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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宁《时光咖啡》 |吕红 《断线的风筝》

2023-01-09 12:4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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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曾宁,吕红 北美文学家园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303期

时光咖啡 |散文

文|曾宁

⼀座旧时代遗留下来的洋房,近百年的沧桑,使墙壁的红砖从鲜艳变为暗哑。砖的原色再也难以辨别,因为青苔从墙根蔓延,呼应着从⿊不溜秋的屋顶垂下来的粗壮藤蔓,褐绿和暗黄差不多把外墙覆盖起来。秋⽇,嫋嫋的风被周遭的弄堂七扣⼋折,刮到藤萝丛中,却有余威教墨绿⾊的叶⼦微微颤动,连带使整座房⼦也浮动起来。

⼀只彩⾊⽪球从弄堂那头滚出,在砖墙上磕磕碰碰,慢慢地在⿊漆⽊⼤⻔前停下。身穿⽩⾊连⾐裙的⼩⼥孩,跑过来,捡起⽪球,好奇地向⾥⾯张望。

⽼保姆⽓喘吁吁地追过来:“囡囡!快回去!”⼥孩好奇地盯着⼤⻔,不肯⾛。保姆只好费劲地解释:“哎哟,⼩囡囡太嫩,不晓得,这⾥从前是犹太⼈的咖啡店,⽂⾰时吊死过人,如今还经常闹⻤!”不由分说,拽起⼥孩就⾛。 ⼥孩⼀⼿拿着⽪球,另外⼀只⼿被⽼保姆拽着,她边⾛边频频回头, 绿⾊爬⼭⻁围困的⽼旧洋房从此留在⼼中。那年我七岁,⽂⾰刚刚结束,却留下许多⼤⼩标语。

“CAFÉ OCEAN”的招牌,在阳光下要多别扭有多别扭,⼀来,夹在汉 字的招牌中,能读懂的路⼈并不多;⼆来,不知是刻意“返旧”还是从⽂⾰破 四旧留下的废物堆捡来的,字迹斑驳,残损不堪。这已是⼋⼗年代中后期, 上海滩,各种标新⽴异的咖啡酒吧涌现,⼈们开始追求时髦⽣活。没⼈认为这块锈迹斑斑的破招牌能代表开放浪漫的⻄⽅世界。

依旧是暗红⾊砖瓦,墨绿⾊爬藤。⼗四岁少⼥的⽩⾊裙⼦是崭新的,我忸怩地整整这⽩⾊裙⼦,站在⻔外观望。爸爸说:“进来吧!” 咖啡馆的⽼板,英⽂名叫⻢⽂,⼤约四⼗多岁。⼀望⽽知是上海⼈, 上海男⼈的机警堆在⽩净脸上,精明从举⼿投⾜间溢出。⼲净得触⽬的⽩衬衫,考究笔挺的⿊⻄裤。他礼貌地向我们招呼⼀声,熟练地端来酒精灯,虹吸式咖啡壶,还拿来⼀个银托盘,上⾯有好些罐⼦,⾥⾯装满刚磨出来的各式咖啡粉末。他帮我们调配好咖啡,点燃蔚蓝如梦的酒精灯。烧杯⾥的⽔渐热,蒸汽开始冒升,随着⽔的沸腾,蒸汽⼀点⼀滴渗⼊咖啡粉,咖啡的奇异⾹味慢慢浓郁起来,扩展开去。我睁⼤眼睛,看⿊⾊咖啡液⼀⼩滴、⼀⼩滴,慢条斯理⽽坚忍地滴⼊⽩⾊咖啡杯。“要多久才滴满啊?”我忍不住叽咕 ⼀声。⻢⽂低头,深深看了我⼀眼:“是的,这道咖啡叫’时光’。” 我耐住性⼦,静静地等待“时光”在杯⼦涨到⼤半。然后,端起杯⼦,⼜好奇⼜胆怯地呷了⼀⼩⼝。不知是苦涩还是⾹浓,猛然冲向⾆尖,滚过咽喉,⻣碌冲⼊⻝道,然后,徐徐化⼊全身的⽑孔,说不出的惊奇,道不尽的愉悦!

