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泉吟社：千年诗声从此传

核心提示：月泉在浦江旧城西二里，其泉随月为之消长，自朔至望则盈，自望至晦则退，而从宋元建书室（院），尤其至元二十三年（1286）月泉吟社集会以来，其声名更是远播海内，实为浦江文脉之所系和浦江文化对外传播的窗口。

魏礼鸿摄

我国诗人雅集，自东晋永和九年（353）王羲之等一觞一咏于兰亭以来，到唐宋便进入发展期，而宋末元初的浦江月泉吟社，不仅是文学史上第一个规模大、组织严、诗作丰富的诗社，其于至元二十三年（1286）发生的数千南宋遗民的诗歌大联唱，实质上还是向蒙元统治者发起的一次政治抗争。这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了浓重的一笔，也是浦江县历史上有文字记载以来最值得称道的一桩盛事。

研究月泉吟社，大陆有不少人，台湾、香港地区以及美国也有一些人。中山大学的欧阳光教授《宋元诗社研究丛稿》一书，对月泉吟社的研究较多，特别是在月泉吟社的社员考据方面成就比较突出。我的博士论文《南宋遗民诗人群体研究》30万字，其中至少有四分之一的文字研究月泉吟社。

众所周知，在材料挖掘和理论阐述方面，民间研究相比起专业研究，还是存在某些局限。出于对家乡文化的热心，以及月泉吟社的重视，多年前我招了一位博士研究生邹艳，请她专门研究月泉吟社，她的博士论文《浦江月泉吟社研究》，差不多涵盖了所有《月泉吟社》的研究范围。

历史上月泉吟社那次活动的开展，不是偶然的，它也绝不仅仅是一次诗歌比赛活动。

从自然角度来看，月泉是在旧浦阳城西二里处。根据县志记载和其他一些资料的说法，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它的水位是上升的；十五以后，它的水位是下降的。水随着月亮的盈亏而消涨，很讲信用，寓意及人，人也应如此，赋予月泉特定的文化含义。这对塑造浦江文人的性格、品德，自然而然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从历史角度来讲，金华俗称小邹鲁，是儒学兴盛的地方之一。历史人文对于塑造浦江文人的性格起到了很大作用。婺州是两宋两大理学派的重阵之—，以吕祖谦为首的婺学，在儒学上面的地位仅次于以朱熹为首的理学。我们知道，儒学主要是阐发先秦孔孟之道。可见作为金华地区之一的浦江，本来就有人文传统。

从地理上讲，地理上的方便，起到了一个更直接的作用。浦江往南，翻过太阳岭就到了金华府。据记载，浦江文人经常跑到金华去活动，与那里的一批气节不群之士，互相理解，互相呼应。

除了以上因素外，还有几个重要因素，促成了月泉吟社的形成。

朱熹和吕祖谦理学精神的影响。传说吕祖谦、朱熹都来浦江月泉讲过学。但吕祖谦在重阳节来浦江登高，游山水的事，有一些诗文流传下来。据我考证，朱熹为救灾去南宋朝廷临安述职，走得很匆忙。他从金华往杭州方向走，应该是走官岩山附近的一条路，只经过石斛桥、官岩山一带，没有过浦阳镇。尽管朱吕二人没有来浦江讲学，但他们的画像挂在月泉书院，让学人瞻仰。这对浦江文化来说，也是很重要的。因为朱吕二人在当时的学术界影响重大，他们的人格和学术渗透到了浦江文化之中，对浦江的文化影响深远。

桐庐一带文化的影响。桐庐这个地方的文化很独特。从东汉光武帝时候的严光隐居桐庐开始，就出现了隐士文化。隐士文化中的一个重要特点是讲究气节。后来这一带的文人都很讲究气节。晚唐诗人方干由镜湖(在绍兴)隐居到严子陵钓台的斜对面白云源。方干是一位隐士，很讲究气节，对桐庐隐士文化的影响仅次于严光。方干的子孙后代中有不少人中进士，位至公卿的也不少，如南宋末年方逢辰就是状元。方凤是方干的第十四代孙子，方景傅的玄孙。景傅公从桐庐白云源来到浦江仙华山下定居，是为浦阳仙华方氏第一世祖。

方凤是南宋太学生。1276年南宋灭亡后，37岁的他就返回故里，终其一生，每饭必仰视霄汉，念念不忘故君故国。宋元浦江文人在历史上地位究竟怎样？明朝学者程敏政写了一本《宋遗民录》，里面共为11个人立了传，其中与浦江有关的就占了3个：方凤、谢翱、吴思齐。

说到月泉吟社的思想，就不得不提到一个人，吴渭，以及吴氏家族。吴氏家族是浦江文化三大家族之一，也是最可称为后继有人的一个家族。吴溪文化至今连续不断，在吴渭、吴直方、吴莱等历史名人之后，陆续有学人出现。

