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电影“刀客”何平

1月10日，据中国电影导演协会发布讣告， “著名导演何平先生，罹患癌症，突发心梗，于今日凌晨在北京去世。本会执委会将协同何平导演家人为他送行，有关信息将及时公告。 ”

1月10日晚，中国电影导演协会发布讣告，著名电影导演、监制、中国电影导演协会前秘书长何平因病去世，享年65岁

一时间，圈中哗然。

何平的微博，最后的更新停留在去年夏天为《隐入尘烟》叫好和鸣不平的感叹上。留言区网友们纷纷缅怀致敬“何爷一路走好”。

大家管何平叫“何爷”很多年了，不仅因为他拍电影一派硬朗豪迈的气质，生活中直言不讳的性格，更因为他深度参与推动了中国电影一路以来的发展。

在电影圈，何平是真正的“刀客”，在电影的江湖留下他的刀光剑影——论创作，他被奉为中国的“西部片教父”，《双旗镇刀客》开创了国产武侠电影的一派美学江山；论行业贡献，他是推进中国电影工业化、拓展华语电影海外市场高度的幕后推手；在公共舆论领域，他是最“敢说”的电影人之一，近年来一直活跃在微博上炮轰种种不正当现象。

从影30多年，何平拍摄的电影数量不多，但没有人会怀疑这位导演在中国电影史上值得被浓墨重彩地记上一笔。他的作品既有不俗的文艺气息，也有出众的商业品质，和长远的影响力。“我总说自己是职业电影人，从没离开电影这个行业。”即使很长时间不拍电影，何平也始终和电影在一起。

何平。视觉中国 图

从“学院派遗珠”到“西部片教父”

何平1957年生于山西一个文艺世家。父亲何文今是上世纪20年代山西戏剧运动的创始人，母亲袁月华是新中国第一部故事片《桥》的女主角，并执导了《生活的浪花》《山里来的人》《水上春秋》《红雨》《红旗飘飘》《苏小三》《穿校官服的小兵》等电影。受家庭的熏陶，拍电影对何平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甚至于后来在《鲁豫有约》的访谈中，何平谈及自己想要成为一个电影导演的初衷，竟然是“不想上班”。

“文革”结束后，何平报考北京电影学院，差一点就成为著名的“78班”的一员。当时他已经收到了录取通知书，但随后又被告知，“发错了。”年轻气盛的何平并没有深究，只是想着大不了明年再来，谁知，下一次招生竟然一隔四年。

没能和陈凯歌、张艺谋、田壮壮等人成为同学，一度令何平感到遗憾。同时他也曾坦言，进入电影行业之初，没有学历这件事曾深深困扰过他，并令他感到自卑和沮丧。

进入北京科学教育制片厂工作后，何平从实习生干到场记，因为有不错的文化底子，所以很快被提升为副导演。他参与了《气象小哨兵》《初夏的风》《欧妹》等电影的拍摄。后来他回忆自己在厂里“拍鲍鱼养殖，不知道那玩意那么贵，经常煮来吃”。

许多人将何平划归“第五代”，大概源于他和第五代的导演们遇见了同一个“伯乐”——吴天明。被吴天明调任到西安电影制片厂后，何平开始在故事片创作上崭露头角，同时也开启了属于他的“西部叙事”。

《我们是世界》截图

何平曾经打趣说，“我不爱住在城里，到现在都特别怕进城。所以我早期的电影都是荒郊野岭。”从导演处女作开始，何平的电影几乎都植根于中国的西部。1987年，何平执导了剧情片《我们是世界》，讲述关于西北民族宗教信仰的故事。

1991年，一部名为《双旗镇刀客》的武侠电影面世，在观众们看惯了港产武打片的年代，内地自主生产的西部武侠片的意义是开创性的。该片首次尝试了西部片+武侠片的独特模式，比香港的《新龙门客栈》《东邪西毒》还要早。

《双旗镇刀客》海报

《双旗镇刀客》讲述了男孩“孩哥”按照父亲遗嘱去双旗镇娶与自己定过娃娃亲的“好妹”时遭遇土匪，最终杀死土匪为民除害的故事。影片中大胆的人物塑造方式以及新颖的电影语言为武侠片的类型革新作出了相当大胆的尝试。该片获得了第11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美术奖、第3届夕张国际惊险与科幻电影节最佳影片大奖、第43届柏林国际电影节国际影评奖，还入选第11届香港电影金像奖十大华语片，何平导演自此在国内外声名鹊起。

