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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万互联网“野生诗人”,以诗撬开规定性人生的气口
快手上有超过60万人在写诗。
Up主“有山先生”发起的“B站诗词大会”,六期收获了10+投稿作品。
小红书举办“小红书斗诗大会”等线上活动,吸引了上万条诗歌投稿。
保守估计,仅仅在这三个平台写诗的人,就超过百万。这即使不是一种值得探讨的文化现象,起码也是一种有趣的倾向。
这种倾向最初多为网友的自发行为,在逐渐形成气候后,平台也着意加以鼓励、支持,持续增加其声浪。近日,B站将发布在评论区、弹幕和视频当中的诗歌整理,出版了诗集《不再努力成为另一个人:我在B站写诗》;小红书与专业诗歌刊物《诗收获》合作,发表了多期的“小红书诗歌精选”;快手也发布消息,其人间后视镜工作室将联合单读,推出诗集《一个人,也要活成一个春天》。
B站网友 著《不再努力成为另一个人:我在B站写诗》,中信·大方,2023年1月
快手诗集《一个人,也要活成一个春天》,上海文艺出版社×单读,2023年2月
连续推出“小红书诗歌精选”的主流诗歌刊物《诗收获》
按照“严肃文学”写作的标准来看,这类诗歌,大部分十分稚嫩、笨拙,甚至有些作品与诗歌的距离相去甚远。
但是现代诗歌的定义和标准本来就没那么稳定,现代诗歌写作也从来没有什么硬性门槛。如果回到源头,诗歌本来就是人类对自身生活和思维活动的再现,人人都能写,人人都可以是诗人。
“野生诗人”“评论区诗人”,他们并不一定是要达成某种文学成就,或者成为狭义上的“诗人”。他们只是希望在充满压力甚至无力的生活中,寻找到一个小缝隙,一个小气口,让他们的情感得以纾解、精神得到慰藉。
对这些写作者来说,写诗,更多是生活方式上的一种新的可能,是生活场景固化之下的一种小意外,也是对规定性人生的小小抵抗。
所以,用“严肃文学”的标准,去理解这些诗歌,可能从一开始就是缘木求鱼。但这并不是说,这些写作者,这些诗歌,没有进入当代诗歌写作视野的可能。
实际上,不管按照什么尺度,在今天,依然有这么多人读诗、写诗,热爱诗歌,怎么看都是好事,至少不是坏事。
“一年有360天与机器相处,诗里却有山川湖海”
48岁的“冷冬年”,以摆地摊为生。但在快手上,他是一个拥有1.6万粉丝的诗人。
一开始,他在快手上发布的是诸如“12生肖智商排行榜”“真人真事:这小伙不该判死刑啊”这类内容。两年前,他开始转为发表自己的原创诗歌,点赞和评论数都大不如前,但他仍然坚持到现在。最新一条视频,是他在摊位前拿着手机念诗。视频中的摊位很长,上面摆满了插线板、镀金佛像和日用杂货,在摊位之后,一个发际线有些堪忧的中年大叔,全程低着头,声音低沉,在周围嘈杂的环境声中几不可闻。
他的诗里有四季、枫叶、雪花,有村庄、麦地,但几乎看不到他日常生活的细节。
“冷冬年”在他的摊位前读诗
和“冷冬年”一样,“zhw 夜公子的诗园”在快手上的诗歌,也是充满了人生感悟和浪漫抒怀。这个陕西大叔今年51岁,现在在包头某发电厂担任高级工程师。他的账号只有诗歌,从2022年年初到现在,一共发布了111首作品。
“一年有360天与机器相处,诗里却有山川湖海。”这是快手公号对“zhw 夜公子的诗园”的一句话素描。
