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羲之小传|素心如此:国家之虑深矣
王羲之的天性向往自由。他不乐意居于京师,乌衣巷里的深深宅院,不适合他崇尚自然的天性。他向往江南的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向往春天的惠风和畅,山阴道上难以忘怀的深秋佳色。
可是,羲之毕竟出身于天下第一望族。父辈中有许多位高势重的政治家、军事家,是东晋政权的顶梁柱。“王与马,共天下”的民谚,是东晋初期政权结构的真实写照。生于这样一个家族,具有并始终保持家国情怀,是完全必须的。王导谆谆教诲王氏子弟,勉励他们培养自己美善的品质。王廙赞誉羲之,以为他必定会继承光大祖宗业绩。可见羲之父辈希望王氏子孙,要保持家族的光荣永远不坠。
王羲之久有逸民情怀,素有向长之志,却大半辈子奔波仕途。为什么不早一点隐居呢?根本原因是家族利益不允许他做隐居山林的逸民,也不允许他做告别家人出游的尚子平。只有在辞去会稽内史之后,他才过上真正的逸民生活,不过终究不能像尚子平那样不知所终。他把人生最后几年的足迹留在会稽的山水之间,与亲友、子孙的脚印重叠在一起。
王羲之草书《破羌贴》
王羲之终究是入世的。他的才器,既表现为书法艺术,也表现为洞察世事。忧国忧民的入世情怀与素有尚子平之志的结合,才塑造出完美、真实的王羲之。
《晋书·王羲之传》叙述他的仕宦经历,除最后一任作会稽内史稍详,其余都较简略,却用大量篇幅记载他给会稽王、殷浩、谢安、谢万的书信。《晋书》作者这样处理,是有用心的,即通过这些信件,表现羲之对时事的洞察与殷忧。他在给会稽王的信中说:“国家之虑深矣,常恐伍员之忧不独在昔,麋鹿之游将不止林薮而已。”伍员(子胥),春秋末期吴国大夫。伍员曾数次劝谏吴王夫差杀越王勾践。夫差急于北图中原,拒绝伍员的建议。子胥说:“臣今见麋鹿游于姑苏之台,宫中生荆棘沾衣也。”(见《史记》卷一一八《淮南衡山列传》)不出伍员所料,吴国被越国所灭,姑苏之台化为废墟,麋鹿来游。羲之用伍子胥的典故,表达对当今国事的担忧。
也在这封信里,羲之陈述殷浩不宜北伐的理由:“今外不宁,内忧已深。”指出北伐须千里运粮,此事自古为难,以区区吴越的经济实力,想要经纬天下的十分之九,必然会亡国。接着,他建议会稽王改变北伐主张,命令殷浩、荀羡等退守合肥、广陵,收缩北方许昌、谯郡等地的军力,保住淮,此为上策。羲之考察、分析敌强我弱的军事形势,殷忧在心,以为不可默而不言。
他又大胆批评会稽王未达到众人的期望,令我这样的“受殊遇者,寤寐长叹”。并提出希望:“愿殿下暂废虚远之怀,以救倒悬之急”。意思说,你会稽王清谈可以暂时废止了,先解救倒悬的危局。拳拳之心,一篇之中三致意焉。
永和八年(352)九月,殷浩率众将北伐。这时羲之已在会稽内史任上,写信给殷,以为北伐必败。再写信给会稽王,也不听。可叹忠言嘉谋,执权柄者弃而不用。殷浩率军刚出发,就从马上跌下来。恶兆出现了。次年,殷浩军败,丢弃辎重,士卒逃散。不出羲之所料,北伐彻底失败。
殷浩失败后,仍不甘心,再图北伐。羲之又致信殷浩,一说对于北伐的失败,“不能须臾去怀”;二说“天下将有土崩之势,何能不痛心悲慨也”;三说征役繁重,几乎与秦朝相同,“恐胜、广之忧,无复日矣”,担忧陈胜、吴广的举旗造反,没有几天了。
永和三年(347),桓温灭蜀,威势转盛。简文帝辅政,忌惮桓温权势过大,引殷浩为扬州刺史,以抗衡之。殷浩又提拔荀羡为义兴、吴兴太守,作为羽翼。桓温觉察简文、殷浩的企图后,十分愤怒。最高执政者之间的猜忌不合,必然影响国家的安定。王羲之深为忧虑,暗中劝导殷浩、荀羡与桓温搞好关系,并请人画了廉颇、蔺相如“将相和”的画,挂在扬州刺史府中,用心可谓良苦。然殷浩听不进羲之的劝告。殷浩北伐失败后,桓温上书,列举对方的罪责,要求朝廷即使不杀,也应流放至边荒。结果,殷浩废为庶人,流放到信阳县。
庾亮当年品目王羲之“清贵有鉴裁”,眼光是精准的。羲之不仅评论人物有知人之明,评论时事也有极佳的洞察力。围绕殷浩北伐这件事,羲之陈述北伐不宜,指出会稽王和殷浩的不足,无不见出他的见识高明。
王羲之的学问主要源于儒家。他希望国家强盛,社会安定,政治清明,执政者之间团结,都属于儒家的政治理想。他指出当时赋税繁重,人民成了囚徒,主张“除其烦苛,省其赋役”,源于儒家的仁政。
他作会稽内史时,浙东饥荒,常常开仓振贷。多次上疏,力争减轻人民的负担。他致信尚书仆射谢尚,感谢对方能采纳减轻赋役的建议,使百姓得到了小小的喘息机会,各安其业。
羲之在给会稽王的信中说:古人即使处于小民、走卒的卑贱地位,尚且忧时忧国,何况自己忝处大臣之末,“岂可默而不言哉”!最后一句尤能表现羲之的高贵人格。为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即使知道自己的建议不易实现,但作为国家大臣,不能沉默不言!
永和十一年(355)初,羲之辞去会稽内史之职,从此栖身自然山水。但他对国家大事依然关心,不能忘怀。永和十二年(356)秋,桓温破羌族首领姚襄于伊水,进至洛阳。当时,桓温想荐举谢尚镇守洛阳,可惜后者有病不行。羲之作《破羌帖》,赞叹“桓公摧破羌贼”,叙“知仁祖(谢尚)小差”。此时,羲之辞去会稽内史快一年了,游放山水间,按理不必再以世务经怀,可他十分关心时事的变化。黄伯思称赞羲之说,“忧国嗟时,志犹不息,盖素心如此”(黄伯思《东观余论·跋逸少<破羌帖>后》)。确实,关怀国事,乃是羲之的“素心”,终其一生而不变。
《晋书·王羲之传》说羲之“以骨鲠称”;《文章志》说“羲之高爽有风气,不类常流也”(《世说·赏誉》八一引)。确实,羲之秉性刚直,真诚坦率,慷慨直言,识见高明,而且始终关心时事,忧国忧民,品质之高贵,绝非那些名不符实的魏晋“名士”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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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斌,系华东师范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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