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奇谭》，是时候发展妖怪美学了

哪吒闹海(1979)、阿凡提的故事(1979)、九色鹿(1981)、天书奇谭(1983)、黑猫警长(1984)、葫芦兄弟(1986)、大盗贼(1989)、宝莲灯(1999)......

这些曾陪伴好几代中国人成长的人物和故事，还有人记得吗？

九色鹿 (1981)

它们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出自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简称上美影）之手。

2023年的新年第一天，上美影携新作归来。仅播出两集，《中国奇谭》便收获了无数网友的好评，纷纷赞叹上美宝刀未老。

到目前为止，《中国奇谭》播出3集，总播放量6265万，斩获超高口碑。豆瓣11万人打出9.5的评分。

第1集 小妖怪的夏天

这一次的剧集有点特别：是由8个“小妖怪故事”组成的一个合集。每部短片邀请了不同的导演来完成，因此每集的风格和叙事都迥然不同。

从传统二维到CG，从素描到水墨，从唯美古风到暗黑鬼魅，从生命母题到人性思考，这部动画短片集在艺术手法和想象力上称得上异彩纷呈。

今天，我们来聊聊大家觉得最抽象、奇幻的第2集《鹅鹅鹅》——

01 这是一个失去鹅的故事，

写的却是关于‘笼’。

故事从第二人称视角（即你）进入。

“你是个货郎，今天要送两只鹅到邻村；路过鹅山，你失踪的地方......”

神秘、诡异的气氛烘托到这里了。背鹅进鹅山，鹅回家，你迷路。

胶片电影般的抖动画面、主人公哥特式的浓厚黑眼圈，配以阴森志怪的背景音乐，全集没有一句台词，人物之间的对白以默片式的字幕呈现。

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时你遇到了一位狡媚似狐的瘸腿书生，他笑容诡异，面目看起来魅惑又略显疯狂。

你吓得转身就跑，可当你往回跑了几步，才发现身后也是他横在路前，逃都逃不开。

他要你背他去那边的山顶。

这时的你已经误入了幻象，意识被冲击、身体被控制。

书生将你带到他的领地，似得意似展示诡计，邀你薄酒又唤出心上人。

你想着“来都来了”，何妨不今朝有酒今朝醉？

可你没想到的是，书生醉了之后，那女子竟从嘴里吐出了自己的心上人。一会儿女子醉倒了，那名男子又邀出一女子共酌。红狐爱狡兔，狡兔爱野猪，野猪囚爱天鹅。各有秘密心上人，欲念层出不穷，果真应了蒲松龄在《短禾行》中那句：“世态渔洋已道尽，人间何事不鹅笼。”

他们都各怀心术地睡着了，这时候，优雅美丽的天鹅少女居然主动向你提出愿意屈身鹅笼，想让你带她走。

答应还是不答应？你的心早已被虚无的幻象和欲望搅乱，但你又恐节外生枝，还怕日后有变。和她惊恐相望间，书生醒了，一切回流。

货郎最后失去了三只鹅，唯一留下的少女耳坠也幻化成鸟飞走了。

对于故事的解读，每个人有不同的视角。有人从中悟爱情，有人从中看人生。总结起来，最直接明显的一种观点是，天鹅隐喻人生路上的“机遇”，犹豫就会败北。再来就是货郎还太年轻，经验和积累不够，就算机会来了，天鹅主动愿意归他所有，他也把握不住。

还有人说货郎背在笼里的两只鹅，象征欲望和人性。他在鹅山失踪：“丢失了两只家鹅和一只未曾拥有的天鹅，也丢失了“我”自己。”

02 原作中的“东方套盒结构”

这部短片改编自南朝志怪小品《阳羡书生》（也称“鹅笼书生”）。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对这个志怪故事进行了讨论，原来，这个故事在文学史上还曾经历好几个版本的演变。

书名：《中国小说史略》

作者：鲁迅

出版社：民主与建设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11

归纳起来有三个版本：第一个版本为翻译过来的印度佛教典籍，比如《旧杂譬喻经》中的第21个故事《王赦宫中喻》；第二个版本为中国人转述的外国故事，如东晋志怪小说集《灵鬼志》中的相关故事（出自《法苑珠林》卷六一，鲁迅将它收入《古小说钩沉》）；第三个版本为经过中国文人改写之后逐渐中国化的故事，如六朝志怪小说《续齐谐记》中的《阳羡书生》或称《阳羡鹅笼》（另见唐人段成式编纂的《酉阳杂俎》续集卷四，以及宋人李昉等编纂的《太平广记》卷二八四）。

