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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浸在格陵兰冰原的宏伟之中,日常生活成为一种谦卑的习惯
【编者按】
《荒野时光》是一部关于探索格陵兰冰原荒野的科普手记,记录了作者前后6次探访格陵兰的美妙经历:令人目眩神迷的蜃景、被时间击碎的岩石以及仿佛是天外来客的游隼带来的是全然一新的体验;冰川、阳光、鹿蕊、鹧鸪等组成的连贯图景显现出生命本初的多样形态;带有漫长生命印记的卵石讲述的是关于记忆与解密的神秘故事;当清新凉爽的空气从康克鲁斯瓦格峡湾东端连绵不断的群山涌来时,踏上返程的现代人感受到久违的如释重负……这些荒野转递给我们的种种震撼与感动,可以帮助我们重新面对日常生活。本文为该书前言,澎湃新闻经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授权发布。
无论是全新的相遇还是旧日的相识,目的地都笼罩在想象的风景之中。我们出发时满怀希望,期待着冒险得以实现,想象着能够通向那些害怕遇见却又暗自盼望面对的事物。我们认为目的地就是旅程的终点,但现实却很少如此。目的地也可能演变成吞没期望的大门,使我们沉浸于不可思议之境。当我踏上格陵兰荒野之旅时,就是这样一种感受。
对地质学家来说,格陵兰岛是一个梦想。冰原后退的速度超过了植物扎根的速度,后退的过程则暴露出了几千年来承载着它的光滑的基岩底板。被打磨光滑的基岩底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强烈得引人注目,展现出一种意料之外的艺术,供人观赏。
岩石竟可以流动,这一点总是让人惊讶,而这些露头岩石中显露出的图案远远超出了人们想象,毫无疑问地证明了陆地中心的流动性几乎不亚于水。一层又一层的岩石,有的薄不过一英寸的几分之一,有的却比房子还厚,被染成了各种各样的颜色:大地色、灰白色、绿色、蓝黑色、红色,它们相互重叠、挤压和膨胀,被拉伸得如纸一般薄,然后又重新变厚,讲述着我们无比渴望了解但又几乎无法读懂的故事。
我与两位丹麦地质学家——凯·索伦森和约翰·科斯格德一起前往格陵兰岛,以求揭开这些谜团。我们在世界上最原始的一片荒野上露营了几周,漫步在两万平方英里的土地上,手脚并用地俯身爬过那些露头岩石,努力将各种零散的线索拼凑成可能的故事情节。这是鉴证科学的极致,在数百种不同的方法、技术和零散的逻辑论证基础上,整合形成了一个连贯的故事,几乎涵盖了整段无关人类的地球历史。
我们的研究,以及同行们自20世纪40年代以来所做的那些研究,提供的仅仅是对于这段历史的最基本概述。我们只知道这个奥秘涉及生命、岩石以及由它们编织的共生关系,除此之外,我们对其余内容几乎并无了解。如果用一本书来打比方,那么书的封面基本还算完整,可是各章的字迹几乎都褪色消失了。
研究成果如此之少,并不足为奇。这一区域位于北极圈之上,因此一年中只有几个月的时间可以拥有日光照射和足够暖和的温度进行露营。该地区位置偏远,需要对进出荒野的交通做好特殊安排,也对物流运输方面提出了挑战。这是一片广阔的土地,充满了尚未开发的景观;只有少数的细节得到了确认。
迄今为止,这个区域显露出的是一个诱人的谜团。基岩中保存着模糊的暗示,即在20亿到35亿年前的某个时间段里发生了多次造山运动。其中最近一次造山的规模可能极为巨大,或许已然预示了喜马拉雅山脉的形成。种种证据显示,这里曾经存在过沿着巨大断层运动的、可以与安第斯山脉媲美的火山系统,以及大西洋大小的海洋盆地。如今,这一切都已消失,被吞没于地球进化的前行道路上。很少有观测结果支持这些看法,数据也很难解读。
这门科学所依据的基本假设并不确定,使得该研究面临的挑战愈加复杂。关于地球当今进程的所有地质研究都以板块构造说为基础。板块构造说将地球定义为一个动态的行星,其中来自其内部深处的热能推动了12个大洋和大陆地壳板块在地表的缓慢迁移。板块碰撞时形成山脉,而板块分离时形成地壳——这种地壳创建和破坏过程的连贯性满足了一个自给自足系统的要求,就像一种零和博弈。有已得到公认并被接受的证据表明,这一持续运行的过程可追溯到9亿年前。至于在那之前的年代,证据则是含糊不清的,而且存在激烈争议。格陵兰岛的岩石远比那个时期古老得多,因此对于如何解释我们的所见及其原动力,我们仍然没有把握。
我们研究的岩石来自一个过渡时期。生命体虽然柔软而纤弱,却一直是地球上最强大的化学物质。我们星球的大气是其呼吸的产物,海洋和河流的成分是其新陈代谢的结果,甚至连各个大洲都是它的产物——38亿年前,光合作用的残余产物混入到地幔中,促使其深部渗出的熔岩融化,并逐渐成为我们踩在脚下的大地。
这一切究竟是发生于板块构造开始的时候,抑或板块构造是更晚发生的现象,由我们未知的某种能量活动过程所预先决定?我们收集和研究的岩石保存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们展开研究的地方是一片鲜为人知的边缘地带,从格陵兰冰原边缘向西延伸了一百英里。尽管我们的科学兴趣纯粹是学术性的,但我们所经历的体验是近乎神秘的。置身于世界上最大的连绵荒野之一,我们一度扎营数周,完完全全地独处,自愿与其他人类相隔绝,在天地间不受阻挡地漫步和航行,而这个世界在绝大多数时候从未经历过人类的存在。我们采样、拍照并测量那些几乎保留了这个星球整段历史的难以捉摸的古老基岩。尽管荒野粗犷而严酷,但那荒野的表面却被美丽的基岩所包围,展示了一个蓬勃进化的世界。