少⼥的味蕾头⼀次和咖啡结缘,浓得化不开的⾹,肇端于不可⾔状的焦苦。⻢⽂看我⼩⼼抿嘴唇的模样,微微⼀笑:“这就是时——光。” 啊,时光!“时光”在沙漏般的过滤器尖端积聚,坚持着,忍耐着,⾮到浑圆如球,再拖曳成椭圆,不愿滴下来。远听⽆声,静听却惊⼼,清脆的⼀滴,⼀滴。我想起以描写时光著名的诗⼈⾥尔克:“怎样的时⾠俯下身⼦,触摸我。它悸动着/ 带来⾦属的光泽、敞亮和耀眼/我的感官陷⼊颤栗。我的⼼神/都聚集在敏感的⽇⼦⾥。我正被⽇⼦抓紧。”

然后,我和爸爸都成了咖啡馆的常客,“时光”是必饮的,直到⽩瓷杯⼦ 起了细细的纹,尽管依旧⽩得亮眼。⼗七岁的我捧起咖啡杯⼩⼝⼩⼝地抿, 偶尔抬眼看看旁边摆弄器具的⻢⽂,两鬓什么时候爬上斑⽩?好在,考究的衬衫⻄裤没变,裤⼦的折缝总是笔直。有⼀会,他来了兴致,点起烟⽃,⻘⾊的烟圈在咖啡⾹中穿插。“这店,先前是我的钢琴⽼师开的,他是从德国来的犹太⼈。解放那年他离开这⾥,再也没有⾳讯,说来话⻓,调制’时光’还是他亲⼿教的。” “你知道不?读书时喝’时光’最合适,你爸每次来,都是⼀边喝‘时光’,⼀ 边啃德⽂物理巨著,作者尽是获诺⻉尔奖的⼤师呢!所以嘛,你喝‘时光’, 也该有书本陪着。”我得意地扬扬⼿⾥的书,那是《红楼梦》。“这不,⽤你教呀?”⻢⽂呵呵笑起来,递给我⼀杯“时光”,说:“恭喜你当上光荣的书毒头。”

⼀年年下来,在昏暗的咖啡室,我消磨了多少时间,消费了多少时光”?⼩⼝⼩⼝地抿下苦⾹交混的“时光”,时间的流速仿佛⻢上变慢。我⾯前的云⽯桌⾯,书本变化着,从《⾼中语⽂》变成《⻄⽅现代哲学思潮》、 《苏菲的世界》,《第⼆性,⼥⼈》,从《⽂艺复兴》、《⻄洋美术史》到 《中国⼗⼤古典悲喜剧》、《中外影视》、《⼤众电影》等等。有⼀回,带来的《上影画报》,封⾯是我的艺术照。我本来要向⻢⽂显摆显摆,可是在咖啡的⽓味中,不敢张狂,在他路过时反⽽把封⾯盖上。待到刊载我的艺术照⽚的杂志越来越多,我却开始惶惑,连眼前那杯“时光”,喝起来没什么劲道了。

“我的钢琴⽼师说,在亚洲,只有上海能保持了古⽼欧洲的⼈⽂传统……”⻢⽂依旧不紧不慢地叙述,“艺术、哲学,还有⽂学,这些,在现代⻄⽅已渐渐变质了……美国,暴发户罢了!”⻢⽂的语⽓,似乎是⽆奈⼜像是鄙夷。

到了⼀张去美国的单程机票摆在我的桌前时,“时光”咖啡从漏⽃滴下最 后的⼀颗,晶莹得像露珠,更像我的泪。这⼀滴被瓷杯承接,杯⾥的咖啡微微⼀颤,又恢复平静。这⼀年,⽼板⻢⽂已是⽩发满头,他⼀声不吭。有⼈开⻔出去,机票被穿堂⻛吹起,略⼀盘旋,⼜落在我⾯前。“我会继续阅读的。”我表⾯上是向⻢⽂保证,其实在说服⾃⼰。 ⻢⽂没有回应。

