。
当一个学龄前儿童都可以在面对飞驰而来的火车时面不改色,你就不会奇怪他的这个本领为什么能使得这么得心应手了。过分的自控力,过于谨慎地藏匿自己的真实面目,恰恰是极端化人格的一种外在表现,也许在普通人看来这是名副其实的“假扮”,但早在三岛的第一部小说《假面自白》中,他就已经非常真诚地告诉读者,他的内在真实性必须依托“假面”才能呈现,你只有接受他的伪装,理解他的自我保护,明白“脸谱”对他的重要意义,那个真实的三岛由纪夫才有可能变得能够触摸。
如果愿意多读几本作家传记,就会发现几乎所有的伟大作家都离“仁者”的形象很远,对真实的还原越是彻底,所导致的道德幻灭亦将越发彻底,内森笔下的三岛也是一样。
据说同样是西方人视角,这本传记就不如英国传记作者斯托克斯所写的《美与暴烈:三岛由纪夫传》那么受欢迎,特别是受三岛遗孀瑶子的欢迎。虽然在内森的成书过程中,瑶子给予了相当大的帮助,但显然书出版以后,她对内容是不甚满意的。
两个版本的英文版
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遗孀安娜一样,瑶子在三岛死后唯一的“事业”就是维护丈夫的文学遗产,其中也包括名誉。然而,作家的人性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同样是经不起审视的,文化的光环也不能使人免于成为一个有道德缺陷的人。更何况如果没有足够强大的自我意识,甚至是“自我中心”,作家很难写出作品,而对像三岛这样通过不断地自我挖掘来书写的作家而言,则更是难上加难。
内森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这决定了他无法回避对这个作家,同时也是一个他真实接触到的人进行各种评判。这本传记的价值即在于此,对三岛人格的直面和剖析使之避免落入作家光环带来的假象,也避免了将传主本人偶像化,而被当成偶像,恰恰是三岛非常愿意的。
《三岛由纪夫传》作者,美国记者和作家约翰·内森
他一边希冀被了解,一边又竭力抗拒他人的了解,或者说他一直希望自己能变得更好,在一种“更好”的情况下被了解,然而在“更好”来临之前,他宁愿选择那个“假面”。对真实自我的期盼和拒绝构成了他写作的动力,但这种撕扯因为过于剧烈,也最终逼迫他不得不在两者之间做出选择。
是构建一种自我指认的独特方式,在一个被创造的“我”的影像中达到生命高潮,还是回归到日常之“我”的确定性中,接受并不存在所谓的“更好”,这对三岛而言已不仅仅是一个道德问题,而是一个生命问题。
然而道德是非,或者说,一切关乎对错的标准,在大部分情况下会成为人们理解他者的主要路径。母亲倭文重在三岛长到十二岁后才要回儿子的抚养权,在她看来,祖母对三岛的影响基本是错误的,夏子视孙儿为自身占有物,又完全以一套扭曲了的养育方式来培养他。然而,即便回到了母亲身边,三岛的家庭环境就回归“正确”了吗?
母亲倭文重、父亲平冈梓
父亲梓对他的期待和训练构成了另一种极端,一种“斯巴达”式的绝对男性化的极端。不得不说,三岛的整个家族,无论是祖父祖母,父亲还是母亲,都有着极富精神性的人格,这种精神一旦投射在亲近人的身上,即会对对方构成压迫乃至威胁。
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三岛最初对美的感受以及他的生命体验,正是来自这种极端。祖母的忧郁、歇斯底里,以及被病痛折磨的惨状,给了他强大的审美动力;而父亲对他偏女性化的生活方式的不懈摧毁,包括对他从事文学写作的否定,又给了他另一种看待自身意义的视角,一种终极性的否定视角。对他来说,末日终将来临,手稿被毁掉,意愿被否决是必然的事。
可以说,三岛本人的人格和他对生命的态度就是在一种不断被剥夺和强加的状态中逐渐形成的,正是所谓的“错误”,造就了他。
三岛由纪夫传
有一种说法认为文学是无关正确与否的,它产生于个人体验,并借着这种体验抵达真实,而这里的“真实”,在绝大部分情况下并不美好,甚至是残酷的。芥川龙之介的《地狱变》就展现了这样一种极端情形,艺术家(在小说中的身份是画家)无力阻止罪恶,但又必须观看甚至亲身参与罪恶,那么,要如何实现艺术的主动性?唯有把握毁灭,将毁灭,包括自我毁灭当做一种终极意义来实现。这一共识几乎贯穿了整个欧洲及日本的唯美主义文学,美即是恶,恶即是真,对“真”的要求决定了“恶”的直观,并且带来了极端的审美体验。当画家良秀决定让自己的女儿葬身火海时,他就经历了美的极致体验,同时也亲手拆毁了本就脆弱不堪的善的意愿。
三岛也在做着同样的事,在学习院上学期间,他与发掘了他才华的高年级学长坊城俊民结成深厚友谊,然而,当他几年后发现坊城的创作能力平庸时,便决然与之断交。相反,他欣赏当时文学社团里的另一位成员东文彦,因为他身患严重肺结核,并且不会活过青年期。多年后,当三岛自己决定切腹时,他积极寻找出版社出版这位早逝文学才子的作品,作为对他的郑重纪念。对此事,出版方还感到莫名,因为东文彦的创作在当时文坛显然是不入流的,直到三岛死后,他们才恍然大悟,这并非只是一种表示深厚友情的行为,而是一种自悼。
东文彦
在三岛的眼中,这个世界由两部分组成,分别以坊城俊民和东文彦为代表,前者归向世俗,后者归向永恒。世俗的象征物是生,而永恒的象征物则是死,两者泾渭分明,不容置疑。
一旦世俗的生威胁到了永恒的死,让他感受到压迫,那么死的主题就会不断地出现在脑海中。死是一种倒错了的生,虚构是一种倒错了的世俗,极端的否定性成就了三岛的写作,也毁灭了他的人生。
在这个意义上,文学,或说现代文学的精髓究竟是什么呢?也许不过是卡夫卡的一句话:所谓道路,并非用来行走,而是用来绊人的。
《三岛由纪夫传》
(美)约翰·内森 著,常永利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0年06月
内容简介
我认识三岛是在1964年,当时我开始翻译他的一部题为《午后曳航》的小说。之后两年,我经常与他见面。我在他书房一呆就是几个小时,直到深夜他开始写作……我常常是他聚会的客人中唯一的外国人……那是让我兴奋陶醉的时期:我二十四岁,一个东京大学文学院的学生,和日本最有名的小说家交上了“朋友”。
当然我们并不是真正的朋友……从三岛的角度看,他可能是喜欢和我在一起的……我可能是他遇到的唯一既擅长翻译,又在扳手腕时能够赢他的人。我确信这一点很重要。
可是在1965年底,我让他生气了。在他以为我会翻译他新出版的小说时,我却拒绝了,他决定不再和我来往……
四年后他的死讯传来,我决定写一本书。
——摘自本书作者前言
作者简介
约翰·内森(John Nathan,1940— ),美国人,日本研究学者,著名日本文学翻译家和评论家,加利福尼亚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东亚语言与文化研究系教授。内森是第一个在东京大学修满学分,获得毕业证书的西方人。夏目漱石、大江健三郎、三岛由纪夫和安部公房等重要日本作家作品的英文本译者。1994年,大江健三郎赴斯德哥尔摩接受诺贝尔文学奖,内森为其随行人员。内森一度致力于摄制日本题材的影视作品。1982年,其导演的纪录片The Colonel Goes to Japan获艾美奖。
原标题:《三岛由纪夫:像一出戏剧一样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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