吴溪家族在宋代已经有一些诗歌创作活动，而且还举行讲学活动。今可考证者，最主要的是请谢翱等讲《春秋》。

谢翱除了在浦江讲《春秋》，还在绍兴成立了汐社，跟气节之士进行一些活动。讲经社与汐社两者合并，再由于谢翱参与讲学，浦江文化已不仅仅是文学，更加重视气节。他们主要以三个人为骨干，另两人是方凤和吴思齐。吴思齐也是一个特别的人，浙江丽水人，嘉兴县丞。南宋灭亡以后，方凤的气节和名声当时已经外传，声望很高，吴思齐就闻名而来，后来又把他的女儿嫁给方凤的大儿子方樗，结为亲家关系。方、谢、吴结为异姓兄弟，三人经常开展活动，促成了浦江一帮文人的聚合，整个气节也随之提升。

吴渭是宋末义乌县令，因南宋大势已去，便解组回到浦江吴溪。他经济条件较好，就拿出一笔资金，邀请方、谢、吴等人协助，在月泉社基础上创立了月泉吟社。元至元二十三年(1286)南宋灭亡十周年时，搞了这次活动。

月泉吟社活动更为直接的导火线是蒙元的残暴、血腥，特别是种族歧视。尽管南宋灭亡以后，元朝一直在拉拢这些知识分子，但是知识分子几乎是集体地与元朝抗争，不愿意当官。至元二十三年，元廷较大地调整了对待汉儒士的政策，于三月已巳诏程文海往江南博采知名之士。这虽然给江南士子提供了出仕参政的可能性，但对他们的民族气节却构成了严重威胁。针对朝廷的这一举措，吴渭就约请方凤、谢翱、吴思齐精心策划了月泉吟社的这次活动。

浦江在吴渭的主持下，约请方凤、谢翱、吴思齐参与协助，从至元二十三年十月十五日小阳春那天开始，以《春日田园杂兴》为题，征诗四方。题目系仿南宋著名诗人范成大所作《田园杂兴》诗而来，但精神实质是陶渊明的。第二年正月十五日收卷时，得五、七言四韵律诗2735卷，作者遍布浙、苏、闽、赣等省。通过方凤等考官的评定以后，选中28卷，于三月三日揭榜公布，后又选了60卷刻成《月泉吟社》这本诗集，流传到现在。

首先，从这六十首诗歌来看，主题非常集中。大量的诗文是写陶渊明的，这不是偶然现象的。陶渊明上升到作为中华民族讲气节的形象，与宋遗民的大力阐释分不开，而这次月泉吟社的活动起到了尤其重要的作用。月泉吟社这些诗歌里面，陶渊明已不仅仅是为了求得崇尚自然本性的形象，他已成为一个讲究民族大义的节义之士。我们现在一讲起陶渊明，一个是讲他的田园隐逸诗，再一个就是讲他崇尚气节。实际上，赋予陶渊明这么一些最本质性的东西，其中也有月泉吟社的一份重要贡献。

其次，诗歌发展到宋代，正如朱熹所说，已表现出一种“衰气”。但鼎革动乱的现实，使读书人把心中的忧国忧民感情都倾诉到诗歌中。所以南宋灭亡以后，诗歌反而有了充实的思想内容，风格也变得刚劲起来。宋代的诗歌最后能划一光辉的句号，主要得益于南宋遗民，而月泉吟社社员，大都为南宋遗老，他们所写的诗作，更透射出反抗异族压迫的思想光辉。

再次，从诗社本身来看也有很高价值。主要表现在：一是采取了糊名制度。月泉吟社考试比赛的时候，也采取了朝廷选士的糊名制，这是历史上民间诗社活动的第一次。为了显示公平，由统一的人把这些考卷抄写一遍，在民间这是首例。二是实行了实物奖励制度。有史以来，较早的文人集会、诗歌比赛，是东晋的兰亭集会。但那次曲水流觞，采取的是罚，而不是奖。而月泉吟社第一次采取了奖励的办法，前面五十名按等次给予奖励，这是历史上第一次。尤其值得重视的是，诗社由一个有威望的、有经济实力的人出来主持，聘请当地德高望重的先生参与协助，这种形式也是第一次。元末明初后诗社像雨后春笋大量出现，不少是模仿月泉吟社的。所以从形式上来看，月泉吟社对后世民间诗社的影响也非常深远。

正如全祖望所说：“月泉吟社诸公，以东篱北窗之风，抗节季宋，一时相与抚荣木而观流泉者，大率皆义熙人相尔汝，可谓壮矣。”因此，这就成了浦江历史上最为海内文人学士所津津乐道的一桩盛事。

（方勇，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先秦诸子研究中心主任）

原标题：《月泉吟社：千年诗声从此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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