“你不是很喜欢⻄⽅的东⻄吗?”我问,“美国⾄少是⻄⽅最发达的国家。”

“你去了就知道,美国是个什么国家对你来说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个⺟语并⾮中⽂的地⽅,对你意味着什么。”⻢⽂为了不泼冷⽔,⼩⼼地斟酌字句。“其实,四九年我可以跟⽼师⼀起离开上海,我有很多朋友在美国的唐⼈街,他们的⽇⼦……” “我知道!”我急急忙忙打断他,“时代不同了,⽐如说,我将要落户的 硅⾕,就是⾼学历中国⼈聚集的地⽅……” “可惜,你仅仅属于旧的上海……”他再也没有说下去。我仰头,把“时光”灌下,杯底留下⼀个巨⼤的圆圈。

⼗五年后。我再次站在“太平洋咖啡馆”⻔前,墙壁依旧上墨绿映衬暗红,但仔细⼀ 看,爬⼭⻁已经被拔光,绿叶是画上去,暗红的砖曾被刷上鹅⻩和粉红,后来喷上新漆,随后⼜弄上⼀层仿古的红⾊,可惜,旧得⼀点也不地道。咖啡馆内,身穿旗袍的外地⼥孩担任侍应⽣,服务⾮常殷勤,⼀脸⽆辜的笑容。⽩衬衫⿊⻄裤⿊领结的年轻男孩承担从前⻢⽂的⻆⾊——调制咖啡。他告诉我,他是⼤学⻝品科学专业的毕业⽣,曾在“星巴克”担任主管, 会制作上百种咖啡。“那么,给我⼀杯‘时光’。”我说。男孩露出疑惑的神情:“请问,是法国咖啡还是⼟⽿其咖啡?”我笑笑:“算了,我搞错了……⻢⽂还在吗?”“谁是⻢⽂?”男孩的腔调更充满疑惑。

⾛出咖啡馆,⻢上进⼊玻璃墙⾯的摩天⼤厦的包围圈,在巨⼤的⿊影⾥,我的⼀袭⿊⾐显得如此⽼⼟。

我回头看,“时光咖啡”的⽼店不见了,我七岁的⼉⼦滚着五彩⽪球向我 跑来。

断线的风筝|小说

文|吕红

虽然这趟行程不在最初预设的路线中,但心底一直有个小小梦想,沿着三毛的足迹走一趟。欧洲有太多的传奇故事,几乎每个地方都被艺术熏染:马德里皇宫,据说三毛是在这里认识了她的荷西。不可思议的是,古老皇宫的卧室有喷泉️。

导游说,三点钟在马德里皇宫 地下停车场上车。

没想到奇遇发生了——

裴菱正在谷歌上搜寻路线。忽听手机响,号码不熟,声音却熟悉,尤其那种——你知道我是谁的语气:你在干嘛呢?她一下子有点懵。

迅速从记忆存储中搜索对方的感应特征。交往是从很久以前,海协会访美团开始的。宴会主办方按惯例预留一席给传媒。甭管同业之间有什么争斗瓜葛,但逢聚会同行该吃喝就吃喝,还哥们儿姐们儿般的嘻嘻哈哈拍肩打背的。偏巧,能侃善酒的保罗离她最近。

除了生面孔熟面孔,还有一浓妆艳抹的八婆咋咋呼呼:小丫头,别那么斯文,来,吃菜!

还什么小丫头?我都老丫头了。裴菱自嘲。

眯缝着眼,他一脸坏笑,向她举杯:老丫头,干杯!

喝酒喝酒,大家喝酒!一声吆喝,席上稀里哗啦又热闹起来。

——若拍婚纱照,请找本影楼。他模仿其中一位老兄电视广告的表情动作,手指像兰花,很女气的样子。逗得一桌人笑。骨灰级资深美女说,这家伙很来钱,左边进右边进,上边进下边进,到处都进……保罗怪声怪气的接了一句:大跃进!稀里哗啦又是一阵哄堂大笑。他举杯向对方一晃,来来来,为老兄大跃进干杯!

