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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爱情下一个冗长的定义,来解释它自相矛盾的地方

玛丽–埃莱娜·泰尼埃
2023-01-23 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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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玫瑰传奇》是中世纪流传极广的法语经典长诗,兼有典雅爱情传统和百科全书式的知识,述说“爱慕者”如何追寻心爱的“玫瑰”,有近三百部手抄本传世。

《玫瑰传奇:中世纪爱的艺术》一书精选逾百幅手抄本插图,由多位法国学者结合诗段进行赏析,探讨《玫瑰传奇》的故事和叙事手法、意象内涵乃至手抄本的制作、传播和影响等,本文摘编自该书的《爱的艺术:写作与诠释》一文,澎湃新闻经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授权发布,现标题为编者所拟。

对于中世纪的人们来说,《玫瑰传奇》是一部作品,分为两册,这是两册“爱的论著”,讲述的是爱的艺术,它的第二册延续了征服玫瑰的草蛇灰线,对第一册进行了补全。就算纪尧姆·德·洛里斯和让·德·默恩这两位作者之间隔了四十年也没关系!就算他们两个人出身不同,一个是市民,一个是学士,他们创造了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个自成体系、与典雅爱情相关,另一个则博大精深、形式多变,也无所谓!尽管这两册书并无连贯性,纪尧姆·德·洛里斯以梦中人或是爱人的形象出现,而让·德·默恩则成为了梦的解读者,这也无关紧要!《玫瑰传奇》是映像、镜子与衍射,而这种变形的、富有多重意义的含糊正是这部作品大获成功的原因。

典雅的“爱的艺术”

《玫瑰传奇》的第一部分讲述了典雅爱情的艺术,借由南方吟游诗人笔下的“典雅爱情”与罗曼语史诗的传统而生。从北方吟游诗人(例如提堡·德·香槟)的诗歌那里,它借用了为贵族女子提供“爱的服役”的抒情文学范本,一并还有“爱的生发”、“爱的命令”、“属臣的服役”等美妙主题。从骑士文学那边,它则借取了有关冒险、寻觅以及神奇之地的叙述。

“爱的生发”始于“柔视”发出的五支黄金箭矢,而在无数叹息、晕厥和绝望之后,徒留“爱慕者”死于爱之美妙的谋杀。“美丽”首先击中了“爱慕者”的眼睛,然后直达他的内心,令他一见钟情。随后,“天真”和“高贵”用被爱慕者的善良与其贵族的优雅说服了他。最后,“陪伴”与“亲切”向他保证了在贵族女子身边所能获得的快乐。至于那些同样由“柔视”发出的致命的铁箭矢,我们只知道它们的名字:“骄傲”、“卑鄙”、“羞耻”、“绝望”、“思迁”。纪尧姆·德·洛里斯允诺说会解释它们的“涵义”。这些会不会就是下文所提到的爱情之痛苦所带来的自我的空洞、遥远的爱情、吞噬一切的激情、令人难以置信的羞怯、疯狂之类的相思病呢?

关于“爱情”十诫长篇独白的灵感来自奥维德,它以一种详尽到有些可笑的方式为“爱慕者”提供了一种关于优雅与社交的准则,而让·德·默恩在《传奇》的第二部分中对其进行了总结:提防卑鄙、谗言和所有语言上的偏颇;要讨人喜欢,注意穿着,充满快乐与活力;避免任何形式的高傲与吝啬(第10407—10416行):

……我应当从卑鄙

身边逃开,同时也不应谣诼他人;

我应及时问安并回礼;

我不应去说粗鄙的话;

尊重所有女性

是我应该一直努力去做的;

我应当逃离骄傲,让自己保持优雅;

我应当让自己变得可爱而欢快;

我应当让自己保持慷慨,

并把我整颗心放在一个地方。

对“爱神”俯首称臣式的服役是严格而绝对的。“爱慕者”将双手合十,放入其领主的手中,同时用嘴接受对方的亲吻,以示效忠。“爱神”将“爱慕者”的心用钥匙锁了起来,以此保证其完整且专一的用途(第2237—2242行):

为了使你成为完美情人,

我希望并命令你

将你整颗心放在一个地方,

绝不应该三心二意,

而应一心一意,不能欺骗,

因为我不喜欢被戏弄。

梦中冒险与寻觅并征服玫瑰的叙述从一个生动的角度表现了爱的服役,并赋予其时间的深度与精神的维度。那些14世纪带有插图的手抄本如实体现了这一点,它们在扉页上逐一表现了做梦者醒来,穿衣(鞋子、裤子、袖子),发现鸟的天堂,靠近果园的墙,偶尔没入其中的一系列举动。有关寻觅并征服玫瑰的叙述则更为简短,而且很少在有装饰画的手抄本中被表现出来。这种叙述也带有年轻姑娘的脆弱,在献辞中,作者也将玫瑰类比作年轻的姑娘(第34—44行):

