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三日无法选出众议长，美国共和党如何作茧自缚

2023年1月5日理论上应当是第118届美国国会展开工作的第三天。如无意外，众议院领袖议长名义上的投票程序将由主持会议的众议院书记官宣布，而当选者几乎可以肯定是多数党的领袖。自2018年中期选举失去国会控制权之后，共和党通过一系列的积极承诺和狂热宣传重新获得了多数席位，而这些承诺往往迎合了选民中最具特权的成员们的利益。为了进一步保证获得多数席位，共和党还在州一级制定了一些法律，限制通过公正的第三方扩大投票权和绘制国会选区地图的权力，这使他们在许多州拥有不成比例的影响力。例如，在佛罗里达州，58%的选民在今年的中期选举投票给了共和党，但他们赢得了28个国会席位中的20个，比他们的得票率高出13%。

当地时间2023年1月5日，美国众议院的混乱进入第三天，共和党领袖凯文·麦卡锡的盟友和反对者在众议院议长投票六次失败后陷入僵局。

来自加州石油工业中心地带、曾经在叔叔的酸奶店里卖过三明治的凯文·麦卡锡自2019年以来一直担任共和党领袖，对自己将成为下一任议长充满信心。尽管共和党人在2022年众议院选举中的表现不如预期，但仍然赢得了9个席位，以222比213的微弱多数成为新一届国会的掌权者。在众议院中，执政的多数党有权设定和组织立法计划，并成立一系列的调查委员会。当总统与国会多数党不处于同一党派时，总统往往会面对巨大的被调查的压力。在特朗普执政的后两年中，民主党成为众议院多数使得共和党再也没有机会推行大规模的减税法案或者像预期中一样建造一座覆盖整个南部边境的隔离墙，特朗普的个人税务问题也不断地成为被调查和讨论的政治焦点。

一位提名人需要218票的多数才能当选议长。尽管麦卡锡早已意识到党内有一些反对意见认为他太主流、太懒散，但他还是竭尽全力确保自己能成为日益反民主的成员们的精神和政治领袖；这些成员的唯一目的就是效忠于前总统特朗普热烈宣传的反动和强硬的意识形态，并往往通过宣传谎言和阴谋论来加深这一立场。麦卡锡从一开始就明白不能失去特朗普的支持；从拜登宣誓就任总统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为重新夺回领袖地位而努力。在2021年1月，他前往海湖庄园与特朗普会面，承诺对这个几天前煽动支持者攻击并危及国会议员生命的人给予无限的服从。之后的调查显示，在做出这一决定之前，麦卡锡曾经多次表示共和党应该和特朗普一刀两断。然而为了继续掌握权力，麦卡锡选择放弃自尊心和判断对错的基本能力，对特朗普唯命是从。为了表达自己的忠心，他还对民主党领导层发起了无休止的攻击，引用了他所效忠的前总统经常使用的策略，甚至曾经一次持续发表了长达8个多小时的演讲以延缓对拜登总统的财政支出预案的投票。

1月5日的国会议程宣布休会后，众议院书记谢丽尔·约翰逊（Cheryl Johnson）第11次宣布，由于没有提名人获得218票，没有议长被选出。这意味着众议院的任何政治议程都无法照常进行。不但麦卡锡摩拳擦掌想要对拜登本人和他的政府班子开展的一系列调查无从谈起，就连新成员宣誓担任国会成员这种走过场的程序都无法开始。164年以来，美国国会从未有过这么长时间都未能组成政府的局面。

当地时间2023年1月5日，美国华盛顿特区，在国会大厦众议院举行的第118届国会会议上，众议院秘书Cheryl Johnson旁边是议长的木槌。

在接受采访时，麦卡锡在摄像机前仍然故作镇定，坚称无论等待多久，他都坚信自己将会最终当选；但对于连续11轮都未投票给他的21名极端右翼共和党的成员来说，这将是很难发生的事情。在持续多次的投票中，他们所提名的人选不断地产生变化，很难说这些被提名为议长的人选是因为他们自身在党内拥有足够多的人望或者影响力而得到了提名；不仅如此，在5日的最后一轮投票中，麦卡锡最强烈的反对者、来自佛罗里达的马特·盖茨（Matt Gaetz）甚至孤注一掷，选择如今并不在政府中担任职位的前总统特朗普作为下一任的议长。利用没有明确规定议长必须由现役众议员担任的规则，盖茨的这次投票可谓是对麦卡锡本人最大的侮辱。