席间有提议干杯,挑衅似的问他,你是靠红靠蓝还是靠绿呀?一桌人的眼睛都盯着保罗。

他一副见惯江湖毫不窘迫的神情,潇洒举杯。为统一大业,干杯!一饮而尽。

这家伙颇有擅长借题发挥、转移话题的机智哦?裴菱心想。

宴会其间穿插一群孩子表演节目,活蹦乱跳。瞧,多可爱!让我想起了女儿。他轻声说。

宴会散了,他招呼她一起走。她说,等酒劲过了吧。他很有经验地说没问题,你可以的。裴菱就飘飘忽忽踩着棉花似的,随人出门。你住什么地方?他说正好车停在那边,可以陪她走一段。十字路口,他拿出名片留下手机号。以后多联系,看看怎么帮你。

刚回公寓就听电话响。忽然,发生奇异的心灵感应。裴菱接起来,对方说话她没听清,将电视音量拧小,问哪位?

原来是他。保罗老熟人似的,聊得很畅快。比如,跑新闻的也有分别,学新闻的比较实用,但干了多年,难长进;学中文的比较乖,文笔好,讲求用字,比较表面;学历史的有深度。前者实干,后者有后劲,越干越见效。他说,一步一个脚印,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老板的眼睛更是雪亮的。在大陆有没听过?

她奇怪,怎么两岸说的话有那么多相似的?看来老母鸡与宝岛不能分开。她以地图的形象比喻道。

他说,你我等小人物说了不算。

缘分在聚散之间。缘分依旧,而情已不再。她心事重重。偶尔跟闺蜜聊,感情事总琢磨不透。闺蜜说要是琢磨透,那岂不成情感杀手了?

同他与儿女旅游,海滨拍了许多欢笑动人的瞬间。

她提议合影,他的脸暗下来,距离拉开,让手拿照相机的儿子不知所措,勉强拍了一张。

偌大的豪宅空荡荡。客厅没有开灯,却有光亮闪烁,噢,好奇怪!但见壁炉里暖火熊熊,映照着一张忽明忽暗的脸。男人独自在看火。对着火自语道:这烟囱还不错。然后又是很深的沉默。

男人说他不再相信世上会有白头偕老的爱情。可是隐隐约约,他又有所希冀有所眷恋。男人从深沉固然有魅力,像一座千年古堡。

对女人来说,丝丝缕缕,想留难留,欲断难断,不能表白的恋情最是痛苦。形象地比喻,好像是有根刺,扎着有点疼;拔掉呢,又有点舍不得。男人讥笑女人喜欢作文章,女人反驳,不寄情于字里行间,寄情于午夜梦徊吗?

每一刻每一秒,那不可重复的瞬间,那怦然心动的时刻。广播里一个柔美的女声耳语般的说:爱情啊,总是那么难以说清,虽然面对的还是同样的人,为啥说着说着就变了,听着听着就倦了,看着看着就厌了,跟着跟着就慢了,走着走着走就散了,爱着爱着就淡了,想着想着就算了?

情人节他失踪了。打手机也是关机。隔几天他响应说忙,没听电话。她知道,是托词。日子照样在过,太阳每天升起。

中秋节联欢晚会,桌上竖着同席嘉宾名单,她随意瞟了一下,有保罗名字,却没见人影。有人过来坐了他的席位。同席的一个人说,看见他坐在另一桌。

时隔不久,公司主管收到婚宴邀请。她心头那根刺,终于拔掉了。

待他俩再度相遇在一位黑白两道大佬的葬礼,已是十余春秋以后。命运跌宕起伏就好像传奇。

当时,一个全身白色礼服的黑道人物出现。前呼后拥。那场面颇像香港电影。她作为记者,忙于采访拍照,被几个黑衣愣头青纠缠,非要她删除照片才罢休。匆匆离开一瞬间,背后感觉到被目光灼了一下。

你好吗?他还是那样冷中有热。有空请你吃饭吧。

OK,她微笑着挥挥手,转身就忙别的去了。

转眼到了年尾。闪闪烁烁的圣诞装饰点燃大都会商厦、庭院与窗棂。办公桌上红红绿绿。一盆圣诞红,渲染爱意。

裴菱沿着小台阶上了二楼,他拉门。你不是来过吗?怎么忘记了?