如果有人——男人或女人——

问我要如何命名

这部我着手创作的作品,

这就是《玫瑰传奇》,

其中囊括了所有爱情的艺术。

此书的题材美好而新颖,

愿上帝让她高兴地接受这本书,

这是我为她而写的。

她是多么高贵,

多么值得被爱,

我们应称她作“玫瑰”。

诗人最先在那喀索斯的泉水中瞥到了玫瑰的倒影,然后她们美妙的芬芳沁人心脾,“浸染”了他,一直抵达他的心底。“爱慕者”便选择了一朵闪耀的、生机勃勃的、香味扑鼻的玫瑰花苞,所有花苞里最美的一朵。他靠得很近,采撷了一片绿叶。从此,“爱慕者”就朝思暮想着能够亲吻她,从她初绽的花苞到鲜红的美丽花朵……维纳斯使他获得了这美妙的礼物,可这在之后却变成了他无尽痛苦的源泉(第3484—3491行):

亲吻这朵花的人会被治愈

因为它是如此温柔,如此芬芳。

我再也不会感到痛苦,

只要一想到它,我就

充满了愉悦与快乐。

可我却被许多烦恼所折磨,

也经历了很多痛苦的夜晚,

自从我亲吻了玫瑰。

在让·德·默恩笔下,朝圣之旅变得更加理智。他将继续探寻,并让“爱慕者”从绿色繁茂的枝条上摘下漂亮的红玫瑰。爱的艺术也有它的神奇之地。一个正方形的果园,难以进入,充满魔力,鸟儿的爱情之歌欢快地回荡其间,那里林木葱郁,花果繁茂,走兽遍地,流水潺潺。这是“悦乐”的果园,真正的人间天堂,它将画在墙上的诸多可鄙的形象挡在门外,与之同时,在园中,“爱神”优雅的同伴“悦乐”带头,和“礼节”跳起了欢快的加罗勒舞。在郁郁葱葱的草地上,年轻人对女孩们说着甜言蜜语。正是“闲散”这位富有而强大的女士引领爱慕者进入这个永恒静谧的世界。她是一个有着完美容貌的年轻女子,打扮得雍容华贵,穿着一件根特城所制的织呢长袍,头戴金色花边头冠与新鲜玫瑰编织的花环,手里还拿着一面镜子。除了玩乐和用梳妆打扮消磨时间,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闲暇”为诗人打开了通往爱情冒险的大门。然而,卑鄙的“危险”身上盖满草叶,躲在角落里,在玫瑰篱笆边发出了警告:他代表着起伏不定、苦乐参半的爱的考验。

爱恋者的镜子

让·德·默恩所作的《玫瑰传奇》第二部分在《传奇》中就被称为“爱恋者的镜子”。这并非是美丽的“闲散”所持的象征典雅爱情的镜子,而是一个用来照亮、衍射、变形、摄取的工具。这一部分遵循了中世纪“镜”(speculum)一词的涵义,它既是一部有关爱情的知识大全,同时也传递出一种世界观:爱情是这个世界的中心和动力。一些带插图的手抄本试图通过将开篇画放入圆形或环形这一笨拙的方式来表现这一点。

于是,有关爱情启蒙的叙述就变成了一场具有讽刺意味的戏剧,它展示了关于爱情不同形式(即情感状况和恋爱举止)的知识,并通过那些严肃的拟人形象——“理智”、“友人”和“老人”——之间无休止的“辩论”表现出来。这是属于教士的学养。“理智”首先试图对爱情下一个冗长的定义,来解释它自相矛盾的地方(第4290—4299行):

爱情是带有怨恨的平和,

爱情是带有爱意的怨恨,

它是不忠的忠诚,

是安全的恐惧,

是绝望的希望,

是充满疯狂的理智

是理智的疯狂,

是温柔又致命的溺水,

是被轻巧摆弄的沉重负担……

在谈论完赋予“爱慕者”活力的激情后,“理智”转而审视起那些被人接受的有关爱情的不同的形式:友谊,是“人与人之间共同的善意”;势利之爱,是“源于财富的爱,如月食般湮灭”;仁爱,令人“忠诚地”爱着“世界上的所有人”;抑或,本能之爱,则是“顺应自然,期望以适宜方式照料自己的同类,繁殖也好,养育也罢”。