不同版本的“阳羡书生”，其讲述目的不同，讲法或者故事要素也稍有差别，但幻士作法、口吐人物、人再吐人，环环相扣，这些元素是相同的。我们分享南朝梁·吴均所撰《续齐谐记》的版本：

阳羡许彦于绥安山行，遇一书生，年十七八，卧路侧，云脚痛，求寄鹅笼中。彦以为戏言，书生便入笼，笼亦不更广，书生亦不更小。宛然与双鹅并坐，鹅亦不惊。彦笼而去，都不觉重。前行息树下，书生乃出笼谓彦曰：“欲为君薄设。”彦曰：“善。”乃口中吐出一铜奁子，奁子中具诸肴馔。……酒数行，谓彦曰：“向将一妇人自随。今欲暂邀之。”彦曰：“善。”又于口中吐一女子，年可十五六，衣服绮丽，容貌殊绝，共坐宴。俄而书生醉卧，此女谓彦曰：“虽与书生结妻，而实怀怨，向亦窃得一男子同行，书生既眠，暂唤之，君幸勿言。”彦曰：“善。”女子于口中吐出一男子，年可二十三四，亦颖悟可爱，乃与彦叙寒温。书生卧欲觉，女子口吐一锦行障遮书生，书生乃留女子共卧。男子谓彦曰：“此女虽有情，心亦不尽，向复窃得一女人同行，今欲暂见之，愿君勿泄。”彦曰：“善。”男子又于口中吐一妇人，年可二十许，共酌戏谈甚久，闻书生动声，男子曰：“二人眠已觉。” 因取所吐女人还纳口中，须臾，书生处女乃出，谓彦曰：“书生欲起。”乃吞向男子，独对彦坐。然后书生起谓彦曰：“暂眠遂久，君独坐，当悒悒耶？日又晚，当与君别。” 遂吞其女子，诸器皿悉纳口中，留大铜盘可二尺广，与彦别曰：“无以藉君，与君相忆也。”彦大元中为兰台令史，以盘饷侍中张散；散看其铭题，云是永平三年作。

大意是说，一个年轻的货郎，背着鹅笼行走于山间，偶遇了受伤的书生，便将他背入笼中。行到树下休息时，书生从口中吐出佳肴美酒，两人对饮。接着又从口中请出一貌美女子，三人共饮。

不久，书生不胜酒力，在一旁小睡；女子趁书生睡着，也从嘴里请出一心上男子相见，请货郎不要泄露机密；过了一会，女子也酒醉睡去，这男子也吐出一女子相见，也请货郎保密。

待到书生酒醒之际，各人依次将自己的心上人放回口中，层层嵌套。

叙述的嵌套，西方文史研究把这种写法称之为“东方套盒结构”，嵌套得越复杂，越容易形成迷幻感。

六朝志怪小说《阳羡书生》，还有我们更熟知的《红楼梦》，都是典型的东方套盒叙事结构，具备时间被压缩和凝结为场景、空间被传奇化和突变为情节的叙事特征。这样的叙述让读者置身于一种“假亦真时真亦假”的梦幻之中。

著名符号学研究学者、翻译家赵毅衡在总结《红楼梦》时就说，里面存在至少有四个叙述层次。复杂的分层，正是《红楼梦》“说不完、道不尽”的根由。

与之相类似的，《阳羡书生》这个故事既有线性叙事的情节推进，也有平面叙事的场景描写，因此，构成了一种蜂窝状的全息场景感。

阳羡书生概述图

03 不一样的老故事

原著本身就有着极为奇诡的想象力，同时暗含了古人对人性发人深省的思考。这个故事深深地吸引了导演胡睿。

他用四个字来解读：“人心似水”。

“通过这个故事，大家可以看出原来的文本是讲人心多变的生活本质；它既不讽刺谁、也不伤害谁，只是古人用生动有趣的笔法描述了一个志怪故事。”