哎,我开车走高速就快一点是吧?她匆匆上路,就没有想清楚路线,距离他的家越来越近,心里角落的所有那些零零星星的记忆渐渐浮出来……时间太久了。

还不错!他笑道。她不知他指的是记忆,还是别的。

走进曾经到过的房间,厅内摆设焕然一新。

她随意浏览时,他在泡茶。裴菱说,不喝茶,也不喝咖啡。他问为什么?裴菱淡淡一笑,医生的嘱咐。最近一段心脏不好。接着又补了一句,不是心不好。

他笑,呵,我知道,一般心脏不好的都是心好,心脏好的往往心不好。他依然是这么敏捷、风趣。过得怎么样?他问。还好啊,她笑答。

他问你饿了吗?想吃中餐还是西餐?她说没所谓啊,就中餐吧。

出门时,他仿佛不经意的说妻子离家去照顾岳父母,过几天回。

雨中的景物,愈发模糊,像是隔着重重雾纱。

进一家中餐馆,几乎没客人,是因为天气吧?他拿起菜单,点了牛腩煲、烧鱼、豉椒蒸蚝、蒜蓉豆苗。厨艺一般。难怪生意清淡呢。

正聊着,手机响了,他拿起看了一下,神色微妙。

她猜到是谁——凭女人特有的敏感。

他接了,还是那样平静的口吻,我在外面吃饭。你那边怎么样?都好吧?嗯,我待会就回去。

出了中餐馆,外面依旧的小雨纷纷。隔着雨水,各种色彩在雨中的街道里流淌。

回到他的家,欣赏挂在墙壁上的各类照片。他递给她一杯红酒,她说还要开车,他说喝一点没关系。她知道,酒是调节气氛的媒介。忽然问,这都是你布置的?他说全是,连相架的选择、照片的剪裁,角度的摆设都很考究。

他指着壁上一幅书法作品说是先父的手迹,很清楚的一笔笔抄录的古人精髓。那个年代做老师的都不简单。所以他身上还保留浓厚的传统的东西。也提到母亲,过世时88岁,最后五年饱受病痛折磨,总是后悔,说以前对自己太苛刻。

他也谈了他的苦恼。说想回去教书,又不想放弃这边的生活,这么早退休不甘心。想兼职,又想写书,曾将要写的内容报给编辑。数据一堆,就是没干劲下笔完成。

他说促使自己想做这件事的,是一个朋友被车撞,一下子成了植物人。他感觉如果不做,这一生最重要的记忆都将随风而去……

她说任何投入都是没完没了的,无论爱无论事业。想停下又舍不得。

他说就好像一只鸟一放手就飞,不放手得花很多心思。

孩子怎么样?她转了话题。他说儿子已经结婚,女儿也考上哈佛大学。出类拔萃并拿奖。照片呢?她很好奇。

他打开计算机,屏幕上,一个丰满健美的少女,冲着看她的人盈盈笑着,神情充满骄傲。真是女大十八变!还记得小时候她一束马尾,高高地竖起,半长的紧身裤,裹着微翘的臀部,露出一截匀称的小腿。印象最深的是那年过圣诞,一家子聚餐。女孩子接过她给的红包,轻轻地道声谢谢。尖下巴,大眼睛,不经意流露小女孩的清纯。

她忽然感叹,怎么觉得自己一下子快成了残花败柳?

