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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散发着苹果甜香的阿克苏,寻访天山脚下的手作人
巴伐利亚酒神
织毯的女人、制琴的老人……在美丽的天山南麓,这片叫做阿克苏的神奇土地上,还有多少类似的手工艺人,我不得而知。唯一确信的是,他们终将老去,也终将化作宇宙中的一粒尘埃。然而这些动人的故事,这些教人潸然泪下的歌声,却会在这片亘古不变的大地上,一直传颂着。
织帕拉孜的女人
“你们运气很好,那个做帕拉孜的女人,现在已经搬到城里住了。不用再跑到距离县城100多公里的黑英山乡找她啦。”
带路人对我们说这话时,出租车刚刚从一片漫长的沙尘中驶出。眼前是拜城县通透的蓝天,和一排排米色的集合住宅楼。顾不得去摸包里的墨镜,任视野随着光线的延展之处,在那地平线消失的尽头。连绵的天山群峰身披白雪皑皑的战袍,像慈祥的父亲般守护着这座宁静的小镇。
若非稍稍做了点功课,怕是自己断不能知晓“帕拉孜”到底为何方神圣。兴许,还会误解为一种馕饼般的食物?
想到这些,不禁莞尔。在新疆,一个内地来的人是很容易被贴上“少见多怪”标签的。到底有多少我们没有见过的奇珍异宝,在这片神奇的土地生生不息?
正在制作帕拉孜的帕丽旦姆这里所说的帕拉孜,其实是一种用彩色羊毛或棉毛制成的织物。它是维吾尔族的传统手工艺品,2011年被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帕拉孜以地毯、床毯和装饰毯的方式呈现,它的色泽艳丽,不乏冲击力强大的对比色,让人过目难忘。
在阿克苏地区拜城县的黑英山乡,原本有许多会织帕拉孜的女人。每逢巴扎(集市),帕拉孜也一度成为抢手货。随着时代的变迁,越来越多机织的工厂货,以廉价的成本和更丰富多彩的图案,打败了这些古老的帕拉孜。村民们甚至嫌它们太土,帕拉孜这门古老的技艺,甚至面临失传的危险。尽管家家都有织机,可上面布满了灰尘,曾经引以为豪的象征,如今变成了一无是处的累赘。
但在这个人人都把马厩改成车库的年代,也并非没有执迷不悔的孤行者。我们要寻找的帕丽旦姆·吐尔迪,正是这其中的一个。
此刻,在县城一个农家院的桑树下,我们终于见到了帕丽旦姆本人,还有摆在她面前的那座修长的织机。当七彩的织线在古老机械的振动下,如优雅的舞者那般自由摇摆起来的时候,传说中的帕拉孜技艺便在一个不足30平米的小院里神奇复活。
能一睹现场表演不容易在这样的优雅面前,即便是一个对纺织技艺毫无了解的门外汉,也很难不被打动。能够亲眼见证这门传奇技艺的现场表演,这足以使人身心愉悦。可这样一种洋溢着美感的技艺,却为何又在现实的五斗米面前败下阵来呢?
