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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生命之恸,他发现唯有学习巴赫最伟大也最复杂的作品
作为子女,菲利普·肯尼科特从未真正了解母亲,作为爱乐之人,他从未真正掌握巴赫。母亲去世后,肯尼科特决心开始学习巴赫最伟大也最复杂的作品《哥德堡变奏曲》,希望从中探寻音乐乃至生命的意义。
今晚的夜读选摘自《复调:巴赫与生命之恸》引言,我们一起走进作家坦诚而深刻的生命体验。
01
那年夏天,母亲的状况一目了然,化疗会在癌症之前要了她的命。她频繁进出急救室,身体虚弱不堪,可新药试验还有几个月才结束,那是她战胜病魔的最后一线希望,再无更好的办法。
她又愤恨又疲惫,濒临绝望,最后终于跟医生及家人达成一致,决定放弃治疗,静候死亡。不过在死之前,她先获得了一次重生:残留的药物在几周时间内从她体内排清,她的精神又好了起来。
于是在卧床不起好几个月以后,她又开始用助行器走路了,随后她的感觉越来越好,连临终关怀护士都给打发走了。她每天清晨起床,坐在大窗边眺望家门外的几座山丘,等待鸟儿停驻在她放置的几个喂食器上。到了初秋,她和父亲动身踏上了最后一趟往亚利桑那州的旅途——每年他们都会去那儿过冬,与朋友聚会,沐浴阳光,享受退休生活。
就在感恩节的前一个星期,电话来了。病灶重新出现,是时候让她回家,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了。母亲恳求我不要回去,不要为见她最后一面而白白浪费假期。“我不想让你看见我这副样子。”
她怀有一种否定自我的责任意识,不过这次的请求更像是演戏,而非发自真心,我没有理会这些,一如我不曾理会她自三年前生病以来的所有请求。我在网上搞到了一张票,又为变更回程日期支付了额外费用。在线旅游网站的侧栏滚动着加勒比海度假和游轮套餐的广告,图片里有青绿色的海水,俊男美女身着泳装,无忧无虑。
收拾着行李,我忽然意识到,等我把手上的衬衫放回衣柜的时候,母亲就不在人世了。这个怪念头一冒出来,我所做的几乎每件琐事都染上了一层悲凉的终结色彩。
这件毛衣她有一次说她很喜欢,我是不是该带上?往后她就再也看不到了。我不知道这一次会去多久,几天,也可能几个星期,总之等我回来的时候,一个无法改变的陌生事实将会在我的生活中尘埃落定,一段和我存在的时间一样长的关系将永远断开。我的思绪没有在我折叠的衣服上停留太久,不过我明白有两样至关重要的东西必须得带上:一双登山鞋,以及一些音乐,以在她正在死去的那座空荡荡的大房子里陪伴我并让我保持理智。
我没有想太多,随手就把一张巴赫的《无伴奏小提琴奏鸣曲与组曲》扔进了旅行包。选择它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尽管我对录制这张唱片的年轻小提琴手不乏兴趣,有点好奇他为何敢于在职业生涯如此青涩的阶段录制如此高要求、高浓度且如此复杂的作品。
也许是这张唱片的封面吸引了我:一张黑白照片上,深情款款的男子像做祈祷般紧握双手,放在小提琴那熟悉、柔美的曲线上。我也很久没有仔细听过这组作品了,我想我愿意带上它是因为它给我留下了美好但模糊的印象,换句话说,它是我还不大熟悉的伟大作品。陪伴你太久的音乐会跟记忆千丝万缕地纠缠在一起,会让人产生太多联想。而眼下这趟旅程,我想轻装上阵。
相对而言,巴赫的音乐也是不错的旅行伴侣。一两张CD的内容足以填满思绪,分量抵得上好几个小时的次要作品,而且在感情上也比其他任何音乐都要凝练,没有一个无谓或多余的音符。
不知为何,巴赫可以契合我的一切心境,无论我身在何地,处于何种生活模式,无论是在工作还是玩乐,人生得意还是艰难,抑或是意志消沉不思进取。他的音乐在沙滩上给我快乐,一如在11月末的灰色沙漠里给我力量。我可以找到一百种原因来解释为什么我不愿意在那儿放贝多芬、勃拉姆斯或瓦格纳,可我想象不出哪怕一个拒绝巴赫的理由。
到达父母家的时候,房子里静悄悄的,每个人都踮着脚尖走路,压低声音讲话。唯一的噪声来自母亲房间里一直开着的电视机,当她彻夜于意识之门内外徘徊时,闪烁的荧幕光无疑是一种慰藉。
她醒了的话,我会陪她坐着,但大部分时间她都因为吗啡的药效而昏迷不醒。在母亲身边时,我从不听音乐,生怕错过某个痛苦的记号,或是她通往死亡途中的路标。
我试过把电视机调成静音,在满屋流淌的嗡嗡声中倾听母亲的呼吸。“打鼾呢。”有位临终关怀护士说道,语气轻快得就好像在森林里散步时指点一朵罕见的花。空洞的晚间新闻,活泼的天气预报员,美女主播在关于谋杀案、路况和游行的表述中抠字眼,疯疯癫癫地插科打诨,一切都浓缩成了蓝色图形与抽象图案的舞蹈,倒映在母亲头顶上方的墙壁上。当我直视相隔只有几英尺的宽大平板显示屏时,那个入口通向的世界看上去无比遥远,毫无意义,我恍然有种脱离现实的感觉。
02