一些政治分析人士把麦卡锡正在经历的过程称为“彻头彻尾的自取其辱”，因为麦卡锡多年来一直抨击民主党太分裂、太极端，无法有效执政。当他终于应当展现出真正领导力的时候，他却成了被党内激进分子所绑架的人质；无论他做出多少让步，这些激进分子都不会追随他，而且要求他退出竞选。那些反对他担任议长的人有许多共同特征，包括普遍认为2020年的选举是被民主党盗窃的，并且在共和党拥有绝对统治性优势的选区竞选。然而，这种分歧的本质不是意识形态问题，因为众议院中最保守的一派——众议院自由核心小组（House Freedom Caucus）的一些成员一直呼吁尽快推举麦卡锡，其中包括国会中最臭名昭著的阴谋论者之一马乔里·泰勒·格林（Marjorie Taylor Greene），她在第117届国会期间因为层出不穷的争议言论被剥夺了所有委员会的职务。

《纽约杂志》的专栏作家乔纳森·查伊特（Jonathan Chait）认为，尽管民主党和共和党都在当下存在着党内意识形态认同分裂的问题，但是民主党比共和党更懂得如何一致对外，也明白少数党不能只通过漫无目的的抵制、阻挠和胁迫来逼迫党内领袖对他们的需求无条件服从。尽管同样被认为过于主流和不够激进，但是奉行着这样一条原则，民主党在2019年和2021年顺利地将佩洛西全票选为议长，并继续用同样的态度支持她所指定的接班人，来自布鲁克林的哈基姆·杰弗里斯（Hakeem Jeffries）。而自从1995年共和党在众议院大获全胜，再到一批自称为“茶党”的反建制共和党成员在2010年获得胜利，并在2016年随着特朗普的当选进一步扩大影响力之后，“一致对外”这一原则便被共和党内一批相当有影响力的成员彻底抛弃。他们曾经多次利用这种方式来实现自己想要的政治交换：在1995年和2013年，由于共和党对民主党执政总统的预算额度过高感到不满，他们并没有选择进行内部的讨论来化解分歧，而是不顾许多党内成员的反对拒绝通过预算议案，导致联邦政府陷入停摆。

在麦卡锡成为共和党的众议院领袖之前，他的两位前任都因为无法满足党内成员的无端要求而选择主动辞职。亲眼目睹了不听自己要求导致政府在2013年陷入停摆三周的前议长约翰·贝纳（John Boehner）曾经公开表示，这些希望政府停摆的“茶党”成员不但不对共和党效忠，甚至对共和党的核心原则充满敌意，仅仅是依仗着这个名号去参加选举而已。在自己的回忆录中，他将2013年政府停摆最大的始作俑者、此后成为特朗普在参议员中最积极的拥趸的得克萨斯州参议员泰德·科鲁兹（Ted Cruz）称为“ 一个认为自己比别人都聪明的鲁莽混蛋”。贝纳的接班人，担任了三年多议长的保罗·瑞安（Paul Ryan）同样与此时已经成为共和党政治核心力量的特朗普的价值观格格不入，为了完成减少富人征税额度、扩大私有化这一毕生夙愿，他与特朗普仍然展开了合作，却最终被特朗普所抛弃，甚至被这位总统在福克斯新闻上的支持者们所嘲讽，被迫尴尬地自行宣布辞职。

当地时间2022年9月27日，美国华盛顿特区，德克萨斯州共和党参议员特德·克鲁兹在参议院规则和管理委员会商业会议上发言，改革总统选举改革法案。

除了退出议长竞选之外，麦卡锡似乎已经找不到和这些为了反对而反对的共和党极端成员们达成共识的任何办法。他们所提出的需求除了要求一个更强硬的人来对抗民主党之外，就是对抗他们眼中拜登在执政期间推行的“渐进式文化马克思主义”。在美国右翼政治和文化的语言环境中，“文化马克思主义”一词与实际意义上的马克思主义毫无关联，而是一个将马克思主义渲染为“颠覆西方传统的文化战争”的阴谋论，并将20世纪致力于重新研究和解读马克思思想的法兰克福学派的犹太裔学者称作“阴谋的推动者”的白人至上主义反犹思想浪潮。这一理论在早期得到了基督宗教国家主义的倡导者、保守派意见领袖保罗·韦里奇（Paul Weyrich）的大力推崇，并认为关注社会不平等、文化多边主义、社会阶级差异、种族问题和性别问题等被视为是“政治正确”的事情是“文化马克思主义”发动舆论战争的直接渠道。在马克思和恩格斯两人所有已知的记录中，他们对文化现象的问题着墨并不丰富，更没有使用过诸如“推翻西方文化”、“发动文化战争”这样耸人听闻的词汇。根据他们的陈述，在挪威发动极右翼恐怖袭击杀害77人和在新西兰清真寺发动无差别枪击杀害51人的两名凶手，都表示这是他们决定做出这种极端行为的诱因。