快手这本诗集所收作品的写作者,他们的本职工作涉及40多个行业:外卖员、农民、盲人按摩师、牧羊人、菜农、电台主播、空调焊接工、摆摊个体户、油漆工人、高中历史老师、超市员工、泵房工、全职主妇、初中语文老师、配菜员、退休工人……
对于他们来说,生活已然充满疲惫苦闷、充满坚硬的物质,那么在诗歌中追寻那些柔软、美好的事物,抒发无法对人言说的心事情感,是很自然的事。
韩仕梅是快手涌现的诗歌写作者中的典型代表。出生时差点被母亲溺死,22岁嫁给了“一句整话”都不会说的男人,整个前半辈子,她都为别人而活,她是父母的女儿,是妻子,是一对儿女的妈妈。下半辈子原本也会如此,如同这片土地上亿万劳动人民一样。
但是从2020年4月份开始,她找到另一种活法,她开始在快手上写诗、发诗,她第一次有了家庭之外的社交,有了认可与肯定,有了作为“韩仕梅”而存在的姿态。这两年,写诗几乎成了韩仕梅在家务和工作之外的全部。
每天晚上十点半,打工的箱包厂停止了运转,家务活也干完了,韩仕梅侧卧背对丈夫,拿出手机开始写诗,一直饿到凌晨一两点。漆黑的农村夜晚里,手机的微光照亮她饱经风霜的脸,那是诗歌照进命运的微光。
“田埂上的诗人”韩仕梅在快手走红,其饱含生命韧性的诗歌感动无数网友。
“评论区诗人”,他们在玩一种很新的东西
平台类型和定位差异,使得B站、小红书上的诗歌写作者,与快手上的呈现出比较大差异。
B站用户以Z世代年轻人为主。他们叛逆,但已经不像之前几代人年轻时那么激烈;在大叙事和小抒情上,他们会坚定地站在后者一边;他们玩梗、自黑,是先锋和潮流的接受者和创造者,但也对传统和主流文化抱有极大的热情;他们嘴上喊着“躺平”,但身体依然在认真和努力地生活;他们有心灵上的焦灼,但可能还构不成危机,而且他们还拥有强大的自我消解能力——鬼畜是,脱口秀是,现在写诗也是。
年轻人在B站所写的诗歌,主题相当丰富,有学生生活、职场压力,有爱情的苦涩、亲情的温暖,有日常生活瞬间的小抒情,也有人生方向的大追问。穿透这些包罗万象的主题,各有不同的表达,是当代年轻人精神脉络中的最大公约数:我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
《上班》人间真实地再现了不想迎合职场环境的年轻人心态。会议室里又爆发出一片笑声,诗中的“我”知道又有人接老板的下茬了,Ta一言不发,只是“面无表情地又看了几个小姐姐的跳舞视频”。但“看了一眼手机屏保”,意识到快发工资了,他只能选择加入,“礼貌地敷衍”。这种不想迎合的心态,但只能无奈加入的窘境,写出了每个职场打工人的心声。
如果不能在上班时袒露内心的声音,那就在下班时把自己变成恣意想象的生物。“地铁摇晃的声音/接近夜行海滩的风浪”,然而,浪漫的背后是“996福报”的辛酸,我们已经多久没有感受过夜晚海滩的美好了,年轻人只能“依靠自身发光”。
年轻人要的其实并不多,他们只是想多一些面对自己的时刻。“我想唱歌/有人说你五音不准//我想学画画/有人说你没天赋//我想健身/有人说你根本坚持不来//我想静静/有人不说话了/原来对面没有别人”(《心里的声音》)
然而别人总是存在的,声音永远来自四面八方。他们欠“欠父母一场婚礼,欠所有人一双儿女”(《欠》),他们拥有的可能是“满墙的书籍,孤独的回音和四处碰壁的生活”,他们吃下夜宵,“一股子热流把身体劈成两把/一半是天真,另一半是感伤”,他们想要买一张火车票去泰山看一眼日出,最后“却买了一张地铁票/去生活里陪一脸苦笑”(《社畜的旅行》)……
这些处境和遭遇,每一代年轻人或多或少都可能经历过的,正因为此,这些作品能够在相当广泛的层面引起共鸣。