最后那几天,母亲的状况急转直下,先是如惊弓之鸟般警醒,很快变得神志不清,开始讲胡话,最终安静下来。整个过程中,巴赫是我唯一听得进去的音乐,也是在生命面前唯一不显得渺小、苍白或是无足轻重的音乐。它不可思议地作用于空间,在充斥着闲言碎语的嘈杂世界里圈出了一个私密的小世界,创造了一个容身之所,把我们不知为何称为“现实”的世界隔绝在外,让我从对母亲的激烈情感中抽离,看着她的死亡一步步展开。它把世俗的事物挡在远方,将深刻的事物带到近旁,让人能够感受到它们的存在,又不至于被其可怖的黑暗吞噬。
不陪在母亲身边,也不在屋子里帮忙的时候,我会听《D小调组曲》。这套组曲分为五个部分,最后一个乐章便是伟大的《恰空》,它的时长是前四部分的总和,长达15分钟的乐曲形成了一座迷宫,让我陷了进去,彻底迷失了自我。我无法自拔,一次又一次重返其中,有时候我会一直按重放键,连听四五遍才依依不舍地停下。
我会戴着耳机在父母家附近的山里散步,或是躺在床上酝酿睡意。开车出门我也带着它,让它陪我去镇上取新的处方药, 或补给一些汽水,回去后倒在碗里用搅拌器打到气泡散光,让母亲更容易吞咽。不知为何,在车里听《恰空》会更容易进入这支复调。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公路,大脑的其他部分也跟着忙碌起来,意识因此得到了解放,得以更深入音乐之中,从整个织体的层次里分解出单独的线条。
音乐亦变成了现实世界的滤镜,就像有人用修图软件抹去了加油站、墨西哥卷饼铺和礼品商店,只留下不断流逝的自然风景,染成暗淡灰褐色的干涸大地,棉白杨光秃秃的树影在11月的青灰色天空映衬下形如幽灵。
有一次,我行驶在通往阿尔伯克基的高速公路上,碰到了交通堵塞,我顿时从音乐的唯我世界跌回现实。我狠狠推了推手刹,然后伸手戳向车载音响的按钮,本想关掉巴赫,不料却打开了一个电台,里面正在播放玛里亚奇音乐。肾上腺素消退后,我不禁莞尔。
阿尔伯克基于1706年建城,比巴赫写《D小调组曲》的大概时间要早十多年,两者之间存在着一种遥远的亲缘关系。《恰空》是基于“恰空”(chacona)这种古老的舞曲形式创作,而恰空舞很有可能起源于拉丁美洲,有人猜测它是因为伴奏的响板得名,也有人说它的名字取自它第一次被殖民者发现的地区。正如三个世纪以后的探戈,恰空是与下层阶级有关的舞蹈,粗野、奔放, 肢体动作无拘无束。
当巴赫写《恰空》时,这种舞蹈形式已完全被驯化,它的名字可以代表一种音乐形式,也可以表示一种节奏型或舞蹈风格。在巴赫生活的年代,一支恰空指的是一条不断重复的低音线,作曲家在此基础上编写变奏,将高音声部变化多端的精巧旋律与低音声部呆板沉闷的固定主题融为一体。
不过,即便是巴赫庞大、复杂又抽象的《恰空》,里面似乎依然回响着古老恰空舞曲的余音——三拍子的节奏型、长短音符的独特脆响,都在开头几小节里清晰可闻。巴赫没有让它从头到尾一直浮于乐曲的表面,但在公布构筑整座大厦根基的低音线音型的时候,他清清楚楚地把它点了出来。并不是每位小提琴演奏者都会着重表现《恰空》残留的舞曲特征,尤其是 20 世纪初期到中期那些惯用歌剧式的浮夸风格来演绎它的人。
然而最优秀的演出,甚至是史诗级的,无一不被舞曲节奏的记忆赋予了生气——那节奏埋得根深蒂固,甚至深藏于意识之下,却如同心跳一般呼之欲出。
我们对巴赫的解读总是过了头,又总是远远不够。好像我们常常陷入误区,不合时宜地去膜拜他的18世纪听众不会在意的东西,又轻忽了巴赫本人应会视为至关重要的要素。
就像大部分批评家一样,我所受的训练让我对艺术和艺术家的感情生活之间的关系持理性的怀疑态度,尤其是巴赫这样的作曲家,他将自身的喜怒哀乐抛在一边,在异常高产的一生中,日复一日、周复一周地创作着感情各异、变化无穷的音乐,而且巴赫服务于崇高的宗教职责,其中几乎没有给我们现代人所说的自我表达留下任何空间。不过,随着巴赫的《恰空》占领我的情感生活,它也开始积聚起让人无法抗拒的隐喻力量。
这段音乐暗示了生活的两个方面 :一是本质的、不变的、不断循环往复的层面 ;二是高于这种实在真理的层面,即对多样性、复杂性、转瞬即逝的关系以及变化的需求。表面看来,它是关于生命的音乐,却又立足于死亡这一根本事实,突然间,它让我感觉深不可测,远远不止是巴赫记在纸上的音符,或某小提琴家在我听到其唱片的几个月或几年以前在录音室里的演奏。它带着至少几个世纪的普遍经验,同时展现了人类感情的基本二元性,演绎着悲与喜,沉与浮,它直面死亡,又回望生命,从中找寻快乐、消遣和目的。
内容选自
菲利普·肯尼科特/著
王知夏/译
未读·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原标题:《面对生命之恸,他发现唯有学习巴赫最伟大也最复杂的作品丨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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