之后,则是“友人”这个值得信赖的伙伴来教导“爱慕者”如何诱惑心上人。从假装漠不关心开始,然后许诺、送礼、叹息、流泪,直至假意吹捧看守玫瑰的门卫。最后是“老妇”更加具体、强硬的经验之谈。她劝导年轻的女孩,趁资本尚在,好好利用她们的青春和美貌。这些有关女性诱惑的建议甚至涉及到梳妆打扮或餐桌礼仪,它们正好与“爱情”的十诫相反(第 13593—13596行):

女人就应该这样

四处撒网,以便捕获所有的男人,

因为,考虑到她并不知晓

从哪些人那里她能得到好处,

她应当用钩子钩住所有男人,

这样至少最后总能有一个上钩。

这些拟人形象所给出的源自神话或历史的例子为那些和爱情有关的知识提供了素材和思想深度,总而言之就是提供了可信度。在带有插图的手抄本中,榜上有名的首先是维尔吉尼娅、卢克莱西亚、克罗伊斯和尼禄的故事。而在时间上,距离《玫瑰传奇》作者更近的则是爱洛伊丝和阿伯拉尔、曼弗雷德与贡拉丹的故事。在与纪尧姆·德·洛里斯的文本遥相呼应的同时,让·德·默恩也对前者的拟人形象进行了改动:他更深入地对它们进行了批判乃至讽刺。“理智”不再是站在爱情之疯狂对立面的德行了。她成为了“智慧”,她既是波爱修斯《哲学的慰藉》中的“哲学”,也是阿兰·德·利勒《驳克劳底安那》中的“理智”。她是古典时代智慧的一种形式,是一条中庸之道。她鄙夷“盲目”的命运象征的情感放纵与权利和财富的风云变幻;命运的宫殿在浪潮拍打下摇摇欲坠。她是让人类明白自己在宇宙中位置的智慧。她将爱情定义为一种耽于性乐趣的精神疾病(第4374—4380行):

这是一种思想的疾病,

一下子感染两个人。

他们彼此独立,性别不同。

这种疾病通过一种热烈的欲望感染到人,

而这欲望源自炙热的目光,

他们进而拥抱、亲吻,

一起沉迷于肉欲。

……其目的是为了促进种族的繁衍(4399—4406行):

而我知道得十分清楚,这并不用猜,

尽可能地延续神的存在

同时在他的同类身上保存自己,

是所有男人的意愿,

无论他和哪个女人同床。

因为所有人类都是易朽的。

如此,靠着世代更替

种族得以延绵……

代表生命之力的“自然”、锻炉这一象征物,以及“造化”的发言,将在下文再次重申这一主题。然而,那些带插图的手抄本在表达对作品的整体理解时,并没有保留这个主题,而是将一幅更加符合教会教谕的图像放在了《传奇》的开篇:一丛在“危险”看守下盛开繁衍的玫瑰花。

诠释的艺术

“写作的游戏”会如纪尧姆·德·洛里斯所保证的那样,是一场在梦终结时才显现的“爱情游戏”吗(第2063—2074行)?

因为梦的结尾十分美丽,

内容也别出心裁:

听到梦结尾的人,

我向您保证,他会

学到许多爱情的游戏,

只要他愿意耐心等待

梦的解释

而我会毫不费力地为您讲述;

当您听到我对梦的解释时,

那被掩盖的真相,

将会完全展现在您的面前,

因为这梦没有一个字是虚幻的。

当然不是这样。因为做梦的方式还揭示了其他真相,而让·德·默恩评论这个梦的方式更是引来了其他的批评与深度思考。依照中世纪的一些释经学注解,《玫瑰传奇》的梦至少能引发道德、精神和情欲的三重解读。一些最古老手抄本的文本语境可以证实这些解读。《玫瑰传奇》与一类“韵文故事”互为参照,例如《教士的故事》;与赞颂爱情的文本互为参照,例如《北极星》;与书写灵魂得救的诗歌互为参照,例如《四姐妹》;与讽刺教会的文本互为参照,比如《贝尔泽领主的圣经》。这些有关《玫瑰传奇》的评注得到了那些带插图手抄本的诠释。

