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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托滩上的狼踪(上)
李硕
【编者按】 学历史出身的李硕如今长期扎根西域,从事少数民族研究工作。这一次,他来到安多藏区的江托滩牧区,想要为自己的调研工作买匹马,不料寻觅到了狼的踪迹。
“明天早上,我带你去看狼,十几个、二十个有呢。没的怕,万玛扎西。”
老牧人这句话,让我兴奋的一晚上都没睡好。
第二天早上,老人先把他的大黑狗关了起来,然后示意,我可以自己出发了。
我这才明白,原来老人的意思是:狗是对我最危险的,狼群倒没什么可怕……
碎石子叮叮当当的撞击声里,小比亚迪F0拐下土石路,开上了枯黄的大草原,在一道铁丝网的篱笆门前停下来。
我跳下车,解开拴着篱笆门的绳子,开了门,又钻进了车里。
“好滴好滴!你熟滴很,真像我们这里的牧民了。”开车的英木召老爷子对我表示肯定。
已经在村上的老爷子家住了一段时间。自从我提出要去牧场上“住几天”,老爷子一直有点不安,怕我适应不了。现在他好像有点放心了。
驶进两道篱笆门之后,汽车在一座空心砖搭建的小房子前面停了下来。
牧场上的定居小房子 本文图均为李硕 摄这里是牧场上的住所,建成四五年。在此之前,牧民都住在游牧的牛毛黑帐篷里。小房子两侧是牛栏,后面还有一座比较大的羊圈:空心砖砌墙,彩钢顶,比这人住的房子气派。再往西看,还有三四家这样的小牧房,都相隔几十米远,形成一个草原上的小生活单元。这几家人都是亲戚。
这里用电靠太阳能蓄电池。牧场上有一口机井,发电机带动潜水泵抽水,各家的女主人再背水回家。
住在这小房子里的,是老爷子的妹妹、妹夫两口子。他们提醒我当心大黑狗,一边帮着把旅行包搬进了屋子,以及从老爷子家带来的被褥,在镇上买的米面、蔬菜、水果。牧场上的生活物资,都要这样定期送来。当然,也会有物资从牧场运到村上,比如晾干的牛羊粪,宰好的整羊。
这是小屋里最简单的起居设备屋后,一条铁丝网围起的“牧道”通向远方。牧道两侧是草场,用铁丝网划分为若干区块,供牛羊在不同的月份吃草。每一家的屋后,都有一条这样的牧道,通往各自的草场。由于牛群的长期踩踏,牧道变得疙疙瘩瘩。
一条铁丝网围起的“牧道”通向远方老爷子和妹夫家合用一片草场,风大,草丛飕飕作响地起伏着。牧场房子在远方的山下。藏族牧人习惯区分“阳山”(宁巴)和“阴山”(示巴),即向阳与背阴的山坡。图中的山属于“阴山”。冬天的阴山一般都有积雪,阳山上的雪很快会晒化,所以很容易区别。
广袤的草场老爷子牧场和村落的卫星地图。红色竖线,是老爷子家的牧道这里是甘、青、川三省交界处的藏族牧区,属于更广范围的“安多藏区”,地跨三省,以大草原为主,只有在边缘山地,有一些零星的河谷农区。我投宿的这个甲苍村坐落在公路边,要走一条迂回的小路才能到牧场上,路程大约七八公里。
牧场后面,有个大湖泊:萨姆查措。措是湖泊,萨姆查是昔日的部落名。这里的老乡以前属于萨姆查部落,我此行,还是在寻访一些当年的部落旧事。
草原被群山环抱,形成一个直径十几公里的盆地。藏语叫这里“江托滩”,海拔可能在3700米左右。名字有两种词源的解释:一是“看见野马的地方”,二是“特别冷的地方”。甲苍村最主要的牧场就在江托滩,此外还有两处游牧地。过完年的二三月份,他们会迁到村子背后的一片“阴山”里,那里没有水源,牲畜只能吃积雪。新下的雪不易融化,牛羊吃了爱闹肚子,但积攒了一冬天的“老雪”,雪粉已经变成了雪粒子,含水量大,可以直接吃。那边的雪吃完了,再迁回江托滩。
盛夏,七八月份,他们会迁徙到西边二十多公里外的山里。那里海拔更高,草长得晚,适合当夏季牧场。这样算来,甲苍村的畜群,一年里有七八个月住在这江托滩上。
刚安顿下来,老爷子和妹夫要带我逛逛这片草场。草长得非常好,干枯的草叶细密厚实,倒伏在地上,像柔软的巨毯,如果立起来,应有膝盖高。这里属于沼泽湿地,盛夏时候会变成积水的泥沼,很难走进来。
老爷子估计平时也不常来草场转悠,这次看得很仔细。老爷子的妹夫、老牧人郭家,和老爷子热烈讨论起来了什么,两人趴到一个土疙瘩草丛边开吃“吃草”:扯了几根干草放在嘴里嚼着,貌似在回味。