帕丽旦姆告诉我们,答案正在于帕拉孜复杂的制作工艺上。织布只是其中一个组成部分,之前却需要更多繁复的准备工作。首先是选材,要使用纯正的羊毛或棉花,加工成线。而染色,则是一项至关重要的环节。帕丽旦姆一直坚持使用纯天然的原料,从蒲公英、石榴皮、核桃皮、沙棘树根、黑蜀葵等植物上萃取,确保色泽的鲜活纯正。编织一条长10米,宽30厘米的帕拉孜,需要耗费4公斤羊毛,和240个小时左右。
正是这样严谨的工作态度,和对这门技艺发自内心的热爱,从12岁开始跟着外婆和妈妈学习帕拉孜的帕丽旦姆,已经在这台织机旁蹲守了整整40多年。如今,她已成为这门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
为了解决生存难题,帕丽旦姆加入了拜城县的一家农民合作社,这样便能每月领到1000元的工资,还可以参与分红。据合作社的负责人介绍说,帕丽旦姆织出的毯子,已经能够卖到每平米200元。这无疑是一个好兆头,对于渐渐年事已高的帕丽旦姆来说,也能极大程度上刺激她多带徒弟,多出好的作品。毕竟,就整个帕拉孜这门手艺来说,可不仅仅事关帕丽丹姆一人。
在帕丽旦姆家,她用酸奶热情招待我们做葫芦的老人
“到处流浪,到处流浪,命运伴我奔向远方,奔向远方……” 从艾则孜·买买提的工作室离开的时候,脑海里一直萦绕着这首印度电影《流浪者》的主题曲——《拉兹之歌》。这是一部曾将无数中国人弄得热泪盈眶的电影,其中也包括艾则孜·买买提。或许他从未离开自己的家乡阿克苏沙雅县,可从他手里创作出来的葫芦艺术品,却在神州大地上广为传颂,到处流浪。
早在库车的老城闲逛时,我们便注意到几乎每家杂货店,都悬挂着一些精美的葫芦。它们身上漆着不同的图案,迎风招展着,甚为有趣。这里的人民喜欢将这些艺术加工后的葫芦,挂在家中最显眼的地方,一来美观大方,二来吉祥如意。在拜访艾则孜·买买提之前,我也的确和大多数人一样,只为这些精美的手绘和雕刻技术而流连,却从未去思考过它们到底是怎样被制作出来的。
库车老城的精美葫芦一个令人羡慕的工作室直到我们的汽车经过了一片颠簸的土坑路,稳当当地停靠在艾则孜·买买提工作室的院子里。这位已搬进由浙江人建造的高档住宅楼——江南小区的老人,听闻我们前来的消息后,早已拉开架势,坐在工作室的葡萄架子下恭候我们了。
这绝对是一个让所有手工爱好者羡慕的工作室。鸟语花香,芳草萋萋。房间为开放式格局,木制的黄色墙壁上,一张民族风情浓郁的大幅画作,高挂中央。巨大的竖琴和阿拉伯茶壶,和各色精致的葫芦成品一起,依墙而立。艾则孜·买买提和他的徒弟一起,端坐在简易茶几的两侧,上面摆满了各种工具和颜料。
1997年从机关单位退休以后,艾则孜·买买提赋闲在家,出于无聊,便开始萌生了做葫芦的想法。这一做就是整整20年,葫芦画的越来越好了,也卖的越来越贵了。名气就像院子里的飞鸟那般不胫而走,都不用去巴扎上吆喝,便有人慕名前来购买了。
但如果随便一个退休老人,都只是出于兴趣便开始画葫芦的话,那岂不是人人都成为艺术家了?我把这样的疑惑抛向了艾则孜·买买提:
“您在做葫芦之前,有学过美术吗?”
“我是自学的。1976年时,我给电影院画宣传海报。”艾则孜·买买提说。
这不禁让我想起曾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流行一时的美术宣传画,其中在电影院尤为常见。每逢新的电影上映,孩子们首先要从这些宣传画上找切口,如果有解放军战士端着枪的画面,那是一定要去观摩的。这些画矗立在影剧院的最顶端,能够第一时间吸引全城人的目光。 无论《冰山上的来客》还是《白桦林中的哨所》,这些宣传画无不流露出扎实的美术功底,以及独具特色的审美观,就整体品位而言,一点不弱于如今电脑的平面设计图。艾则孜·买买提,便是那个年代的优秀画师之一。
“您给哪些电影画过宣传画呢?”我问道。
“《流浪者》,印度的《流浪者》,这个我记得很清楚!”老人情绪微微有些激动。
果不其然,这是一部脍炙人口的电影。它诞生于1950年代的印度宝莱坞,但很多80后也都看过。有了这段给电影院画海报的经历,艾则孜·买买提的绘画技艺和审美水平得以大幅度熏陶,为之后的画葫芦打下了基础。