命题有共通性,但处理方式,这一代年轻人有独属于他们的鲜明态度:
在上面那首《上班》的结尾,诗中的“我”没有找准加入的时机,继续低头刷新闻,然后编了一个极其恶毒的笑话:“我突然笑出来了/他们都在看我/我说/我刚反应过来”。这个结尾,大概来自于一个经典笑话,作者把这则笑话变形,安插在这首诗的结尾,当代年轻人对职场风气最后的抵抗。
《防止骑车摔跤指南》中同样如此,下班了,就是要看天上的云,看远处的塔吊,“看女孩子们裸露的雪白大腿和男孩子T恤下若隐若现的结实胸膛”,年轻人要说“我就是不看路”。
他们以调侃、戏谑、玩梗、自嘲自黑等轻对抗的方式,试图撬开生活的缝隙,他们依然相信光,相信光头能透过缝隙,找到“做自己”的可能。在这个意义上,诗歌成为了他们的光,成为了他们生活的解药。
“有山先生”发起的“B站诗词大会”第一期获得了3000份投稿。
小红书的用户年龄层虽然也以年轻人为主,但其主要特点并不表现为年龄,而是性别与消费。在小红书,女性用户占了七成,一二线城市用户占比一半,这些用户集中在美妆、美食、母婴、家居、服饰穿搭、宠物、减肥健身7大领域。反映在诗歌上,小红书上的作品,设计感十足、排版精美,内容上带有强烈的情感表达和生活美学特质,可以笼统地概括为“文艺腔”“文青味”。这和小红书总体的气质和性格相契合,诗歌几乎呈现了和精修照片一样的功能。
自称“地摊诗人”的“隔花人”,从2022年年初开始在小红书上发布诗歌,在一年里,粉丝数从100涨到了17万。她的诗歌作品,几乎都是短诗、超短诗,文字轻盈,内容清浅。比如这首《秋日来信》:
秋天,坐在树下看书/读到某句很是喜欢/我害羞地在心里反复默念/然而叶子代替我/亲吻了它
“很是”一词很是能说明作者对美学的理解,在相当程度上,它的底层逻辑与青春文学、古装偶像剧同源。
“隔花人”在街头进行的“即兴写诗”实验
虽然一开始不是在小红书上发表作品,但在小红书博主“谈亦默”的推荐下,她的诗集《鲸鱼安慰了大海》迅速该平台的“流量书”,百余位博主纷纷加入推荐。随后明星李现的加持,让本诗集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加印了5次。
《鲸鱼安慰了大海》
不是所有的轨道
都通往春暖花开的方向
不是所有的花都会盛开
不是所有约定的人都会到来
我知道,是流星赞美了黑夜
鲸鱼安慰了大海
读过此诗,应该就能理解燕七能在小红书上流行的原因。
对三个平台上诗歌主要特色的观察,并不是说它们截然不同。快手上的诗歌有自然歌咏,也有底层叙事,B站上的古典诗词的大军也蔚为壮观,小红书上的自然也有泥土和机锋。谈这一类诗歌和写作者的共性,虽然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偏颇,但仍然有一些倾向可供思考。
大体上,这批诗歌的写作者,他们对诗歌没有野心,并不想以之为志业,所以他们甚少去进行自我训练,往往是出于本能或基于已有的储备和经验在进行写作。他们的写作目的非常纯粹,就是我手写我想,我手写我思,让诗歌成为充满工具理性和既定模式的现代生活小小的透气口,所以他们的诗歌内容主要表现为日常生活的片段截取、个人情感的抒发,在形式上以短小轻量为主,适应当下的阅读习惯。
《诗刊》主编李少君评价为,“轻诗歌”让人从日常生活的沉重杂乱中逃逸,给人以情感抚慰。这种诗歌的写作与阅读都比较纯粹,放大了诗歌的疗愈作用。
新媒介助力“诗歌复兴”?