老爷子看我好奇,跟我解释:老牧人最近发现,有些上个冬天没吃完的枯草,经过上个夏天的沼泽水浸泡,现在已经积累起了一些盐分。羊吃了这种含盐的干草,长膘很快,肉也好吃。说得我好奇,也扯了根草嚼了嚼,似乎有那么点淡淡的咸味儿。两人还在商量,应该是决定什么时候把羊群放到这片草场来。
“以前生产队的时候,有些有经验的老放牧员,专门研究这些的,是队里的宝贝。现在这样的人可不多了……”老爷子满意地看了老妹夫郭家一眼。
布满鼠兔洞的土地还有一片光秃秃的土地,裸露着黑色的沼泽沉积土。高低起伏、疙疙瘩瘩的地上布满了鼠洞。这是高原鼠兔这种小东西造成的,鼠兔吃草,数量多了,能把草原吃得寸草不生。老爷子两人观察着,觉得鼠兔的活动范围比去年向北移动了一点。最近这些年,沼泽水面在逐渐变小,所以鼠兔的活动范围变大了。
没办法治鼠兔吗?我有点疑问。
“可以撒药,以前治得住。现在不行了,草场都分到各家了,你家撒药,他家不撒,还是灭不掉。以前都是集体安排的……”老爷子又梦回了他生产队时代。
江托滩上有几条季节河。其中一条流过老爷子的牧场,叫“乌尼曲”,它摇摇摆摆,在草原上扭出很多身段。据说夏天的时候,河水会满溢出来,和沼泽湿地融为一体。冬天枯水期,河床都是干的。
乌尼曲看完草场,三人回到小屋。女主人已经焖好了一锅米饭,熬了一锅烩菜。大家一起吃这顿下午饭。
当地人过日子都用农历,跟宗教有关的日子也都是农历的。他们好像十天里有一天“斋戒”,这天上午老爷子都没吃饭,过了中午才肯吃东西。吃过饭,老爷子和妹夫两口子又各拌了一碗糌粑(青稞炒面),嘴里一边念念有词地吟诵着佛经。拌好的糌粑团子很像一团泥巴,都捏成了某种艺术造型。诵经完毕,三人拿着面团子走到屋外,扔到了屋顶上。这是给野生动物吃的,算是向天地间一切有情众生奉献爱心。
之后,老爷子开车回村了,留下我在牧场上,和郭家老两口作伴。
夜幕降临,牛羊归圈。满天星斗笼罩了黑色大地。远处公路上却有连绵的点点汽车灯光,景致奇特。一起吃晚饭的,还有邻居家的一个小伙子,名叫旺家。饭后一起看电视,众人一边拿着念珠喃喃诵经,轮流转上一会儿转经筒。
郭家老汉家的屋子太小,床榻也小,挤三个人有点困难。所以我跟旺家去他家的房子睡觉。
藏族牧民很习惯和客人同睡一床。到牧场之前,老爷子怕我不习惯,还特意解释:以前住帐篷的时候,一大家子十几口人睡一起,没啥!
在牧场的几天,我都是到旺家屋里睡觉。第二天晚上,床上多了一个女人。旺家汉话不太好,我没好意思问是谁,后来听说,这是他嫂子。后面两天,又多了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是嫂子的儿子。我在旺家家里每天就是睡个觉,吃饭都是跑到郭家老人的房子去。
老爷子和妹夫现在养着七八十头牦牛,一百多只羊。按照草场规模,养七八百只羊也没问题。但今年牛羊的售价不算高,而且孩子们有在城里上班的,有上学的,人手也不够。如果懒得自己养牛羊,也可以把草场租给乡亲。像老爷子家这片草场,一年的租金大概能到四五万元,也许还要多一点。
老爷子一家的牦牛散布在牧场上老爷子对租草场有点意见,他觉得现在年轻人很多变懒了,不想好好过日子,把老祖宗的生活技能丟光了,光想过城里人的舒服日子,又没有城里人谋生的技能,虚度生命。而对租来的草场,承租人一般不太关心,放任牛羊狠吃,会造成草场的衰退。
说到草场所有权的这些变化,得从“部落”时代开始梳理。内地人觉得“部落”是很遥远的事情,简直都是石器时代的事儿了。但在藏族牧区,“部落”的历史简直近的触手可及。
在1958年改革之前,藏族牧区是部落时代,都有自己的草原领地,有世袭的头人家族。我认识很多老人,青少年时代都生活在部落里,他们亲历了从部落到人民公社的生产队、再到草场承包到户的整个过程,一代人就浓缩了几千年的历史。
部落时代,草场是部落公有的,牛羊牲畜为家庭私有。1958年后,生产队是计划经济,草场、牛羊都成公有的了,牧民社员靠“工分”分到一些钱和奶、肉产品,另外各家还有少量“自留牛羊”(类似农村地区的自留地)。1980年代初搞草场承包到户,草场、牛羊都是私有的了。这对那些劳动力少、没有能力放牧的人家,算是一种低保,因为可以把草场租出去,维持基本的温饱生活。