他笑,是残山剩水吧。拍了她一下,似乎找回了久违的岁月。

看时间已经不早了,她站起身。

他问怎么?想走了?再坐坐嘛。说着手拥上来,揽她入怀。

为什么会这样?一切都是阴差阳错。一切都不是恰当时候遇到恰当的人。

“我一直觉得我们的关系,在多年前已经结束。”她优柔寡断地低语。人是很奇怪的,心里想的、口里说的和做的各行其是。

他断然说:“做自己爱做的事就好!”

她还是挣开了他。真的要走?是的。她没有丝毫犹豫。他讪讪地说:“守身如玉啊?”她语带冷峭地说:“守心如玉。”

看她弯腰在客厅换鞋。他觉得她其实从未从心底抹去。背后亲昵拍了她一掌。

目送她出门,撑开伞,走向雨夜。

若干年过去了,谁知竟会前缘再续?在西班牙的巧遇,真的是太奇妙了!

恰好她接到欧洲电影协会发的邀请函,观摩新片。都是在电影节前或院在线映之前请一帮超级影迷兼评论家。

一部政治谋杀与情感纠葛的电影。在欧洲获奖的片子,还没公演,仅让影评人观摩。青春,话剧,激情,梦想,都是那个年纪有过的。迷惘,破碎,血腥,爱恨交织……仿佛自己就是主角,从头至尾,紧张,战栗。

开车上路,天空飘起毛毛雨。穿行在市区车流,雨更大,雨刷在车窗前不停地忽左忽右。思绪纷扰。

当年他送她回公寓,就是从高速走,顺着高架桥下去。她开车不多,对路线不太熟,坐在他车里听CD音乐。灯火的繁华和高架桥跌宕起伏在莫名的惆怅里……

她说不好意思打断你美梦啊。他好像笑了一下,说有什么就问,趁我半梦半醒之间,最容易说实话。

想知道你对我究竟是否有真情?不明白,为什么还要旧梦重温?

他答,不然就不会做自己爱做的事。呵呵,他讥诮她一句,我看你当时简直就是在逃呢!

哼,就怪你自私,还有冷漠,还有……

你又在鞭挞我,干嘛呢?说好话又不要钱。其实呢我还真不是自私,很多时候我是很为人家着想的。从个人成长经历看,受西方文化影响根深蒂固,与你所受的教育及文化有差异,适应要有一个过程。

他说人的记忆很有意思,像个漏斗,漏出去的总是些不好的,而留下来是珍贵的、美好的。

从停车场,一直到开车上高速公路,她一路絮叨,讲影片原作与生活原型的创作背景。前后多番修改,用一生从年轻到年老的时间跨度!

他说作家不管用什么素材、形式,都是表现自己。路过咖啡店,他说喝杯咖啡吧,刚好有个车位,肚子也饿了。

然后是告别。当你想起我时,还可以再来电话。他说。她说,你也一样。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在古堡望月。波光粼粼的多瑙河,在布达与佩斯之间流过。

突然手机响了,接听,对方什么话也没说,却放了一段男声独唱。

噢,是几番寻觅不见的“风筝”——我是一只自由的风筝,每天回旋在天空,如果有一天我断了线,你是否去寻找我?如果你是那风筝断了线,你是否还会回到我身边?

当年让他将歌曲转录给她,他发过来两次却没法听,蹊跷得紧。难怪张爱玲说:音乐永远都是离开了它自己到别处去的。

作者简介

曾宁,女,生于上海,长于上海,原上影厂演员。九十年代来美国,曾在《明报》任副刊编辑,后在硅谷Palo Alto开设艺术学校至今。

吕红,文学博士。美洲华人文艺杂志《红杉林》总编,旧金山美华文协会长,高校客座教授。著作有《美国情人》《世纪家族》《女人的白宫》《午夜兰桂坊》《智者的博弈》《曝光》《让梦飞翔》等。主编《女人的天涯》《蓝色海岸线》等。获多项文学及传媒大奖,如海外华文著述奖第二名、写作佳作奖。《身份认同与文化建构》一书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

原标题:《曾宁《时光咖啡》 |吕红 《断线的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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