《双旗镇刀客》截图

作为内地武侠片的巅峰，《双旗镇刀客》的地位，至今未被任何一部电影作品所撼动。

何平将东方武侠与好莱坞的西部片类型有机融合，简单的故事在简洁凌厉的镜头下，非但没有造成叙事上的短板，相反拓展了悬念和想象的巨大空间。

在《双旗镇刀客》中，何平的镜头总是出奇地克制，“以静制动”的动作方式充满仪式感和想象力。在关于影片创作的阐述中，何平谈到，为了将刀客的动作戏拍得好看，他与摄影师马德林两人绞尽脑汁，最终采用“倒拍”的方式，并在后期剪辑时“只要动势不要动作”，从而给刀客的神奇刀法营造出一种“神秘感”。

“它的孤独是因为地域的辽阔与荒凉，它似乎有着自己的生存方式和秩序。”何平在《双旗镇刀客》的导演阐述中写道，“拍摄一部以西北为背景的影片对我来说是很多年的梦想……西北赋予了我许多难以忘却的感受与思考，这也决定了我选材时的偏爱。 因此《双旗镇刀客》的出现首先是因为有了那片土地，然后是对那片土地的热爱与思索。”

《双旗镇刀客》截图

尽管大量评论在《双旗镇刀客》在西部片类型上的尝试大加渲染，何平还是认为，“任何一种模仿，实际上都是一种对于经验的复制，不能体现出艺术的真正精神——创造。我们冷静地离开‘西部片’与‘荒蛮’这两个提法的表象，深入到故事的背后，在历史、文化、人文地理中想开去，把东部的文明带向西部，欲征服那大漠中的荒蛮；正相反，我们思考的是经过了千百年的繁荣与文明洗礼后，这片土地在贫瘠中变成荒蛮。”

一个有意思的幕后轶闻是，本片其实是利用一部分过期胶片且在极少的投资下拍摄完成的。总投资120万，而光是搭建双旗镇这个镇子就花了20万元，经费、胶片和周期都严重超出。为此，相关人员还受到了通报批评，何平被罚三年工资，其后参加电影节也都只能自费。恰恰是种种限制性的条件反倒让何平在创作中释放出巨大的张力。

后来何平在谈到《双旗镇刀客》时表示，“我觉得它不是一个很大的东西，用我现在的观点看，只是个小品。它的优点是完整。这也许是《双旗镇刀客》比较有生命力的原因。”

有意思的是，《双旗镇刀客》中男孩的故事，是另一部何平的大制作《天地英雄》中的一条“支线”。《天地英雄》在21世纪之后才问世，事实上，何平早在1985年就开始构思这部电影，他甚至是带着这部电影去的西影。

但像《天地英雄》这样的作品，单是大场面马战的拍摄，就要耗费巨大的成本。1980年代末的何平，还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没人愿意让这个新人导演，拿着一大笔钱去冒险。

直到2000年后，《卧虎藏龙》的成功在全球掀起东方武侠热潮，中美合拍片《天地英雄》在中国电影产业化探索的背景下横空出世，何平终于得偿夙愿。《天地英雄》于2003年拿下近5000万元的票房成绩，并成为当年度的票房亚军。 

《天地英雄》剧照

电影延续了大漠孤城，日落黄沙的视觉奇观，其中对于侠义与人道的精神也是一以贯之。各路平民英雄一起抵抗突厥人对舍利子的抢掠，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何平说，“故事里看到的所有人物都不具备伟大的人格，但他们却倒霉地经历了重大的事件，在命运的逼迫下必须走向成为英雄的绝路。如果没有那些突如其来的偶然事件让他们用悲壮的死来终结自己，他们宁可一生成为平庸。这就是我想讲出来的逆境下的小人物创造出来的伟大里程碑。”

“中国电影的成就都与我有关”

《双旗镇刀客》之后，1994年何平交出了《炮打双灯》，并获得金鸡奖最佳导演奖。按照一个电影导演的成长轨迹，何平应当算是步入了创作的“黄金期”，但他却隐退沉寂七年。

《炮打双灯》截图

那是中国电影“沉入谷底”的时间段，电视的普及与好莱坞的双重冲击下，中国电影陷入空前的冷寂。在“中国电影濒临破产的时候”，他参与了韩三平组织的“救市”计划，和十几位一线电影人一起，策划、监制了《甲方乙方》《不见不散》《大腕》《寻枪》等一系列叫好又叫座的影片，并一度担任哥伦比亚“亚洲制作中国顾问”，推动了商业片、合拍片的发展。

