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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作,因为我在世间别无他事可做
本文选自《星辰时刻》
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当我书写时——还是把真实的名字赋予事物吧。每一个事物是一个词语。如果它没有,就给它编一个。你们的神命令我们杜撰。
我为什么写作?最主要是因为我捕捉到了语言的灵魂,这样,有时,形式便成就了内容。因此,我写作不是为这个东北部姑娘的缘故,而是因为一种“不可抗力”,就像书面申请里说的那样,因为“法律的效力”。是的,我的力量存在于孤独之中。我既不怕暴雨倾盆,也不怕狂风肆虐,因为我也是夜晚的黑。尽管我听不得黑暗中风声呼啸或是脚步拖迤。
黑暗?我想起一位女友,她不再是处女,黑暗驻扎在她的身体里。我从来没有忘记她:人们不会忘记睡过的人。这事件以火的标记文刻在活生生的肉里,每一个察觉到瘢痕的人都会惊恐地逃跑。
此刻,我想讲讲这位东北部姑娘。是这样的:她就像一条流浪狗,只由自己牵引。因此她早已退缩成自己。我也是,失败连着失败,我退缩成我自己,但我至少希望找到世界与它的神。
关于这姑娘和我个人的信息,我还想再多说一句,我们完全生活在当下,因为永远、永恒是今日,明天将是今日,永恒是事物于此刻的状态。因此,此刻我把词语赋予这姑娘,我有些迟疑。
问题是这个:我该怎么写?我证实我用耳朵写作,就像我用耳朵学习英语和法语。我有什么写作的成例吗?我这个人也就比挨饿的人钱多,这让我不那么诚实。我只在该撒谎的时候撒谎。而我写作时从不撒谎。
还有什么?是的,我不属于任何社会阶级,我是边缘人。高贵阶级视我如洪水猛兽,中产阶级忧心我会让他们不安,下等阶级从来不曾靠近我。不,写作不是简单的事。它很难,就像劈开山岩。但有火花与细屑飞舞,宛如四溅的钢花。啊!我真害怕开始,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这姑娘的名字。就更不要说这故事实在让我绝望,因为它太过简单。我要讲的一切看起来很简单,谁都能写。但书写其实非常艰难。因为我必须得让那几近湮没的我已无法看清的一切重新变得清晰可见。在泥沼中,那双十指染泥的手僵硬地摸索着不可见。
有一件事我是确定的:叙述会涉及一件脆弱的事,这便是创造出一个完整的人,她像我一样鲜活。你们要关注她,因为我的能力只在于展示她,让你们在路上认出她,她会轻盈地行走,因为她瘦得可以飘起来。如果我的叙述让人伤心,那该怎么办?之后,我肯定会写些高兴的事,可是又为了什么而高兴?因为我是一个爱唱颂歌的男人,也许有一天,我会对这姑娘大加赞美,而不是言说她的困苦。
此刻,我想赤身露体或衣衫褴褛地行走。至少得有一次,我要品尝人们口中那圣餐的无味。吃下圣餐将会感受到世界的淡,并沉浸于无。这将成为我的勇敢——抛弃习以为常的舒适的勇敢。
现在一点儿也不舒适:为了讲这姑娘,我得几天不刮胡子,我得有黑眼圈,因为我很少睡觉,累得直打瞌睡,我是个手艺人。我还要穿上撕裂的旧袍。这一切将我置于与这个东北部姑娘平等的地位。然而,我知道也许我该以一种更让人信服的方式向上流社会介绍自己,他们对这个正在打字的人有着诸多苛求。这就是一切,是的,故事就是故事。
但首先要知道这点,以后才不会忘记:词语是词语的果实。词语必须与词语相像。我的首要任务是接近它。词语不可修饰,也不能艺术性地空洞,词语只能是它自己。好的,其实我也希望获得一种细微的感受,这种细之又细不会在绵延无尽的线中折断。同时,我也希望接近最粗重最低沉,最庄重最泥土的长号。没有任何理由,只是因为写作时神经紧绷,我竟无法自控,从胸膛里发出大笑。
我希望接受我的自由,不去考虑很多人会考虑的事:存在是蠢人的事,是疯狂的病例。因为看起来就是这样。存在没有逻辑。故事的推进会把我变身为他人,也会把我具体化为客体,这就是结局。是的,也许我够得着那根温柔的长笛,我会如菟丝子一般将它紧紧缠绕。
但是,让我们回到今天。因为,你们知道,今天就是今天。你们不理解我,我模糊地听到你们在笑我,那是老人的笑声,迅疾而刺耳。我听到路上有节奏的脚步。我害怕得汗毛竖立。好在我要写下的一切肯定早已以某种方式书写在我的身体里。我只需以白蝴蝶一般的轻盈抄写下自我。之所以会产生这白蝴蝶的念头,是因为如果那姑娘将来结婚,她会消瘦而轻盈地结婚,她会穿上白裙,就像圣母。或者,她根本不会结婚?