草场承包到户之后,一个很大的变化是各家都用铁丝网围栏把自己的草场圈了起来,以防止别人家牲畜吃了自家的草。以前,不管是部落时代,还是生产队时代,草原上几乎都没有围栏,那时的草原也没有什么“路”的概念,想去哪里,大体上朝那个方向走就可以了。
铁丝网围栏有一个好处,就是不用担心牛羊跑丢了。但铁丝网也有些负面作用,比如有些主人疏于管理,牛羊老关在一个地方吃草,草根都啃掉了,导致草原退化。另外,野驴、黄羊等野生食草动物的迁徙、觅食,也会受影响。
英木召老爷子也关注这些问题,经常琢磨解决的办法。但他和城里那些不占地气的环保主义者不一样,知道铁丝网给牧民带来的便利,不能搞一刀切。
我也是这样看的,因为牧民拉铁丝网完全是自发的行为,有它的实际需要。要解决这些问题,也应该在自愿、渐进的原则下摸索,比如,可以鼓励小范围的几户牧民之间拆除铁丝网,在草场利用、放牧人手上搞一些联合互助。不能搞运动式的一阵风。
老爷子稍微有点文化,很爱研究点儿道理。几个月前他和我聊天,说起最近几年牛羊售价下跌了,比高峰时候降了大概二分之一。我说,这可能是进口的牛羊肉多了。老爷子点头称是。结果这次见面,老爷子继续问我从澳洲进口牛羊肉的情况,看来这个他已经牢记住这个说法了。其实我对这些国际贸易也不太了解,就是个猜测判断。
进口牛羊肉之外,国内农业地区的牛羊肉造成的竞争也越来越厉害。好像山东、甘肃、东北等农业地区,现在都有了一些规模化的牛羊养殖场,这种圈养牛羊售价便宜,把草原上产的牛羊价格也拉下来了。其实这两种肉质区别很大:牧区的羊一年一胎,一胎一只,三四年才长大出栏;农业地区养的羊往往一年两胎,一胎两三只,大半年就出栏。农业地区的养殖场主要是喂饲料、泔水,饲料多是用陈化粮等下脚料粮食加工成的,而且喂各种激素、药物多,肉质差,跟草原上生长的这些原生态牛羊肉区别很大。
举个例子,我在牧区偶尔吃生的牛羊肉,切成肉馅一样,加点盐和辣酱就吃;在牧民家也吃过半生的牛肉:切成巴掌大的肉块,放在铁炉子上稍微“烙”一下就吃,什么调料都不放,血水滴滴答答淌下来,味道都很香。只有品质好的肉才能这么吃下去。但目前国内的食品销售渠道还不完善,牧区这些质量比较好的牛羊肉,都没有形成品牌,只能跟农区的牛羊肉卖基本一样的价儿。讲究点儿的消费者,想花高价买牧区的好牛羊肉,也未必买得到。
住在牧场的几天里,白天我都在草场上跟牛羊作伴。这种“放牛放羊”的工作其实很清闲,就是防止狼或狐狸来偷吃小牲畜,几乎不需要任何专业技能。所以以前放牧的很多工作都是由小孩子来干的。
这只花脸牦牛很爱思考,没事儿还喜欢偷偷观察我风停日暖的时候,我会摊开羊皮大衣,躺着上面发呆。风大的时候就要裹紧大衣了。有时风吹得厉害,我就找个草厚的地方躺着睡觉。迷迷糊糊之间,常感觉摇摇晃晃地震了(我在乌鲁木齐经历过几次小地震),后来才明白,这是被风刮得晃呢。
草原上除了牛羊,还有些小动物和人作伴。最常见的是小老鼠,鼠兔。上面的照片是早晨,鼠兔呼吸的水汽在洞口凝结成了霜,说明里面有活物。我经常捉弄这些小东西,拿它们的洞当厕所。
还有那传说中的狼群。老牧人说,狼群规模在十几到二十只之间,每天早上八九点钟,它们会从太阳升起的方向过来,穿过牧场往西边去。到晚上太阳下山,它们又原路返回,顺便观察一下牧场上有没有落单的牛羊可以下手。听着就像上班族一样准时。
冬天是狼结群的季节,也是发情交配的季节。不过老人又说,最近几天,狼群好像又分群了,常见到的是五六只,其余的不知道去哪里了。
现在草原上铁丝网这么多,狼群还能自由活动吗?
老牧人说,这对狼不是问题,它们都是直接从铁丝网上跳过去。
除了狼,还有狐狸,也会伺机捕食小羊。但狐狸不会集结成群,最多见过三只一起。
我还见过一种黑色的狐狸。那是去年夏天住在一个牧民家,房东小伙子捉了这么一只黑狐狸,这东西很好捉,因为它不太怕人,甚至有点依恋人。后来小伙子要把狐狸放走,结果它死活不肯走,最后又用绳子捆起来,拖到荒野里去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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