正在做葫芦的艾则孜·买买提一只精美的葫芦,其制作工艺并不复杂,但却极为繁琐。首先要购买一只土生土长的葫芦,用锉刀刮去所有刺头,放在水里漂染后,开始进入刻字和绘画的环节,最后完成上色。通常情况下,一个人能在5至10天内搞定一只葫芦。
对于艾则孜·买买提来说,这是一个既幸福又烦恼的年代。订单日益增多,一个人的手脚早已不够用,可这门技艺却很难找到传承者。村里的年轻人不愿意学,仅有的两个徒弟,一个是亲弟弟一个是二儿子。三个人使出浑身解数,能在一天之内赶好一只葫芦,以确保节假日时期的订单及时完成。
在阿克苏其他县,也有一些做葫芦的手艺人,艾则孜·买买提有时会到库车、新和一带与他们交流技艺。不过彼此均面临徒弟难寻的问题。更加无奈的是,这些做葫芦的匠人们,也都在日复一日的打磨上色中渐渐老去了……那么这门技艺的未来究竟会如何呢?恐怕能够给出答案的唯有时间。
老人和他的葫芦制乐器的歌者
抵达新和县加依村的时候已是黄昏,空气中飘来的是烤馕的香味。放学回家的孩子们,或追追打打,或跑到桑树下采摘那尚未熟透的桑葚。这是一个久负盛名的乐器之乡,走在修缮一新的民居旁,无需刻意,那悦耳动听的维吾尔民间音乐,便会一阵阵地随风潜入耳朵。
加依村的马车烤馕人如今的艾依提·依明,早已身背一项国家级非遗传承人的光环,他把这块牌匾高挂在家门口,这让他院子看起来有些威武霸气。见到我们,依明很开心,他从房间里取出一把长长的拉弦乐器,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周遭顿时沉寂了下来,除了鸟鸣和彼此的喘息声,别无其他。在那个奇怪的乐器发出声响之前,带路人不经意地说出了一句:“你们听了会很想哭的。”
依明左手轻抚琴弦,右手拉起琴弓,伤感的音符弥漫在小院中。明明是一曲如此忧伤的歌曲,可依明的脸上却挂着一幅浅笑。大概是怕把现场气氛搞得太僵硬?但随着表演的深入,那幅笑容也渐渐收敛了起来,他完全沉浸在了自己营造的氛围中。这一刻,海子那首叫做《九月》的诗歌,没来由地涌入脑海: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演奏中的依明20多年前,在库车县的一座水库边,依明就是这样拨动着琴弦,赢取了一位比他小19岁的姑娘芳心。那个叫做孜牙旦木的姑娘,成为了他的新娘。如今的她,正坐在依明身旁,一边听琴,一边做琴。
这时我注意到,依明手上的这把琴,有点类似之前在沙雅县见过的都塔尔,但就拉弦的演奏方式而言,又让人想起艾捷克。依明告诉我们,它的正确名称叫做——萨塔尔。而新和地区的萨塔尔,更是远近闻名,有着200多年的历史。
依明的工作室内有各种各样的乐器随后,他打开了自己工作室的大门,一个宛若维吾尔民间乐器博物馆般的神奇世界,徐徐在眼前呈现。除了先前提到的萨塔尔、艾捷克和都塔尔,里面还摆放着热瓦甫、达埔手鼓、弹布尔、马头琴甚至吉他等中外乐器,令人大开眼界。其中一把精致至极的新和萨塔尔,更是标价三万元。既然人送外号“乐器王”,那么从他手里流转出来的每一件乐器,都必须予以品质保证。
然而最吸引我注意的,却并非这些精美的乐器,而是写在墙上的那八个红字:十步之内必有工匠。
这些年,匠人精神开始被媒体反复提及。一夜之间,匠人变成了一个受人尊敬、格调高雅的词汇,也引发了不少人的东施效颦。匠人在哪里?在日本那些制作瓷器和寿司的店铺,还是一个企业夸张而空泛的广告语里?又或者,匠人其实一直躲在被人们忽视的民间?
已经收了70多个学徒的依明,早已桃李满天下。他的不少学徒也开了工作室,收了一批又一批学徒。然而依明却对我们说,因为身体状况的下滑,他现在做琴的时间大幅度减少。今年的生意也不太好,这让他多少有些忧心忡忡。
我们无力将那把售价三万元的萨塔尔带走,不过至少可以挑一些制作精良、兼具收藏价值的小比例乐器,作为这次旅途的战利品,心满意足地挂在客厅的墙上,在心情低落的时候凝视着它们,想一想那忧伤动人的萨塔尔琴声。依明不太会使用微信收款,我们便一起手把手的教他,让他看清楚那些不断跳动的阿拉伯数字的金额变化。直到他微微颔首的浅笑,再度浮现在那张多少有些肥胖的脸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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