首先是字面意义上的解读,表现形式为“心灵冲突,即有利于爱情的力量与爱情敌对力量之间的战争。这些力量首先是一些与典雅爱情秩序一致或与之相背的价值观或是社会情境。那些画在“悦乐”之园墙上沉默的拟人形象以及与典雅爱情为敌的特质,不言自明地与跳加罗勒舞的舞者们相对。后者唱着歌,手拉手玩乐着,他们头戴花冠,如同天使一样美丽。之后,在一系列的进攻与撤退、接受与拒绝、幸福与恐惧中,出现了被追求少女的情感和举止:“温存”是“典雅”之子,体现了少女对爱情的向往,而少女内心的特质(“怜悯”与“高贵”)与她肉欲的苏醒(维纳斯)共同支撑着这一拟人形象。然而,他们被卑鄙的“危险”给击退了,站在“危险”一边的有人言可畏(“恶口”)、家人的反对(“占有”)、心爱女子的腼腆(“羞耻”)。最后,男性欲望的力量在使用计谋让“恶口”闭嘴之后,又对“占有”的城堡发起了进攻,那里囚禁着玫瑰和她的同伴“温存”。战斗井然有序地进行着,最后维纳斯获得了胜利。每个战士都用其拟人形象的象征物来武装自己,进行了一对一的决斗。“危险”拿着一根从“拒绝之林取来的”狼牙棒,举着“莽撞做成的”盾牌,上面还有“侮辱的边饰”。至于“高贵”,则装备着一根来自“蜜语之林”的美丽又标致的长矛,此外,她还用一张“由恳求做成的盾牌”来保护自己,盾牌上镶着承诺。这种关于“心灵冲突”的文学塑造无疑是在模仿《圣经》富于寓意的评注,已经夸张到了近乎荒谬的地步,犹如道德教谕。

第二种是基督教的解读。在纪尧姆·德·洛里斯笔下,对玫瑰的追寻与一种精神上的朝圣十分相似,后者引领“爱慕者”进入他的内心,直至寻到象征着神圣的玫瑰。出门散步的做梦者面对自然之美,心中充满了喜悦。他发现了一条河流,这条河流向他展现了另一个世界:“他醒转过来”。他将自己背负的罪孽留在花园墙外,以“洁净之身”从“闲散”为他打开的门走了进去。若尔热特·卡梅内认为,“闲散”可以被理解为“静修生活”的拟人形象。时间停滞的果园如同天堂,“爱慕者”在其中为“爱”做准备,同时将跳法兰多拉舞的诸多美德内化于自己的身上。凝视那喀索斯泉水(即通过失去自我来认识自我的危险之镜)是一种“启示”。而“爱慕者”通过进入心灵堡垒(“占有”城堡),完成了与“神”的结合。

让·德·默恩以另一种方式重新提到了人对永恒生命的渴望。在“造化”布道的结尾,他提及了“羔羊之园”。在其中,“生命”之泉源源不断地流淌着,正如挂在一棵橄榄树上的纸卷所提及的那样(第20525—20529行):

这里流淌着生命之泉,

在枝繁叶茂的橄榄树下,

树上挂着救赎的果实。

这并非是和带来死亡的那喀索斯之泉的简单对立,而是对“悦乐”之园种种奇妙之处的否定:它们仅仅是“欺骗和徒劳”。通过这种方式,让·德·默恩希望读者们能带着批判的眼光阅读纪尧姆·德·洛里斯的作品。正如“道貌岸然”针对托钵修会的讽刺性言论所表明的那样,让·德·默恩呼吁通过“变革”世界,在谎言与表象下寻找真实。

第三种是情欲的解读。“造化”所推崇的为了延续种族而实施的性行为,在《玫瑰传奇》结尾处被表现为手持一根“直而硬的手杖”的爱慕者/朝圣者摘下了玫瑰,玫瑰随即便凋谢了。手抄本中欢快地再现了这一点,并以此为《传奇》作结(法国国家图书馆,罗斯柴尔德 2801 号手抄本,法语 12953 号手抄本):

《玫瑰传奇》在这里结束,

其中囊括了爱情的艺术;

在我看来,自然展露笑颜,

当阴阳相合时。

居伊·德·莫里为普雷家族重新撰写的《玫瑰传奇》

然而,从 1290 年起,居伊·德·莫里,一个出身于加来海峡地区的修道士,为了让《玫瑰传奇》变得“更加易懂,听起来更加令人愉悦”,就已经着手删去一些淫秽章节,并按照基督教的方向对其进行改编了。

《玫瑰传奇:中世纪爱的艺术》,[法]纳塔莉·科耶、[法]玛丽–埃莱娜·泰尼埃等著,董子云、吕珊珊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1月。

    责任编辑:方晓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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