因此，在改编时尤其注意了保留这层意蕴，解构它含蓄之美的同时，把当代青年人的一些生活状态投射进去。

原文中的货郎是一个旁观者，而在《鹅鹅鹅》中，他却对最后吐出的女子产生了好感。

在目睹人心难测、幻中生幻的场景后，面对天鹅少女突如其来的表白，货郎有点犹豫不决，他既欢喜，又担心前后生变而踌躇不前。

当他终于下定决心告白时，女子却被瞬间吞回他人肚中，烟消云散，再也无迹可寻。

货郎患得患失，拖泥带水，待到机会消失后又追悔莫及，这种反应其实也是许多普通人面对心爱之人、心爱事物时的写照。

这是改编时，导演加入的一个他对缘法的感悟：

“这种没有感情基础的表白，对于少年的货郎来说太重大了，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面对这种情况，其实大多数人都跟货郎一样，是没有勇气立刻就答应的，我们会患得患失，当抓不住的时候，我们还想留一点纪念聊以安慰，但很多时候记忆也是靠不住的。所以到最后，当他拿起少女的耳坠，这最后的念想都一下子风化了。”

鹅山是另一个重要的意象。这个故事中，鹅是一个很重要的象征，山是承载这个象征的场景；鹅山并没有危险，它就是很美的一座山，一个客观环境，是人心里的起伏才有危险。这个环境会让我们联想到“得失”，或者是更大的让我们担忧的事情。

山是不动的，是人的心一直在动。原著“鹅笼书生“描写的就是人心中看不见的惊涛骇浪的波动。对此，胡睿导演结合他的生活经验，给了观众一些可供参考的解读：

“鹅笼”就好像承载着我们的某种焦虑。当生活中我们缺乏安全感，人之常情就会有所焦虑，与其时时事事担心“鹅笼”的出现，倒不如放开胸怀，达观一点。

每一年都是人生的一个刻度，每一年当回看这一年的时候，你的总结大概还是：失去的多，得到的少。我们几乎每天都在失去。但并不是说有什么很悲观的情绪，而是让我们能够更珍惜眼下的一分一秒。

比起担心自己的焦虑，用如此宝贵的时间往鹅笼里钻，不如试着学会接受得失，问自己：失去了又会怎么样呢？其实也不能怎么样，你还是你。

除了叙事上的细微深刻，对于画面的处理，这部短片也极尽奇幻的视觉效果。全片采用黑白为主色调、红色点缀的美术风格，令人回味悠长。

将幻象视觉化的处理手法，也为动画增添了东方式的奇幻氛围。比如，当货郎喝醉酒的时候，他就像驾船游于波浪之上，四周的漩涡使人迷失。

一会儿又似乎头变得无限大，几乎与山峰同高。

根据导演胡睿的说法，这部短片可以看作是《天书奇谭》的番外，短片最后瘸腿的书生幻化成狐狸离去，这正是为了致敬《天书奇谭》中的阿拐。

阿拐是《天书奇谭》里胡睿一直念念不忘的角色，他“非常可爱，很笨但没有伤害性”。《鹅鹅鹅》也是他借以向老艺术家们学习和致敬的作品。

事实上，他们这一代青年导演，至今有很多仍从上美影所塑造的优秀动画角色中汲取灵感与养分。

阿拐对着烧鸡流口水。《天书奇谭》1983

成立于1957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曾经代表着中国动画最高水平。作为中国历史悠久、片库量丰富、知识产权众多的美术电影制片基地，上美影建厂后共摄制美术片500多部，创作了陪伴好几代中国人成长的经典作品。

在《中国奇谭》播出了仅两集，就有人给出很高的评价和期待，“上海美术电影厂的质量回来了”、“中国版‘爱死机’，融入了中国传统文化”、“将是国产动画复兴浓墨重彩的一笔”......还有网友试着总结了它成功的范式：美影厂熟悉的画风+流畅的情节+恰到好处的结尾=让人回味的好故事。

海报

当然也不乏批评的声音，不少人认为给出“一集封神”“国漫标杆”的评价有些虚高，也有人表示不喜欢这种解构“社畜”和职场的主题，虽然有批评，但总体反馈仍然是压倒性的好评。

目前9.5分的豆瓣评分，对这部剧或许是过誉了，但可以看出观众对讲好中国故事是有期待的。《中国奇谭》虽是短片合集，讲述的故事也非常简单，但能让观众在不同的角色里看到自己，看到这个时代下的小人物，并让我们感受到了中式动画的一些生机，那它就是一次成功的探索和进步。

编辑 | 海明威的猫

主编 | 魏冰心

原标题：《是时候发展妖怪美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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