在一块块露头岩石之间徘徊和航行,沉浸在荒野的宏伟之中,使得日常生活变成了一种谦卑的习惯。时间断裂,使人的感知力日渐退化。观赏冰原、梦境般的峡湾(fjord)水域、岩石间的狭径(defile)和平原苔原(tundra)成为一种面对难以理解事物的反复体验,每个事物都表达了生存的微妙本质,只有身临其境才能了解。都市生活产生的怀有偏见的期待与荒野景观中纯粹的基岩之间,存在着几乎无法逾越的鸿沟。如此的纯粹于我是陌生和无知的,这种感觉无法逃避而又令人震惊。
现在我明白了,荒野不但是一片土地,也是一个故事。原始的大地提供了灵感,并以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无法构想的谜团和联系来激发我们的想象力。它们丰富的深度和结构的复杂性超出了惯常的经验。荒野是我们视为灵魂的原始之心,因此,必须将它视为一个家园。于我而言,格陵兰的风景就体现了这个道理。有点讽刺意味的是,也许正是对客观定量观测的追求,才揭示出了这些野外之地所蕴含的情感真相。
荒野(wilderness)一词源自古英语单词wildēornes ,意为“只有野生动物才能生存的地方”。这个词的言下之意也表明了,在这样的地方,人类的生存注定就是一场斗争。这个地方并不容易让人定居、耕种、组建家庭或与朋友共度良宵。这些只有动物生存的荒野成了边境线,人类可以在这些土地上徘徊,但可能无法在此生活。荒野并不欢迎人类的到来。在这里,人类可能会成为猎物。
曾经,荒野无处不在,这是我们人类诞生之初的流浪环境。许多语言中都缺乏表述荒野的词汇,因为它仅仅是作为生存背景而存在——没有必要将其命名。现在,我们不再是流浪者了——在过去的1000年里,我们开始为荒野命名,因为它快要消失了。我们如同一场巨大的海啸般席卷了地球表面,越来越多的人口充斥了这个世界,同时不断试探着去体验深入荒野的可能性。在35年内,地球上的人口将从70亿增加到100多亿。这样一来,荒野将被动地后退,带走我们想要了解自身真正起源的唯一机会。如果不赶紧去接受荒野之地的馈赠,我们将失去衬托着人类的自然世界。可悲的是,即使这一切如此明显,我们却几乎不曾注意。我可以证明这个事实——我已在无意中见证了这样的失去。
一天晚上,趁着凯在做饭,而约翰在整理笔记,我沿着小营地北边的海岸散步,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思考这一天的事情。我徒步穿过了一个低矮的山脊,意想不到地发现了一处不起眼的海湾。海湾潮水很低;细小的浪花轻轻地拍打着湾口。我往下走向狭窄的海滩,那里缓缓涌动着非常微小的涟漪,它们自远处的小波涛而来,越过了海湾肥沃淤泥上的湿润薄膜。冰山漂浮在更远的冰川水域。云朵底部斑驳的粉灰色亮光反射在勉强没过沉积物的水面上。这是一出怎样的小小戏剧!它创造于遐想之中:想象着一双双眼睛与潜伏的生物隐藏在数百块巨石投下的黑色阴影里,那些巨石直径从几英寸到几英尺不等,散落在海湾裸露的地面上。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安然地沉浸于这丰富的景色里。但慢慢地,某个不协调的事物开始扰乱这一时刻——一个潜藏在我眼前所见景色之下的东西。当我把注意力集中在巨石上时,我看到了一件奇怪的事: 一块石头顶上巧妙地架起了一个小小的苔原丘。几英尺厚的一层苔原丘,顶端平坦,上面长满了高高的草,看起来好像是有人把它放在那儿似的。我想要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才发现每块超过一定大小的巨石上都有一个和那块小苔原丘完全相同的复制品,每一块苔原覆盖的平顶距离地面的高度完全相同。
我惊呆了,意识到每一簇小苔原都是苔原平原的侵蚀遗迹(relict),在最近过去的一段时间里,苔原平原一直延伸到了海湾边缘。但是,不断上升的海平面已经吞噬了植物遗留下的微妙痕迹,以及曾经定义陆地的边界——潮汐的调和。荒野的边缘,几乎未做抵抗,就悄无声息地退却到了一个我们不知不觉中正在塑造的全新未来之中。
荒野消失后,即使是那个对于气候变化的力量能做出自然反应的地方,所留下的记忆和印象也只是关于荒野的质地及形式、沉默与尖叫、气息和味道。我们将失去自己对于宇宙精神意义的唯一参照点。
随着时间的流逝,当我在西格陵兰的荒野中与约翰和凯露营时,城市的喧嚣逐渐消退成了模糊的记忆,而我们的自我成为景观的一部分。灵魂外部和内部之间存在的界限被消解了。我们这些个体究竟是谁、是什么,成了与地球如何演变共通的问题。我们这些科学家去往那里研究和解决的课题,融入了我们对于这片土地强烈体验的背景之中。
《荒野时光——一位地质学家来自格陵兰冰原边缘的手记》,[美]威廉·E.格拉斯利著,彭颖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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