人类学家项飙在B站诗集的序言中,把当下在网络新媒介平台上涌现的写诗现象,判断为一种回潮。
实际上,早在这之前,就不乏媒体将“为你读诗”“读首诗再睡觉”等公众号的破圈,读诗音频受追捧,视为一种诗歌在网络上的“复兴”。
无论是回潮的说法,还是复兴的判断,都是一种比较模糊的媒体语言,将诗歌在传播上、写作上等多维度的问题混为一谈。
低潮或没落,主要是对标1980年代那种“诗歌盛世”,那种全民诗歌的状态。确实,从1990年代以来,诗歌与广大一般民众逐渐分离,说“边缘化”也不为过。但像今日这般的“浪潮”也不是没有,比如“汪国真热”,21世纪头十年的网络诗歌论坛时代,那时候写诗的人,不见得比现在的少。
而从写作的维度来看,当代诗歌可能并不存在低潮或没落。诗歌界普遍的判断是,中国新诗自1980年代以来,一直在发展、上升,最为“边缘”的九十年代,恰恰可能是中国新诗在艺术成就上最高的时期,各种流派、概念百花齐放,重要诗人和作品纷至沓来,比如“第三代诗人”“中间代诗人”“撒娇”“莽汉”“非非”“海上诗群”“民间与知识分子”“口语诗”“叙事性”“个人化写作”等等。
每一代年轻人都在写诗,诗歌从未在年轻人中间销声匿迹。虽然在新世纪前十年校园诗歌有些式微,但因为互联网的发展,年轻诗歌写作者的主阵地转移到了网络论坛、BBS、博客。见证过论坛诗歌时代的80后诗人,一定不会同意“退潮”“回潮”的说法。2010年,辛酉、胡桑等80后诗人主编的《中国80后诗全集》,收了178位80后诗人的1600多首诗歌。另一本出版于2012年的《漂泊的一代:中国80后诗歌》则收入了超过300位80后诗人的作品。随着校园诗歌社团的复苏,90后诗歌写作群体更是蔚为大观。2022年出版的《中国90后诗选》,由《诗刊》《星星》《扬子江诗刊》《诗潮》《诗歌月刊》等11家诗歌期刊负责人及诗人、评论家组成编委,选收90后诗人200位。这几个集子所选的诗人,都具有一定写作实绩,而且大都是以诗歌写作为志业的。以此管窥,在这之外又有多少呢?
所以对于,诗歌的“回潮”“复兴”,即使不是可疑的论断,那至少也别太着急拔高,尤其是对于诗歌发展本身的拔高。我们可以把它作为一种正在发生的现象,至于结果,不妨再等等看。但是对于它在大众文化意义上的意义,则有必要给予充分的肯定。
写诗这个动作本身,就具有意义
我们在一开始就比较苛刻地评价过这批诗歌的艺术价值了,这大概是说给诗人界看的,以免本文被骂缺乏基本的判断。但我们也在一开始就申明了,以狭义诗歌的标准去审视这些作品的好坏,并不是本文的意图。
那么既然在艺术价值上无足客观,那是不是这类作为生活方式的写作就没有价值和意义呢?
其实,生活方式型写作和志业型写作,并没有绝对的壁垒,很多诗人一开始也是从生活方式型写作开始的,只不过写着写着,发现自己可能挺擅长这件事的,就开始认真琢磨了,阅读、思考、练习,不断打磨自己的技艺,然后被主流诗歌界认可,就成了“诗人”。此前涌现的打工诗人、农民诗人,如郑小琼、余秀华、陈年喜、许立志、许天伦、李松山等,都是沿此路径,在大众和诗歌界双丰收。
余秀华 视觉中国 资料图
陈年喜 视觉中国 资料图
即使不成为所谓的“诗人”也没什么关系。“诗人”只是一个身份,并不比其他任何身份高贵。不以成为“诗人”为目的,依然可以写诗。
当一个人提笔开始写诗,蝴蝶就开始扇动翅膀,开始对其生存姿态产生影响。写快乐的事,我们就能再次回味一遍那种快乐。郁结时写诗,心中的块垒因此稍稍得到纾解。写得好了,会很满足,会得意;写得不顺,也能体验到创造的艰难,明白自我的界限。更何况,我们还可以期待被阅读,然后引起共鸣,予他人以安慰。
哪怕以后不写了也没关系,哪怕写了流传不下去也没关系。年轻时写过诗,就足以让我们的生命变得不同,让我们有别于其他存在。所以西川说,玩过诗歌的年轻人,这辈子都不会乏味。刘擎则说,写诗证明了“我作为精神的存在依然是活跃的”。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波兰诗人辛波丝卡在《种种可能》一诗中写道,“我偏爱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这大概就是年轻人在B站写诗之意义的最好注释。
人生的荒谬在于,人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意义,但可能到最后发现个体生命是如此渺小,人生并没有所谓的“终极意义”。所有的意义都是关于赋予的故事。每个人能把握的无非就是这个过程,无非是我们选择什么样的生活。
写诗也许改变不了什么,更无法对抗这种荒谬。但是这批诗歌写作者,选择是让诗歌进入自己的生活,让写诗成为自己生活中的小意外。
因为对于他们来说,写诗的过程就是全部的意义。
当然,他们也可能根本不关心什么意义。那就无意义地写点无意义的诗歌,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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