事实是我手上掌握着一种命运,然而我感觉不到我有能力自由创作:我走上了一条隐秘的命定之路。我不得不去寻找那个会超越我的真相。为什么我要去书写这个女子?她的贫穷甚至不加装点。也许因为她身上有一种隐遁,也许因为在这身体与灵魂的贫瘠里,我触碰到了神圣。我想感受我生命彼岸的吹息。为的是成为比我更丰富的人,因为我实在太过贫乏。
本文配图-萨扬
我写作,因为我在世间别无他事可做:我是多余的人,人之世界没有我的容身之所。我写作,因为我绝望,而且我累了,我再也忍受不了日复一日的我是我,倘若不是书写的新奇,每一日我都会象征性地死去。但我做好了准备,会小心地从深处的出口逃脱。我几乎经历了一切,包括激情与它带来的绝望。现在我只希望拥有我本该是而没有是的一切。
我仿佛知道这个东北部女孩的一切细枝末节,因为我与她共存。由于我揣测她太过,她竟然粘在我的皮肤上,就像黏糊糊的蔗汁与黑黢黢的淤泥。
当我还小时,读过一则故事。一个老人害怕过河。这时,来了一个年轻人,也要过河。老人趁机说:“带上我吧!我骑在你背上行吗?”年轻人答应了,等过了河,告诉老人:“我们到了。你可以下来了。”但是此刻,老人老奸巨猾地回答:“啊!不!骑在你背上真好。反正我也上来了,我永远也不下去了!”这姑娘不愿意从我背上下来。偏偏是我察觉到了贫穷的丑陋与混乱。因此,我不知道我的故事会怎么样。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还没鼓足勇气去写。
会有事件吗?会有。什么事件?我也不知道。我不希望引发你们焦虑而贪心的期待:我真不知道到底什么在等着我,我手上有一个不安分的人物,她每一刻都在从我身边逃开,以此希望我把她复原。
我忘了说,现在,我是在鼓点的伴奏下写下这一切,一个士兵正敲着鼓。就在我开始写这个故事的瞬间——突然,鼓声停了。我看到这个东北部姑娘正照着镜子——鼓敲了一下——镜中现出我这张疲惫不堪胡须蔓生的脸。我们有太多的东西相互交换。毫无疑问,她是个有形的人。
我要提前透露一个事实:这个姑娘从未看过自己的裸体,因为她觉得害羞。害羞是因为耻辱,还是因为丑陋?我也问自己该如何在事实与事实之间自处。突然之间,形象化让我着迷:我创造了人的行动,因而瑟瑟发抖。
我喜欢形象化,就像一位只用抽象色块绘画的画家想告诉大家他是因为喜欢才这么画,而不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画。为了画出这个姑娘,我不得不自我克制,为了攫取她的灵魂,我不得不节俭地只用水果充饥,我不得不喝下冰冷的白葡萄酒,因为这间自我封禁的陋室无比闷热,从这里我想看到整个世界,这是我的异想天开。
我还要禁绝性爱与足球。而且,我不能与任何人接触。有一天我会返回从前的生活吗?我很怀疑。此刻,我发现我忘了说一件事:我现在什么都不读,这样,奢侈便不会污染我语言的质朴。就像我说过的那样,词语必须和词语相像,这是我的工具。或者,我并不是个作家?其实我更像是演员,因为,仅用句读这种方式,我便玩起了抑扬的把戏,逼迫别人与我的文本同呼吸。
我还忘了说一件事:记录马上就要开始——因为我已经不堪承受事实的压力——在世界上最受欢迎的饮料赞助之下,这马上就要开始的记录才可以最终完成,这种饮料在全世界大行其道,不过他们并不因此而付给我钱。另外,这饮料也资助了危地马拉最近一场地震。尽管喝起来就像喝指甲油、啃香皂或嚼塑料,却不能阻止人人爱它,死心塌地、奴颜婢膝。也因为——我现在要讲一件费解的事,只有我自己明白——因为这种含有古柯碱的饮料意味着今天。
通过它,人们更新换代,踏入现时。这个姑娘呢,她住在一个非人的灵泊里,无法到达最坏,也同样到达不了最好。她活着,只是呼气,吸气,呼气,吸气。实际上——不这样又能怎样呢?她的活无足轻重。是的。但为什么我此刻觉得负疚?我没有为这姑娘做过任何具体的事,以便让她好过一点儿。
我试图宽慰自己,从重负中解脱。这个姑娘——我发现我已经进入了故事——这个姑娘穿着棉布睡袍入睡,上面沾染了污渍,大概是褪色的血迹。为了在寒冷彻骨的冬夜入睡,她蜷缩成一团,接受自己给出的那少得可怜的热量。因为鼻子堵塞,她张着嘴睡,她筋疲力尽地睡,她一觉睡到不曾。
原标题:《我写作,因为我在世间别无他事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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