何平客串冯小刚电影《大腕》

谈到那一段经历和当时做出的选择时，何平说，“哥伦比亚好比一个有很多货架子的超市，它生产的任何华语电影，任何本地源电影都可以放到超市，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事情，对中国电影是有推动意义的。”

中国第一个电影的官网、第一次用角色做海报、第一支预告片，这些如今看来司空见惯的电影宣传手段以前在中国都没有。何平觉得，“这些电影工业体系里面必须要有的东西，就是在这七年，全部让我们带进来了，带到中国电影产业里面来了。虽然这个办公室后来关掉了，这个索尼哥伦比亚（电影公司）也退出亚洲了，但是这些经验都留在了中国。”

“如果时间重新再回过去，你还会做同样的选择吗？”主持人陈鲁豫曾向何平抛出这样一个问题。何平回答是，“我不后悔，那六七年的中国电影的成就，都跟我有关系，我很满足。”

之后，何平成了大家口中的“何爷”，导演协会曾在去年何平生日之际撰文，称“作为监制，他用自己的经验和长久积累的资源，竭尽全力推进中国电影的发展，对中国电影的贡献是不可磨灭的”。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去做监制，但是我有自己的融资渠道，可以帮助其他导演。当我没有欲望拍戏时，又不能离开这个行业，就去帮别人。我总说自己是职业电影人，从没离开过电影这个行业。我知道导演在想什么，也知道投资人在想什么，他们把双方诉求告诉我，我尽量去满足双方需求。”何平说。

“愤青”大V，为行业振臂高呼

近年来，观众虽然没有再在大银幕上看到何平的电影，但他也从未真正淡出公众的视线。

他的微博上有210万粉丝，新浪微博给他的标签是：“著名电影导演、监制，中国电影导演协会前秘书长”，他自己在简介里自嘲“电影从业者+玩家+边缘人+吃盒饭的=劳苦大众”。

何平热衷于为产业发表主张。有时是在各种论坛、影展评审活动上，更多的时候是在他的微博上。是言辞犀利，发言耿直，媒体上也常见他“炮轰”这个“力挺”那个。

2015年中国电影导演协会年度表彰提名名单里好几部优秀电影未能入选，已经卸任的他在微博上直言“这是最耻辱的一年”，引起不小震动，最终表彰大会为当年“遗珠”增设特别奖。

面对不喜欢的电影，他会直言导演 “对资本全面下跪”“完全不懂电影语言”。

电影行业火热的那些年，何平忧虑“中国现在很好的摄影师不去掌镜了，去当导演了；很好的编剧也不去写剧本了，也当导演了，好演员也去当导演了，当然这是职业选择的自由，但造成了整个产业的人才流失，最优秀的人离开了他最擅长的职业”。

《后来的我们》闹出“退票风波”，他在微博痛心疾首呼吁，“电影环境是电影人的家园，这个家园中有创作，制作，宣传，营销，院线，影评，教学，理论研究……需要在其中共生者的自律，需要有基本的道德做为前提。”

何平在微博呼吁头部影片入市

新冠疫情发生后，电影院受到重创，何平在微博呼吁头部影片入市，承担起为行业“回血”的责任，“大部分从业者困苦煎熬中，寅吃卯粮不是长久之计，今年不开工，明年，后年影院放啥？香港同行努力筹措资金开制作，这是真救人救业，咱这地光开会了，开了不下几十个会，开会不好使，下文件，喊口号都不好使，拿出真金白银救制作，救内容生产才是正道……祝中国电影在后疫情时代早日复苏，并以健康，多元的姿态。”

何平为《隐入尘烟》鼓与呼

去年《隐入尘烟》刚上映尚未破圈之时，何平为电影打抱不平：“都说是好电影，但得不到好的排片，好的回报，好电影就会越来越少。所谓头部电影大多数是用来摧毁好电影的，表象上是提供了产业的好数据，实质上是把观众培养成更低的审美趣味的人群，久而久之，电影离没落不远了。”

何平去世的消息传出后，众多电影人都在微博表达了深切哀悼。

高群书导演悲痛地表示：“何平兄，天堂舒心。忘不了富城花园把酒，大理拍《国家行动》的欢乐日子。《国家行动》未播，而你已仙去。大憾。”

宁静感谢了何平导演在拍摄《炮打双灯》时对自己的知遇之恩，感叹与其合作“三生有幸”。

张艺谋导演惊悉何平导演逝世的噩耗后，不胜悲痛，他回想1980年代的西影招待所，北影招待所，一群年轻人中的何平，“通宵达旦高谈阔论，激扬青春的样子，仿佛历历在目，愿何平老弟一路走好，天堂还做电影梦”。

张艺谋微博悼念何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