如果我们拨开麦卡锡在社交媒体上的强硬姿态，忽略他在福克斯新闻的采访中所表达的对民主党和拜登的嫌恶，会看到一个本质上和他的两位前任并无太大区别的政治人物。与贝纳、瑞安一样，麦卡锡也很清楚利益交换是维系自己地位的基本原则和必要条件。他并没有第一位将抵制合作作为执政纲领的共和党领袖纽特·金里奇（Newt Gingrich）的魄力和公共演说能力：他的声音，话语和形象都令人感到枯燥乏味，难以让人印象深刻。当他与反对者存在着政治立场上的偏差时，他可以选择通过让步来展开合作。但是，当僵局已经持续了三天而他的反对者迄今为止仍然拒绝进行任何让步的时候，他可能也会明白，自己目前面对的不是政治立场上的偏差，而是一场完全针对他自身的人身攻击；只要他还继续想要竞选议长，那么他们就会继续这场作秀。在这些极端成员的眼中，原则是不存在的；无论麦卡锡现在答应什么条件，他们都会认为他必然将会在当选后反悔，与拜登和民主党达成共识，“沆瀣一气”。他们之所以如此坚信这一点，是因为食言而肥是他们一直以来在政治场上游刃有余的信条，而他们也相信所有的政治人物都和他们一样，毫无原则和立场可言。

以马特·盖茨为典型代表的这一批积极抵制麦卡锡成为议长的众议员们，虽然身为国会的成员，内心却并不认为联邦政府应当以任何一种方式存在并决定民众的生活。为了证明联邦政府无能，他们不惜胡搅蛮缠来迫使政府瘫痪，从而向与自己认同高度一致的狂热选民们证明自己观点的正确性。与其说这些人在政治认同上倾向于极端的保守主义，倒不如说他们认同虚无主义；在他们眼中，只有国会什么政绩也没有但不断地阻挠反对党获得掌权的机会，共和党和保守主义的政治纲领才有必要继续存在下去。就连在美国政治圈子中素来以蛮横著称的金里奇，也为了避免政府继续瘫痪而和克林顿达成了协议，在政府福利预算的问题上进行了让步；倘若这种事情发生在今日，那么金里奇的下场将不会比麦卡锡好到哪里去。

已经被逼到墙角的麦卡锡虽然表面上没有退缩，但是却在暗地里做出了一个令他十分难堪的利益交换：与民主党谈判并达成妥协。如今，民主党的212名成员（有一名席位因议员当选后去世而空缺）无一例外地支持杰弗里斯，而在麦卡锡的门下却只有201人支持自己。随着投票陷入僵局，一条来源不明的传闻认为，麦卡锡可能会通过增加委员会成员权力的途径来换取一部分民主党成员对自己的支持。如果有足够多的民主党成员投“弃权”票的话，那么达到多数的标准将会被降低，麦卡锡也不需要再去讨好那些他根本无法满足的极端党内成员。在接受采访时，民主党的成员们对这一传闻不置可否，因为他们也并不相信麦卡锡会真的做出有利于自己的让步。当此前信心满满将会接手议长席位时，麦卡锡曾经得意忘形地表示他会用议长的木槌来“捶杀佩洛西的极端社会主义”，甚至说“想要不去用槌子打她很难”。

对于民主党而言，与其和麦卡锡这名执政能力和个人魄力都十分有限的虚弱领导者展开合作，隔岸观火甚至幸灾乐祸可能是最恰当的应对方式，还能因此坐收渔翁之利。在参加此前的议长投票时，为了突出自己对共和党内乱的鄙夷，许多民主党的众议员在推特上用表情包来嘲讽麦卡锡的尴尬局面，而来自加利福尼亚州的民主党众议员刘云平（Ted Lieu）甚至发布了自己带了一桶爆米花来参加投票的照片，进一步侮辱麦卡锡和共和党。

当地时间2023年1月5日，在国会大厦众议院举行的第118届国会会议上，来自加利福尼亚州的民主党众议员刘云平（左）与来自纽约州的民主党众议员哈基姆·杰弗里斯（右）握手，刘云平提名杰弗里斯为众议院议长。

如今，美国民众可能越来越难以相信共和党这样一个连选出党内领袖都无法顺利完成的党派，有能力做出比民主党更加有效的执政和管理措施。尽管拜登总统的支持率仍然低于五成，但是对共和党的混乱失序更加不满的选民们即便在政治意识形态上认同保守主义，也难以看到以麦卡锡为领军人的共和党能走多远。无论这一混乱尴尬的局面持续多久，这一情况基本都预示着麦卡锡政治生涯的终审判决：他将必然会是数十年来美国最虚弱、最不自主、最容易被摆布的一位议长。在1990年代发明了抵制主义的共和党，现如今最终迎来了一场玩火自焚式的公共羞辱，将自己的无能彻底地暴露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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